第166章

康熙问明双方冲突的整个过程, 心里有数:说到底还是为了钱。

京里拍卖会上拍卖玻璃器的事儿,十六阿哥已经向皇帝报备过了, 并且还贴心地向皇阿玛和皇太后各自孝敬了全套玻璃酒器。他向康熙坦诚, 才入内库的这两百万两银子里面, 有九十万两, 乃是十三阿哥预支了名下玻璃厂明年一年的产出。他也将十三阿哥不敢居功的态度向皇父一并说明。

康熙听了十三阿哥的表态,当时是一阵无语。在那一个瞬间,他曾觉得这个儿子与自己真的是生分了, 心头一阵愤怒;可是转回头一想, 如今默默无闻地做事,做了事又往后躲的儿子, 除了十三阿哥, 又还有谁?

他且放下与十三阿哥之间这样纠结反复的父子之情不管,单看石咏此人, 这生财与敛财的能力确实不错。搞个拍卖会, 用几件算不上特别打眼的玩物, 就让庄亲王、睿亲王等人乖乖地从口袋里往外掏银子。再者,据十六阿哥所说,那些玻璃酒器也是石咏带着人研制出来的, 所以新入库的那二百万两, 几乎都可以算在石咏头上。

康熙冷眼看看下头伏着的人,觉得这个石咏,就因为能敛点儿浮财,这份才具与众不同, 如今倒成了香饽饽了。

这当皇上的如今认准了富达礼不曾与八阿哥、九阿哥结党,心里是打算用的,便知道不能寒了富达礼之心。至于石咏,既然内库总是缺银子,这个人留在十六阿哥身边,辅助辅助内务,肯定也比教九阿哥夺了去使唤要好些。

于是康熙一张口,便开始训斥九阿哥,不过“狂悖”、“跋扈”、“目无尊上”之类的言辞,却比早先直斥九阿哥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时候那等冷森森的口气,要缓和得多了。登时令跪在底下的八阿哥、九阿哥等人稍稍松了口气。只是老皇帝口舌便给,一开了个头,便能滔滔不绝地骂下去。

骂上好一阵,康熙觉得腹中更饿了,偏生底下几个人乖乖地听训,没有一个有接茬儿的意思。康熙唱着独角戏,心中越发郁闷,眼光在他几个儿子脸上瞟来瞟去——怎么还没有人领会他的心意,要跳出来做和事佬的?

正在这时,八阿哥突然开了口,启禀皇父:“请皇阿玛放心,九弟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错了。因听闻富达礼都统正在御前,所以是特地赶过来赔罪的!”

九阿哥伏在地上,差点儿一口老血喷出来:原先八哥只说是说明误会,怎么变成是他赔罪了?

可是他性子虽然桀骜,可这辈子都不曾违拗过这个兄长所说的话,当即强忍着一口气,硬着头皮对富达礼开口:“富都统,那个,早先,跟你家侄儿开玩笑来着……”

富达礼:开玩笑?

“……谁知玩笑开过了火来着,着实对不住!”算是勉勉强强,由九阿哥道了一句歉。

富达礼僵着一张脸,口气硬梆梆地道:“只盼着以后九贝子有什么这样的‘玩笑’,都冲着我们武人来开。”

八阿哥听见两边说话火药味儿依旧浓重,连忙对富达礼说:“统领且看在我面上,请你放心。今日是在御前,我可以立誓,日后一定叮嘱胤禟严加约束手下,绝不会再有任何足以引起‘误会’的情形出现,并确保令侄的安全。若有任何违背,我愿意一力承担后果。”

他深知富达礼遣人送信的目的,他能够及时赶到这里,消弭皇父心中的猜疑,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算是富达礼之功。若不是富达礼将此事瞬时闹大,而是任由此事暗中发酵,换个方式,再教个真正有敌意的人捅至御前……也许最终便会不可收拾。

八阿哥心知肚明,便投桃报李,给富达礼一个承诺:你既然是为了你侄子的命,那我便护着你侄子的命,不让他有被报复的可能,这样的条件,料想富达礼也是能够接受。

果然,富达礼沉思了半晌,终于冲座上的皇帝深深俯首,低声道:“皇上,微臣原本今日就是对九贝子有所冒犯,因此特地前来面圣请罪,请皇上……责罚!”

态度终于放软乎。

康熙坐在上首,见这双方总算是各退了一步,没有责罚富达礼,只淡淡地说:“富达礼,你也是为了子侄好,只是以后莫要再莽撞,过问清楚再说啊!”

他又望向八阿哥:“既然是你应承的,那么好——日后石咏若是有半点差池,朕不会问旁人,只管唯你是问!”

八阿哥一凛,当即应下,猜到皇父往后可能要用富达礼,便护着其子侄以安其心。

岂料,这时候十阿哥冷不丁在后冒了一句:“莫非以后这姓石的小子出了个什么意外,也都要算在八哥头上吗?”

十阿哥自进了清溪书屋以后,便一直不言不语,仿佛是个隐形人。此时突然冒了这样一句,听着像是自己嘀咕,其实却将富达礼的用意挑了个明白——富达礼一直在等这一句,在等八阿哥应承,大包大揽,护下石咏,免得他日后受九阿哥的后手报复。

清溪书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又有些紧张,九阿哥阴恻恻地补上一句:“是啊!”

康熙的脸色也变了变,富达礼的私心他原本并不在意,人都是有软肋有弱点的,只是富达礼因为这一点私心,便能向自己的儿子叫板,皇帝心中登时涌起一片阴云,富达礼的前程,瞬间也有些堪忧。

富达礼脖子一挺,撑住了硬是没有开口,康熙便也只管盯着他,一言不发。

石咏从头到尾,都伏在地上,将各人说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大伯富达礼的苦心他感激之至,但是老皇帝的暖味态度也让他腹诽不已:皇子阿哥们可以视人命如草芥,旁人便连生存权也没有了?

他紧紧地咬着下唇,也在反思:这件事的确是由他身上引起,他饶闯了祸,却没有办法收拾;他做到了遵从自己的内心,却没有任何能力反抗豪强;而大伯富达礼的无私付出,让他既感动又惭愧:他到底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人物,太弱太无能了,可要他眼下当真在御前说些什么,他又怕说什么都是错,反倒连累富达礼,那才是真正的“满盘皆输”,输得连忠勇伯府都搭进去。

这时候八阿哥出声,肃然道:“请皇阿玛放心,俗语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儿臣既说了要保证石咏的安危,便会维护到底。若是石咏有任何不妥当,皇阿玛唯我是问便是!”

接着他语气复转温和,面向富达礼道:“只请富达礼都统能接受九弟这一番致歉的诚意——”

九阿哥哪儿有什么诚意啊?所有的诚意都在八阿哥胤禩这里。

石咏听着这番话,也不由得心里一动。旁人都说八阿哥是个“贤王”,至少从他这番态度上,确实能令人感觉到这个“贤”字。石咏悄悄抬起头,自后望见八阿哥单弱的身形,心中也有些惋惜:没想到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夺嫡失败者,竟是这样的一副个性。

康熙见有人出面给彼此台阶下,暗自舒了一口气,随意地挥了挥手,懒懒地道:“既是两头都说清楚了,便这样吧!胤禩你多看顾着胤禟一些,免得他又到处生事闯祸!”

说毕,康熙懒懒地一挥手,命众人都跪安,并且对魏珠说:“命人传膳!十六阿哥留下,陪朕用膳。”

十六阿哥浑然不闻,跟着哥哥们一起往后退,被十阿哥扯了一把,才愣愣地留在原地。

余下几人一起退出清溪书屋,离开畅春园。富达礼在前,石咏则快步跟在伯父身后。

“姓石的!”九阿哥在石咏背后发话,“你敢不敢站住?”

前面富达礼恍若不闻,依旧稳稳地往外走去。而八阿哥则语气里带着责备,叫了一声:“九弟!”

石咏原本也随着富达礼一道,快步往外走,然而听见九阿哥这话,他的脚步终于慢下来,想了想之后便转身回头,躬身向九阿哥致意,语带恭敬,稳稳地问:“九爷有何吩咐?”

九阿哥突然快步上前,突然一把抓起石咏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拎起来。此刻两人面对着面,比之早先在九贝子府的时候,情势更加剑拔弩张。

石咏却依旧双目直视九阿哥,眼中没有半点惧意,反而又问了一遍:“请问九爷有何吩咐?”

九阿哥一怔,手上使劲,将石咏一张面孔拉得更近些,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小声说:“君子可欺之以方,算计不了我,便算计八哥,算计着将你这条性命绑在八哥身上,真以为这样,我便奈何不了你?”

他一腔怒气,全是冲着富达礼去的,气愤此事富达礼竟将毫无关联的八阿哥也拉下了水。这股子气眼下就全撒在了石咏身上。

石咏依旧是那般平静口吻,淡然应道:“九爷可以试试看。”

果然,一旦全豁了出去,石咏便一点儿都不怕了。

“混账王八蛋!”九阿哥大怒,已经举起了拳头,却叫八阿哥一伸手就给拦住了。

“老九,你不惹事我就谢天谢地了!”八阿哥拦着九阿哥劝道,一瞥眼见到石咏全无惧色,也是暗暗纳罕。

九阿哥将手一松,口中怒斥一句:“滚!”

石咏则自己伸手,将衣领整整妥帖,这才默默向一旁的八阿哥略略致意,转身离开,快步追上在远处候着的富达礼。富达礼则伸手轻拍了拍侄子的肩膀,示意鼓励,随即两人一道,快步离开了畅春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