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贾琏一脸懵圈, 望着石咏,“上回那只银香囊, 真的是属于杨妃的?”
石咏点了点头:“此事千真万确!”
“可是……那与我补缺不成的事儿又有什么关系?”
贾琏怔了半天, 记起当初石咏将这修复之后的银香囊还给他的时候, 确实说过这只银香囊确属杨妃的话。可他不明白为什么石咏劝他将这只香囊从自家老爹书房里偷出来。
“琏二哥, ”石咏定定地望着贾琏,“你信得过我么?”
他这回想要帮助贾琏,纯是因为贾琏想做官, 不是为了刮地皮攒银子, 而是真的想为天下人做些实事。贾琏既然有这样的想法,石咏身为好兄弟, 才会想要支持他一把。再者, 宁府的这些辛秘可能会关系到宁荣二府的前程,其中更含了贾琏全家, 他的妻儿子女。
“茂行,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贾琏大声道, “咱们俩是什么样的交情,微山湖上发生过的事儿,你以为哥哥都不记得了吗?”
经过微山湖上水匪的事, 贾琏与石咏才结下这过了命的交情, 若说信任,这俩之间,比寻常大户人家公子哥儿之间的泛泛之交,要深厚上千百倍。
可是这件事, 石咏要说与贾琏说知,他自己也是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才说出口的。
贾琏则满口子先答应下来,无论石咏向他坦陈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他都绝不会对外透露。
“琏二哥,你听说过早年间那桩‘叩阍案’么?”石咏小心翼翼地问,“你可知后来那只鼎,究竟是怎么判知真伪的?”
贾琏登时张大了口发呆,脑海中则在飞快地回想:当年顺天府的那桩叩阍案,在京里传得神乎其神的,人们都传言说石咏乃是金石大家,早就通过鼎身上的文字辨清了那只鼎的来历,只不过是假托能听见铜鼎的心声,借鼎之“口”,将真相说出来。
可……可难道这是真的?贾琏想,他的这个兄弟,真的能听见古董器物的心声。
石咏见贾琏一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连忙改口,得想个比较世人比较能接受的说辞才行。他当即想起了妙玉。
“琏二哥听说过扶乩吗?”
贾琏一下子懂了,扶乩就是通过写符施法,与路过的古人魂魄交流一二。于是他兴奋地问:“茂行,看不出来,原来你会扶乩!”
石咏连忙说:“也不是扶乩,就是差不多类似的……”他伸手随意比划,试图表达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
贾琏登时便明白了,点点头,说:“所以你是能与那具银香囊对话的。那么,你又想问什么呢……”
石咏立刻又哑口无言了,他总不能说:我想问问你堂兄家里聘来那位来历不明的儿媳妇,是不是废太子的私生女,早年间藏在你堂兄家的。
可是贾琏却又自己悟了:“我懂,我懂了,眼下实在是没辙儿,这种事又不能大喇喇地直接上门去问珍大哥哥去。咱们病急乱投医,所以将以前宁府那里的器物都拿出来问问。”
他沉吟一下,说:“我记得以前拜托你修过两件,一件是赵飞燕的金盘……”
石咏:卫子夫的金盘谢谢!
“……那件我后来看了账,是被我父亲送到宫中阿哥所十四阿哥那里去了。”贾琏拍着后脑,将以前的事儿一一回忆起来。“但是听说,那件金盘可能被十四阿哥又转送给了八贝勒。”
“八贝勒府上?”石咏苦笑。
贾琏亦苦笑:“那时候八贝勒府的灶不是还没凉么?”
贾赦原本一心想走十四阿哥的门路,才送了这样的重礼,没想到十四阿哥并不识货,加之当时八阿哥圣心未失,十四阿哥不过是党附八阿哥,所以将金盘又转送了过去——谁晓得后来竟发生了那么多事儿?
“只那件银香囊还在父亲的外书房里,”贾琏点着头说,“我父亲对那一件银香囊爱不释手,时时把玩,所以要将那香囊偷出来,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儿。茂行,你需要多少时间?”
石咏表示:一晚上尽够了。
贾琏想了想,果断地点点头:“好,茂行,我明晚到你这儿来,你后儿早上再交换给我。”他竟是无条件地将石咏所说的话都相信了,信得过石咏绝对不会戏言骗他。
第二天晚间,贾琏果然来寻石咏,将一只匣子递到石咏手中,吁了一口气,道:“茂行,幸不辱命,好歹是取出来了。”
石咏轻轻一打开匣子,只张了一眼,便知那里面盛的就是他早年亲手从软木和织物的层层包裹中解放出来的银香囊。
“不过这尽可以在你这儿多放几天,”贾琏颇有些后怕地拍拍后脑,“今晚去父亲的书房,没想到父亲竟然在,问我平白无故去他书房做什么,我索性便扯了个慌,说是早年间修这银香囊的工匠应承过,数年之后要将这香囊取回去‘炸一炸’的。父亲信以为真,便爽快将这香囊交给我了。”
石咏一想:这算是……售后服务?不过既然已经修了好几年了,按照银器保养的说法,的确是应当处理和保护一下。
他对贾琏的急智大加赞赏,顺带纠正了一回贾琏的说法:时人所说的“炸一炸”,多半针对金器而言,将已经失去光泽的金器表面氧化物高温用祛除,令其重现璀璨光华;而表面附有一层温润包浆的古老银器,是万万不能用这种法子的。
石咏接了匣子,并与贾琏约定了三日之后在椿树胡同再聚首商议一回。
他脚步匆匆,捧着这只盛有香囊的匣子,回到自己屋里。在那里,他刚一将香囊从匣子里取出来,他桌上放着的那只瓷枕便“咦”了一声:“小石咏,你还真有本事,真的将杨玉环给请回来了啊!”
石咏心想,这杨玉环的木瓜已经变作了香囊,没想到你竟然也还认识。
“咦,这杨玉环的木瓜,怎么变了一副样子?”小红娘也注意到了银香囊的外形变化。这令石咏忍不住猜测,是不是文物与文物之间,也有特殊的沟通技巧,红娘的瓷枕早在杨玉环的木瓜蜕变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之前,这两件器物,就已经交流过了吧!
石咏手上垫了干净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查看银香囊。只见贾赦果然对这只银香囊非常爱护,这几年过去,香囊上连一道划痕都没多出来,只是稍许落了些灰,并有些地方氧化有所加深。这令石咏少不了感叹,荣府大老爷贾赦的审美确实不是盖的,知道什么是真的好东西,只是那位的人品……
处理这些小毛病,对于石咏来说,完全不是事儿。他稍许先将灰尘清理一二,便轻声开口:“玉环姐姐!”
“咏哥儿!”杨玉环那边也激动地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娇柔,“咏哥儿,你可还好?”
旁边红娘则冒出一句:“小石咏,原来你的小名儿竟是这个啊!”
随着石咏年纪渐长,走上仕途,家里人除了至亲,已经很少有人再叫他“咏哥儿”了,旁人大多称呼他“石大爷”,也有直呼姓名“石咏”的。所以红娘从未听过这个称呼。
这会儿红娘毫不客气地来了一句:“那我以后也叫你咏哥儿!”
石咏:……好的可以没问题!
“玉环姐,这回请你出来,实在是有一桩要紧的旧事需要打听,万一有冒犯之处,务请姐姐原谅。”石咏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问,“姐姐,你可知道宁府中有位秦氏,又被人称呼做‘小蓉大奶奶’的……”
杨玉环的香囊有些为难地道:“咏哥儿,我在你帮我重见天日之前,说实话,实在是混混沌沌的无知无觉,好些事情并不知晓……你,你还记得吗?”
石咏点头,他如今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将银香囊外面束缚着的布帛与软木一点点去除,露出里面的银质镂空香囊的那一刻。他记得在那之后,银香囊还曾向自己问过杨妃的身后事,似乎那灵魂确实被禁锢了千年,那一刻方得自由。
“哟,杨妃娘娘真是客气了。”石咏还未开口,旁边红娘突然插嘴了,说:“杨娘娘倒是忘了,咱们俩刚聚到一处的时候,还互认过姐妹。”
“……”
杨妃那里立即沉默了。
“……随后我就被那‘小蓉大奶奶’给摔碎了,杨娘娘不会那么容易就忘了吧!”
红娘嘴快,当年的旧事噼里啪啦地一起都说了出来。
石咏在一旁听得着实无语,心想这女人之间的关系果然百转千回。
只听红娘又说:“杨娘娘既然是要替他人讳言,有些不方便直说的,不愿说,我们咏哥儿自然也不会勉强,但是咏哥儿的品性你也应当信得过,他绝不是为了打听什么旁人的阴私才开口向你问这些,他请你到此,想必是为了大义大节才问的。”
石咏一下子感动了,红娘那样一副的性格,那样得理不饶人的一张利口,……此刻竟然是在帮他说话。
他早先一提到秦氏,杨妃立即就婉言拒绝,想必这“小蓉大奶奶”当真是一桩忌讳,即便对杨妃而言,亦是如此。
石咏斟酌了一二,小心翼翼地重新开口:“玉环姐姐,红娘姐说得对,至于什么擅风情,秉月貌,这些是旁人的私事,我原没资格过问。只是生怕好友被此事所累,其中一两件关窍,无法不问明一二。”
杨玉环的银香囊沉默良久,终于道:“咏哥儿,这件事上我有难言之隐,秦氏是警幻之妹,是个出了名儿的风流冤家,所以……你且问吧,我只看我能不能答。”
石咏伸手一拍脑门儿,心想警幻之妹都出来了,这个时空里的半拉红楼世界,还真是照搬全套啊!不过他早就应该想到的,当初让他修武皇的宝镜之时,镜子曾经提到,有名道姑将它以“风月宝鉴”之命封印,那名道姑,不也就叫什么“警幻”么?
只不过杨妃虽然没答应,可也没把话说死,这多少带给了石咏希望。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问了,他不关心秦氏的风流业债,他只想知道秦氏的真实身世,是不是废太子胤礽的亲女。
除此之外,他还想从杨玉环口中打听一下,看看宁国府还有没有犯下什么连累贾琏无法补缺,甚至是连累宁荣二府抄家获罪的过错。
银香囊听了石咏的问话,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道:“原来咏哥儿是问这些个啊!真是对不住,我原以为,我原以为……”
她仔细想了想,很有把握地道:“秦氏的身世确实成迷,但以我之见,她并非废太子之女。”
石咏赶紧问:“何以见得?”
然而银香囊却住口不言,反而沉思半晌,终于说:“弘皙这个名字,咏哥儿你听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