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妄阿拉布坦手下大将策凌敦多卜败走之后, 圣谕诏抚远大将军十四阿哥回京觐见。年羹尧进川陕总督,受命与管理抚远大将军的延信共同执掌军务。早年间这一位已经将四川经营得如铁桶一般, 如今顺带手开始收拾陕西官场, 顿成西陲最显赫的要员之一。
除此之外, 年羹尧身边亦有些多年来一直追随左右的文武官员得到提拔。石喻之父石宏武原本已经升了守备一职, 但因此次军功,据说年羹尧上书保举将石宏武升为参将,如果能成, 便又是连升数级, 只不过兵部至今尚未批下来。年羹尧的左膀右臂之中,另有一位文官姓孟, 名叫孟逢时, 已经得了个道台的官衔在身上,这次年羹尧一并将之带入陕西, 协理陕西官场。
石咏在京中, 一样有消息渠道打听到年羹尧及下属升迁变动的消息。只听说了孟逢时其人与大概年纪, 便大概知道孟氏是哪里来的后台与底气了。后来伯府那边果然传来消息,孟氏便是孟逢时亲女。
西面战事稍平的好消息传入京中,的确振奋人心。待进了腊月, 京里一概都喜气洋洋的。
石咏却偶尔见石大娘面露烦恼之色, 便拜托如英去问,这才听说,专营锦缎衣料的织金所如今竟然遇上了竞争对手——内城新开了一家专营蜀锦蜀绣的衣料铺面,名叫“锦官坊”。
若说这锦官坊开业, 不过就是城中多了一个竞争对手,织金所原没什么好怵的。然而叫人觉得憋屈的是,锦官坊做生意的模式完全仿照织金所,例如将男宾与女宾分开,女宾全部由媳妇子招呼,挑料子的地点放在二楼等等,与织金所经营了多年的模式一模一样。更有甚者,这锦官坊的装修也像极了织金所,二楼还特地装上了玻璃,女宾能凭窗而立,看清外面街面上的景象,外面的行人却轻易看不清里面人的形貌。这一点,也与织金所如出一辙。甚至有人去织金所问过,问这锦官坊是不是织金所的分店。
这种“山寨”的手段即便在后世,也层出不穷,无法遏止,旁人奈何不了。因此见了这情形,织金所只能暗自委屈。
更要命的是,锦官坊的地点选在了内城,内城的居民都是宗室和在旗之人,不乏达官显贵。再加上蜀锦蜀绣进京,路途遥远,京中很是少见。叫人见了觉得格外新鲜。于是这锦官坊一时被人追捧,成为内城显宦的新宠,风光无限。
如英偷偷问过石大娘,回来告诉石咏。
“娘的意思,锦官坊是唯哥儿娘开的,织金所那头,少不得以为是娘顾及着亲戚情分,将织金所怎么经营的都告诉了唯哥儿娘。娘其实一字未提,唯哥儿娘明明曾经从伯府那里听说过娘是织金所的‘顾问’,却也从未就此事跟娘打过招呼,所以娘心里直窝火。”
石咏听了愈发无语,想着孟氏这趟进京真是筹划得周到,一旦站稳了脚跟,立即开始操持生意,以求在京中有个稳定的进项。他们家早先竟然还张罗着帮孟氏找房子,现在看来,真是白瞎了。
这孟氏财大气粗,在内城租一处铺面,用同样的租金只能租到外城的一半儿大小的地方,显见得这次她是下了大本钱。此外,孟氏颇有自知之明,晓得她的长处在哪里,因此只经营她最熟悉最懂的蜀锦蜀绣。这东西想来她有稳定的货源,成本比起旁人来也相对较低些,经营起来,也会比别家容易。
所以说,这孟氏的确非常有做生意的头脑。只不过这样一味“借鉴”旁人的经营模式和方法,而且丝毫不顾及亲戚间的情分,难免令人有点儿不齿。
于是石咏安慰如英:“无妨的,你就照我说的,劝娘一回,娘心里就自然转过来了。”
在他看来,织金所独一无二的优势,并不在这表面能看见的功夫。而是在于织金所每一季都能推出叫人耳目一新的搭配,织金所每季发售的名录如今早已成了城中不少主顾不可或缺的消遣用品,甚至往来走礼,都可以奉上一本名录,丝毫不嫌丢份。在织金所待了多年的女掌柜们眼最毒,只要瞥一眼主顾的身形相貌,立即就能判断出这些主顾们穿戴什么颜色式样的衣饰好看,所推荐的几乎从不出错,深受信赖。
如今石大娘若不想让别人多说嘴,便该更精心地帮织金所多出些主意,设计一些精彩的搭配。织金所那边自然会明白石大娘的立场。
如英听石咏说了,笑着反问道:“茂行这些话为何不自己与娘说去,非要我转告呢?”
石咏便傻笑着摸着后脑说不出话来。如英只嗔道:“是想让娘更觉得我是个贴心媳妇吧?……实话告诉你,你说的这些,我已经大致跟娘说过了一遍,娘如今心里舒坦了好多,说她今晚可得做个好梦去呢!”
石咏的确是想让石大娘与如英的关系走得再近些,所以这些劝慰的话他想让如英去说。没想到如英聪明,早已想好了这些劝慰的话,不用他提点。
“只是娘为什么会说,她明儿要去找织金所的女掌柜们商议年节之前要推出的新料子,所以今晚就得做个好梦去?”
石咏没料到如英会问出这个来,仔细一想,忍不住微笑。原来这么些年,西子始终陪伴在石大娘身边,时不时入梦,这位大约一直是石大娘最坚强的后盾吧!
“这是因为……想要灵感频出就需要睡得好些,娘明儿要去织金所和掌柜们商议,所以今晚需要好好睡一晚,养足精神。”石咏只能这么解释。
他看看如英的神色,笑问道:“怎么,明儿也想去织金所见识见识?”他晓得如英好奇心重,什么都喜欢了解了解,尝试尝试,“我明儿个休沐,干脆留在家里带安安。你随娘一起去织金所见识见识吧!”
如英当真没想到石咏能说出这样的建议,不过石咏是个女儿奴,自打安安出世,石咏没一日不把这个小闺女当心头肉捧着。休沐时在家当奶爸,带孩子,这在旁人看起来不可思议,石咏却高高兴兴,从不会把这视为一趟苦差。
于是乎,腊月里织金所又及时推出了新的衣料式样与搭配,立时将锦官坊抢去的风头又挣回来些。外城有外城的好处,前门一带,商铺云集,酒楼饭铺林立,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自带流量”,来前门一带,可以逛吃一条龙。主顾们在织金所定下的新料子,付完钱之后掌柜的就能帮着安排送家里去。他们随后再看看楼下眼镜铺出的新“太阳镜”样子,到隔壁同仁堂挑点儿滋补的药材给老一辈的走礼,除此之外,此间还有专门的皮草铺子、衣帽铺子、糖果食铺……零零总总,自前门一直向南延伸。织金所的人气,多少还是比锦官坊要旺上一些。
待到进了正月,石家人依旧例住回了永顺胡同赐宅,与孟氏一家子离得不远,也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知道孟氏往忠勇伯府跑得极勤快,甚至连正月初六之前女眷不出门走动的规矩也不管不顾,用她的话来说:大家是一家人么!
孟氏的话,旁人自也难反驳。她到底是石宏武娶的妻妾,只不过如今她与王氏还未争出个短长来。伯府中人也不得不承认她是本族女眷,她既时时来府上凑在老太太富察氏跟前,旁人自也不能将她怎么着。
石咏能隐约觉出,忠勇伯府的风向也多少有些转变。忠勇伯府的老太太富察氏极爱打叶子牌,孟氏精于此道,时常陪打,并且“恰到好处”地输几个钱给老太太,又教老太太完全看不出对方让着自己。富察氏只道是自己手气好,所以格外爱与孟氏一处打牌。
伯府的其余妯娌们,孟氏也一样打点周到,送了价值不菲的礼物。佟氏因有丈夫吩咐过,不敢说什么,庆德的夫人索绰罗氏可是成日没口子地夸孟氏和她膝下的哥儿姐儿。
初六一过,孟氏更加大显身手,先去雍亲王府给年侧福晋请了安。年氏因她是兄长身边得力下属之女,又是刚从西边回来没多久的,自然拉着她问起川中的情形,末了还给了不少赏赐。
在这之后,孟氏又去求见了十六福晋。十六福晋十分懵圈,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亲戚,待问后才晓得,原本孟逢时还未发迹之前,亦曾在内务府当过掌管文书的小吏,如今十六阿哥是内务府总管,她身为“昔日下属”之女,自然要过来请安的。
十六福晋被这理由吓了一跳:什么叫“昔日下属”?孟逢时在内务府时,这十六阿哥还未出生。十六福晋不得不耐着性子周旋,转头告诉了十六阿哥,十六阿哥便来寻石咏:“你家这位二婶啊……”
石咏答得非常快:“这位不是我二婶!”
十六阿哥挥挥手,只说:“钻营太过,在蜀中官场可能是惯例,但是在京里便也太显眼了些。我若是你二叔……”
十六阿哥摇了摇头,那意思很明确,他觉得石宏武太纵着孟氏,京城官场不比蜀中,错综复杂。孟氏如此招摇,很容易被人揪住小辫子的。
石咏苦笑:“可惜那边,我们也管不着!”
十六阿哥却说:“管不着,也得管。若是一直这么纵容下去,回头怕是连你家都一起吃挂落。”
石咏心知是这个理儿,可是很明显,孟氏背后就是孟逢时,孟逢时背后就是年羹尧,年羹尧还且有个几年好蹦跶,他若是捡了这个时候去与孟氏一家过不去,回头反弹回来,自家恐怕也吃不消。所以如今,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女眷这头,孟氏的灵活性子与交际手段,都是石喻生母王氏完全没法儿的。但是外头男人们交际,二弟石喻多少还是胜过了石家的老三石唯一筹。
石喻是新科举人,且近两年经过磨砺,气度越发沉稳,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再加上他这些年读书之外又勤练骑射,如今个子高了,身材也壮实了不少,站在石咏身边,已是一名几乎与兄长差不多高的俊秀少年。
石唯相较石喻,却多少还是孱弱了些。再加上他大约是自小苦读,因此视力不好。进京之后,孟氏听从伯府的建议,给石唯配了一副眼镜,用混了金丝的络子穿了,挂在脖子上,叫人见了总有一副书呆子的模样。
石唯在瓜尔佳氏族学里读书,自然是吊打同龄的那些嫡支旁支子弟,比他大上四五岁的讷苏在学问上也完全比不过石唯。孟氏曾为此洋洋得意,还因此间接得罪了讷苏之母佟氏。
但是年节之前,族学的夫子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觉得石唯是“中上”资质。这一下子气到了孟氏——她的儿子可是有神童之名的呀。
不服气之余,孟氏会将石唯所做的文章带在身上,见人就请人点评,也不管对方读没读过四书五经,做没做过八股,她只要一句“公道”的点评。旁人就算读不懂那文章,却也都觉得那一手字写得很漂亮:石唯小小年纪,写得一手好字。熟悉石家的人都评价,有两位兄长的风采。
孟氏听了更加不服气,明明想夸自己儿子,怎么又扯上石咏和石喻了?
后来石唯做的这文章,终于传到了石咏手中,石咏见了,立时便珍而重之地折起来,收在袖中。富达礼好奇,直接问了石咏。石咏笑笑,轻描淡写地说:“三弟的文章做得不错,字更好。这点年纪就有这样的水准,我这做大哥的,实在是惭愧。所以我拿了这文章回去收藏着,也时时鞭策自己,时时记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然而他取到石唯做的这篇文章,却独自一人回了椿树胡同。椿树胡同这里如今只有柳家一家在看着院子。
石咏径自回到自己的东厢,点着了桌上的煤油灯,从一只匣子底下的暗格里取出那封当初他从贾雨村处硬生生临摹来的“匿名信”,望着上面一字字对石喻的检举与指控,随即将今日取到石唯的文章摊开,将两边的字迹一项项比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