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石咏找了个屋角完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坐了, 先静听旁人都是怎么说的。

这一屋子的人,在主持人雍亲王的引导之下, 果然一个也未偏题, 所说的都紧紧围绕海禁与海贸之事, 一个接一个地说, 若是旁人有不同意见,或是有问题,会等到发言之人说完再反驳会是提问。因此讨论的时间会集中在每个人发言之后, 也会出现相左的意见, 但是双方不会纠缠,各自将意思表达明确便打住了, 雍亲王那头自会将该记的一切都记下来。

“这难道就是户部日常议事的规程?”石咏瞅瞅在座的旁人, 见大多是文官的模样,便猜想这些人可能都是户部的官员, 又见戴铎在侧, 他想可能雍亲王身边的谋臣也都在座, 这也可能是雍亲王手下的大聚会。

他细听众人对海禁与海贸提出的意见,主要有两类,一类认为贸易活动对沿海地区的安全造成威胁。船民常年生活在海上, 因此不受户籍所在地官府的管辖, 甚至有不少人常年留居南洋,而南洋之地,本就多有海贼出没。若是数千人聚集海上,不可不加以防范。

另一方则认为海禁之后, 沿海地区的经济迅速萧条,不少人因受海禁影响,生活无着,且这部分人本就是船民,强迫他们在陆上生活,也不过逼迫他们被迫逃亡海上,铤而走险,成为乱犯。而且海禁之后,虽有通商口岸,但是贸易受洋人主导,本国进出口之物皆凭借这些海商利润高低决定,因此茶叶、丝绸之类本国也急需的商品往往快速流出,海关不得不对其增加限制。

石咏一面听,一面沉思,冷不丁地被雍亲王叫到:“石咏,当年你曾在金鱼胡同议论过海贸,今日有什么新东西可说没有?”

一时众人眼光全都齐刷刷地转过来,不仅石咏不认得他们,他们也都不认得石咏。但大多数人都知道金鱼胡同乃是十三阿哥的宅邸所在,石咏此人数年前曾在那里议论过海贸,可见不凡。于是人人屏息凝神,听石咏说话。

“王爷,卑职斗胆,在这里谈论海贸,但还是觉得有些纸上谈兵,倒是前日里见过一位以前跑过海路的皇商,卑职以为,若是想了解海贸的利弊,不妨也问问以前跑过海路的皇商,听听他们的看法……”

石咏说到这里,周围的人眼中多有些不以为然,有些人似乎觉得石咏过于藏拙,有些人见石咏年轻,便道他见识有限,对他所说的不以为意。只有雍亲王坐在上首,右手奋笔疾书,记下一行字。

“若是有可能,更应当向各国前来的传教士,各口岸的海关官员,甚至辅助与西洋人往来交流的通译那里了解,为何西洋人如此热衷海贸,各国因何不惜重金,打造远洋船队。海贸对他们本国的经济与民生,又带来了什么影响。”

全球远洋贸易大行其道的时候,唯独中华上国关上了过门。在这种时候,石咏认为,若是能站在别人的靴子里看待这个问题,或许会有些不一样的见解。

人群里微微有些骚动,似乎对石咏的建议并不认同。中华上国,为何要了解西洋诸国在想些什么。

座上雍亲王轻咳了一声,示意这种讨论应当让每个发言的人都将想说的说完。

“至于海贸的好处,卑职还记得早年间北方大旱,早在旱起之时,本朝已经安排调度,从暹罗进口大米,以弥补本朝缺粮的一时之困。待到青黄不接,米价飞涨的时候,在市场上投放暹罗米,立时平抑了米价,并令持有大米的商户也不敢再囤积居奇,只能开仓放粮!”

石咏提起雍亲王当年主导的旧事,旁边的官员连忙点头,诺诺称是。

“大米是一例,除了大米以外,本朝亦需要煤炭、铁矿石、石油之类的重要物资,虽然本朝亦能产出,但若是本朝产出与运输的成本大过进口的成本,显然便是进口更为划算。”

“如此一来,本朝的白银便源源不断地流出。”终于有一名官员忍不住大声反驳,“久而久之,岂不是便会逆差严重?”

“本朝如今每年的贸易顺差是多少?”石咏反问回去。

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如今海贸一定是顺差。中华的茶叶、丝绸、瓷器……在海外全是畅销品,但是本朝自诩地大物博,自海外进口的商品与原料,一定没有出口那么多。

他赌对了,对方果然报了个数字出来,表明康熙五十六年一年的海贸确实是顺差。

石咏不得不佩服对方业务能力精湛,至少将数据掌握得非常清楚。

于是他伸出手,手中托着一只表面绘着西洋美人的镜盒,开口道:“这是卑职前日偶然从友人手中所得的一件西洋器物,是数年前从西海沿子购入的洋货……”

旁人好奇的目光纷纷扫过来,但是对于“西海沿子”大家都没有疑问,显然在座诸人都比他明白。

“卑职取得这面西洋镜之后,仔细看过,同样的材料、同样的工艺,本朝绝对能比对方做的更好。”

石咏与造办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有这底气说这话,旁人自然反驳不得。所以此刻旁人都盯着他,静听他开口,想听他说什么。

“每年外销五千面这样的西洋镜,能养活十名不同职位的工匠。这十名工匠的衣食住行,又能间接养活厨子、裁缝、脚夫、货郎、剃头匠……”

他说得接地气,不少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雍亲王则顺手摘下了眼镜,抬起眼望着石咏。

石咏一下子有了自信,连比带说,言语有趣,让此间的人都听住了。

石咏一直认为,海禁最大的危害,不是对关税,不是对逆顺差,也不是对自然资源的进口,而是对本国工商业,长期这么停下去,便是少了海外的巨大市场;抑止了中华海洋贸易,便是抑制国内工商业的发展,最终会令技术手段、生产效率纷纷停滞不前。

如今外销的那些商品,固然极受海外诸国的青睐,但是也一样形成了长久的贸易顺差。而封闭的市场则令逐渐强盛起来的西方列强心有不甘。若是再等到他们用鸦片敲开国门,就一切都晚了。

鸦片这话他可不敢乱说,只能借口别国可能会心生不满,另起事端。如果有来有往,在出口本国精湛的工商业制品,并且进口本国稀缺或是开采不易的原材料,一定程度上能够减缓这种矛盾的出现。

石咏忍不住想,若是教傅云生知道了他能在这里与一群六部官员商议进口石油的事,不知会不会与他现在一样,莫名兴奋。

“知道了!”待到石咏说完,雍亲王再度戴上眼镜,提笔在纸上写了什么,此外并无再多表示。旁人也不再留意石咏,其余人依次发言,各抒己见。

待到讨论结束,雍亲王先行离开,众人散去。石咏有些茫然,走出这间屋子,却见早先引他到此的王府管事依旧在门外等他。那管事见石咏出来,连忙向石咏请教早先提及的海商究竟是何人。石咏猜到雍亲王可能真的会出面询问,便提了薛家的名号。王府管事记下谢过,自然将他引出王府。

又隔了两日,薛蝌过来见他,说是户部当真有官员上门,向他询问了不少海贸的事。听起来,这海禁究竟能不能开,该不该开,户部是认认真真当了一个课题在研究。

然而不久钦天监便卜定了封印的日子,石咏同朝中各处官员一样,再也不用每天点着卯去上衙。

荣府那边则得了好消息,探春已经经过了初选与复选,并被留了牌子,如今只在府里静待指婚的旨意。

为答谢石家,荣府再次邀了石家的女眷过府赏梅。日子已经订好,石大娘也点头应了一定会去的,这前一日却是北风大作,到了傍晚,那雪便如扯絮一般地下起来。

这日正好石家在海淀的佃户李家赶着进京,一来去岁的收成不错,李家备了不少乡野之物,和佃银一起,往石家送上来;二来听说东家给寿哥儿安排了亲事,李大牛虽然当初点了头,让儿子成了人家的“户下人”,可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便带着陈姥姥和小儿子李庆,一起上京看看未来的儿媳妇儿。到了傍晚雪下得实在太大,石家便安排李家人在椿树胡同住下,等雪停了再回树村去也不迟。

第二日石咏与如英起身的时候,都只觉得窗外一片大亮。帘子一揭,清光便从窗外直透进来。石咏暗道,莫不是放晴了,却见如英一脸兴奋地趴在窗格子跟前,笑着道:“这样的日子能去赏梅,绝不会辜负了好梅花!”

石咏一瞅,那窗子外的积雪已经堆了半尺高,外头还飘着雪花,但已经渐渐小了。阴沉沉的天却还没有要转晴的意思。少时石咏出门,石海李寿他们已经将外院扫出了几条路径,此刻正开了院门,和街坊们一起,在椿树胡同那边清扫路径。

石咏也闲不住,把石喻从西院头进的书斋里拎了出来,交给他一把扫帚,哥儿两个一起出门扫雪去。石咏一面动手,一面不忘了吩咐李寿:“回头替我记着点儿,咱家的马车出门,得再罩上一层厚毡子……”

他惦记着长辈与媳妇儿一道出门,可千万别受了冻。

石家哥儿俩话还未说完,只听外头跑过来一人,边跑边喊:“城南雪大,压倒了几十间民房,大家快去帮忙啊!”

石咏与李寿齐齐下了一大跳,石咏马上大声问:“哪里?”

那人答:“就在骡马市南面,快去呀,现在去还能救几个!”

石家旧址红线胡同距离骡马市不远,石咏对于南面那一片也颇熟悉。菜市口往南一大片民居,都是结构不算坚固的棚户,极少有砖瓦房的,再加上那里人口稠密,多是一家数口一起挤在一间屋子里住的。雪一大,压垮了房屋,伤亡必定严重。

李寿登时道:“大爷,咱们赶紧去?”

石咏想了想,对李寿说:“这样,你先跑一趟前门大栅栏,找乐凤鸣,请他出面找几位治跌打骨科的大夫,然后咱们在城南出事的地方汇合。”

李寿马上反应过来,应了一声,拔脚就走。石咏则去找石柱,让他带石海、李大牛和李庆等人一起先去城南帮忙。石咏特地嘱咐了石柱,命他将无家可归的百姓先行带人安置在附近,自己带人随后就到。

初步安排完毕,石咏进了西院,将南城出事的事儿告知家里女眷们。石大娘深明大义,叹息一声说:“人命关天,这等节骨眼儿上,咱们怎么还能光顾着自家家玩乐?咏哥儿,你且自去忙去,娘和你婶娘、你媳妇儿不用你管,咱们女人家聚一起想想有什么可做的,去帮帮那些百姓。”

石咏见母亲通情达理,赶紧应了一声,又婆婆妈妈地提醒母亲今日出门务须防寒保暖之类,石大娘笑着赶他出门:“知道了!”

石咏拔脚边走。他想得更远一些,眼下城南已经有人手去清理那些倒塌的房屋,将人从废墟里救出来。乐凤鸣随后会带大夫前往医治,救死扶伤。除此之外,他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是……

石咏辨了辨方向,当即往外城他认得的几名营造司工匠的住处赶,寻到这些属下,将事情一说,工匠们一起随他出来,齐齐往城南过去。

等赶到城南,果然如石咏所料,倒塌的民房将近百间,受灾百姓达到三百余人,除了少部分可以投亲的之外,余下二百几十人无家可归。石柱带着人将这些灾民一起都就近安置在附近一座火神庙里。但是火神庙地方狭小,灾民们老的老,小的小,更兼有些被砸伤压伤不能动弹的,无处可以落脚,只能露天躺倒在刚刚扫过雪的空地上。

“看看,咱们有什么办法,能简易搭些个棚子,让百姓们暂时容身的?”石咏问身边的这些工匠。

他手下的这些工匠都不是什么富贵出身,见了眼前这副情形也少不了动容,当下几个人聚在一起商量。

这火神庙严格意义算不上是一座“庙”,不过是一片空地,中间搭了个神龛,里面放置神像,时时有百姓前来,供奉香花香火之类,向来无人打理。几个工匠商量了一阵,当即决定,顺着火神庙背后的一座背风的陡坡,借用地形,在此用木料和毡毯搭建几个简易的棚子,再用些炭盆,这些天灾民们便能支持一阵了。

正在商量的时候,顺天府尹贾雨村听说城南出事,已经赶到,看到百姓的惨状,忍不住掉了几点痛泪,哭道:“上天为何要惩罚这些无辜老幼?若这是因为本官失德,上天该罚在本官身上才是!”

石咏觉得贾雨村这番做派有点儿浮夸,可是他不得不承认,效果不错,不少还能动弹的百姓纷纷上前,冲穿着一身官服的贾雨村叩首感谢,口中道:“谢谢青天大老爷!”对这位顺天府尹观感不错,毕竟以前即便出这种事,顺天府最多遣一两名差役出面。贾雨村身为府尹大人,能亲自来看受灾的灾民,已经让这些人看到了不少希望。

石咏当即将贾雨村拉到一边,两人见过礼之后,石咏问:“大人可有什么赈济措施没有?”

贾雨村:“这个么……来来来,石大人,咱们要不来一起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