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一时石咏回家, 先钻进了东厢,将他在琉璃厂当街所见到的情形, 一五一十地说与架上那几件文物知道。

“咦, 这样听起来, 你家二叔, 似乎还有些可以争取的余地?”一捧雪最先插嘴。

红娘的瓷枕则表示它是最有发言权的:“我知道,我知道,这世上的男人啊, 心里一般装着两个女人, 一个在碗里,一个在锅里, 所以总是有人说,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么……”

武皇的宝镜当即“呸”了一声, 道:“男人们一个个的都是贱骨头!咏哥儿, 朕可不是在说你!”

石咏听着尴尬非常, 红娘却兴趣十足,追着武皇问,若是男人心里会装两个女人, 那女皇心中, 又会装多少个男人。

“一个都没有,不过逢场作戏耳!”武皇答得霸气,石咏在一旁咋舌,心想武皇毕竟是武皇。这话, 他信。

“不过男人都是这样,眼前一个,心里一个,心里装着的那个,总不是眼前的那一个,总觉得心里头盛着的比眼前的好,可是一旦得到了心里想要的,却又会生出不足,觉得没在身边的那个才是真的好……”

石咏琢磨了一阵,说:“史上有个文人说过,男人心里大多装着两个女人,一个是红的,一个是白的,若是娶了白的,白的就成了衣襟上的白饭粒,红的是心口的朱砂痣;一旦娶了红的,红的就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依旧是床前明月光……”

他其实就是想向眼前的这几位“前辈”们请教,是不是这个理儿,没想到红娘和武皇异口同声地问:“这话是谁说的?”

石咏挠挠头:“……是,是位才女!”

“说得如此精辟,想必是位了不得的才女,朕怎么没有听说过?”武皇叹息一声。

“可是她看得这么通透,自身情路想必坎坷吧!”红娘担心起来。

石咏:……二位,这么犀利真的好吗?

“如今你二叔就是这样,有两个女人在他面前,性情迥异,但是都为他养育了儿女,一个是有了功名的长子,一个膝下有一子一女。”武皇将这事儿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分析。

“你二叔忘不了年少时交付了深情的女子,到头来却发现他为此付出了太多代价。他若与你二婶在一起,只要他一见到对方,就会回忆起昔日曾经默默忍受的那些内疚与痛苦。”

“刚进京来的孟氏有本事有手腕,将一切诸事都打点得妥当的,在外人看来,她绝对是你二叔的良配,然而她喜欢管着男人,你二叔与她相处时分毫不觉轻松,所以孟氏迫得越紧,他就越怀念最初对你二婶心动时候的日子……咏哥儿,摆在你二叔面前的,就是这么个难题。”

红娘听了,兴高采烈地赞成:“陛下说得对!”

石咏却道:“可这不是我二叔造成的!”

虽然这事儿难以置信,可他还是愿意相信石宏武的操守,相信他若不是重伤失忆,不是有人刻意安排,二叔本不至于落到眼下的这个窘境。

“是,这的确并不是你二叔的本意,只是你二叔比较倒霉,被人利用了而已。”武皇说得轻描淡写,没把石宏武这个倒霉蛋放在眼里,“眼下也并不是你二叔错没错的问题,眼下最紧要的,是你二叔究竟会指谁为正房。”

武皇沉下声提醒石咏:“咏哥儿,你必须明白这一点,这种时候,你二叔心中对两房妻室存着多少感情一点儿也不重要。甚至你二叔未必能自己做这个选择,最终做决定的,其实是利益!”

石咏听到这里,眼前似乎亮了亮,随即又有乌云弥漫,一时间看不清方向。但是他赶紧起身,郑重向武皇道谢:“谨受教!”

石宏武如他所言,当日便去忠勇伯府拜访。当初他即将升任参将的消息从西北传来,伯府上下便一起为他高兴过一回,如今石宏武本人归家,伯府上下,老太太富察氏,富达礼庆德等人一概都表示欢迎。

富达礼与庆德在伯府设宴,为石宏武接风洗尘。当晚石宏武便在富达礼的外书房混了一晚。第二天晨起时,富达礼劝他:“四弟,有些事,回避不了,光躲着不是办法。趁你这次在京,有些事,还是要你自己拿个主意,做个决断才好。”

石宏武无法,只得诺诺应了。当日孟氏便过来伯府相请,石宏武没有办法,只能过去,拜见孟逢时。

这时孟逢时已经升了陕西粮道。早先他曾帮着年羹尧整饬陕西官场,清查亏空,免了好几名官吏的职务,折子送到京中来,康熙皇帝一概都允了,还在折子上批,赞这孟逢时既是能吏、又是廉吏,又说他是年羹尧手下第一得用之人,很是勉励了一回。如今孟逢时在人前非常得脸。

孟逢时暂住在女儿这里,见到石宏武过来,便命哥儿与姐儿一起过来拜见父亲。

石宏武当即问了问石唯的学业,和真姐儿的女红功夫。他听说石唯如今在瓜尔佳氏族学念书,学得甚好,便欣慰地冲孟氏点点头,又勉励了唯哥儿几句,却冷不丁想起石喻,那孩子,小小年纪,当初连进族学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已经是个举人了。

这难道还不能证明石喻的资质上佳,而王氏教子有方么?王氏向来沉默寡言,对石喻的教养一个字更是都不会多说,但人家就是教出了一个中举的儿子。

孟氏一见石宏武出神,便知道丈夫在想什么,赶紧向父亲使了个眼色。

孟逢时回忆,当即端起茶碗,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京中的茶。他随即捧着茶碗缓缓开口,道:“宏武,你能有今日,可千万莫忘了年总督的栽培!”

石宏武凛然颔首:“年公待我恩深情重,我自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几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总,如今已快要升到参将了。他心里也清楚,能有这样快且顺利的升迁,绝非因为他战功有多么显赫,而是因为他是年羹尧器重的人。

孟逢时点点头,挥挥手:“也不是说你会忘恩负义,只是,你和秋儿之间的事,是不是也该有个了断了?”

听见夫妻提起自己,孟氏低一低头,慢慢带了一子一女退下,只留孟逢时与石宏武两个在厅中。石宏武硬着头皮道:“是,孟大人!”

孟逢时施施然地道:“怎么,我们秋儿,难道就当不起你叫我一声‘岳父’么?”

石宏武登时变了脸色。孟逢时那边,手中的茶盅立即重重顿在桌面上,茶汁飞溅,甚至有一部分溅在了石宏武的衣襟上。

“王千总,你还记得这个称呼么?当初我们秋儿嫁你的时候,你只不是个低品级的千总。秋儿从不曾图你给她带来荣华富贵,而是这般兢兢业业地为你教养子女,打点家业。石宏武,你想想,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若是有负秋儿,不能给她一个正经名分,你对得起她么?”

孟逢时大喝。而石宏武依旧不语。

“本官这一次入京之前,年大人曾经嘱咐过本官,要本官入京之后,除了觐见皇上,禀报陕西诸事之外,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就是着你将家事厘清。先贤说得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要是连两房女人的事儿都处理不了,你还有脸以参将的身份带兵征战么?你也知道,兵部那边一直没将你晋升参将的公文批下来,怕不也是有这点顾虑在?”

石宏武到底震了震,孟逢时这话是双管齐下,以年羹尧的权势相压,又以他那个参将官职相诱——兵部,兵部顾虑他的家事做什么?怕不是他背后的这些人们,一概都在等,等着他乖乖如了他们的愿,才肯将“参将”的这个鱼饵放入他口中吧。

孟逢时这时却又放缓了语气,道:“当然了,我们也知道这事儿到底怪不得你。你当年毕竟是在战场上受了伤,不记得自己原本娶过一房妻室。秋儿也向我提了,那边一房的孩子也是出色的,他也是你的亲生骨肉。秋儿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让你们父子分离的意思。你放心,秋儿一定会找到个妥当的,安置他们母子的法子的。”

这下子轮到石宏武大吃一惊了,“秋儿她……”

“是,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出门了。”孟逢时从怀中摸出一只拴着金表链的怀表,看了看时辰。

孟逢时说得不错,孟氏这时候已经出门,前往椿树胡同。她这次可没有半道上拦截石大娘的车驾,而是选择了光明正大的法子,正式拜会椿树胡同石家。

石大娘与王氏都没有任何准备,人冷不丁就这样上了门,但为了礼数,石大娘少不了吩咐将人请进来,随即又是茶又是水地招待。

“府上的两位哥儿可是不在?”孟氏一面品着如英亲手奉上的茶水,一面看似无意地随口询问。

石大娘与王氏相对望望,石大娘点点头:“石咏去衙门了,石喻还在上学。”

其实孟氏捡了这个时辰,就是算好了的,知道石家能做主的小辈都不在家。孟氏当即开口对在一旁侍候的如英说:“咏哥儿媳妇,婶子有些话要说与你婆婆知道。若是这边无事,请你下去稍歇吧!”

这话说得既突兀又无礼,如英听了涨红了脸,又担忧地看了一眼二婶王氏,得石大娘点头示意之后,她才点头退下。

“大嫂,王姐姐真是对不住,说实话府上这一趟,我早就该来的。”孟氏当即开门见山地道:“两位都比我年长,世事看得比我通透,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再藏着掖着了。”

“实不相瞒,昨日宏武已经进京了。”

石咏不曾将他昨日所见告诉石大娘与王氏,因此这两位女眷如今着实是不知道,彼此诧异地看了一眼。

“与他一道进京的,除了大将军王之外,还有我父亲,陕西粮道,孟逢时。此刻宏武正在我父亲处。我父亲会告诉他,若是他无法为我正名,明言我这一房的正妻身份,那么宏武这次期盼了许久晋升参将的机会,就恐怕落不到他头上了。”

王氏在一旁听了,登时刷白了脸。

石大娘则紧锁着眉头,抬眼看向孟氏,眼中颇有些愠色,“我倒是不知道,宏武会为了一个三品官的职位,就抛弃发妻和嫡长子的。”

“王姐姐您千万别怪我,我也拦不住父亲去做这件事。可怜天下父母心,大嫂和姐姐各自有哥儿在膝下,这种人之常情想必不用我多去解释。”孟氏双手一摊,表示她左右不了孟逢时的决定,“我也是顾念着姐姐当初曾经吃过不少的苦,所以才特地过来,想与王姐姐商议,这事情必须有个妥当方法处置才是。”

她又正色说:“喻哥儿出色,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他是我们石家的骄傲,大嫂刚才说得对,他该是我们石家的嫡长子,若是庶长子,便辱没了他的身份,也辱没了他这么多年来苦读所经历的艰辛。”

孟氏一提,对面王氏当即回忆起当初石喻发奋苦读,瞒着自己,小小年纪去报名参加科举,大人撑不下来的科场,他愣是凭着胸腔里的一口气支撑下来了。她一想到这里,便再也忍不住,那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孟氏见了王氏如此,知道对方已经流露出了软弱,之后她的话便好出口了。

“我自己也有儿女,姐姐这一份做母亲的心,我感同身受,谁不盼着自家儿女好?若是我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哪怕是要我放弃一切,来换取他将来学业有成,仕途平顺,我也一样能做得到!”

她越是这么说,那王氏就越是眼泪婆娑,似乎将这么多年来一点一滴的委屈,尽数倾泻,哭了出来。

“正因为这个,我就想了个法子,不敢说妥当,但多少能纾解眼下的这个结。”孟氏看着王氏的样子,心里越发有底气,“进京这些时日,我管家理事,打点家业的本事想必两位姐姐都看见了。我便不要脸地说一句,石家二房的这个家,我自认我当得。这个家由我当着,只会比以前更好,绝不会更糟。”

“我若是成了当家主妇,便会将喻哥儿认在膝下,当他就是我亲生的长子,这样喻哥儿嫡庶身份便再无疑问。姐姐放心,将来唯哥儿与真姐儿还需要这个亲兄长提携与扶持,因此我绝无可能亏待喻哥儿,只可能将他当亲生的长子来看待。”

“只是要委屈了姐姐。不过我发誓,姐姐不过是名分上吃一点儿亏,其余我一点儿都不干涉。王姐姐愿意与大嫂住在一处,就与大嫂住一处,想与我在一处过,我自然扫榻以待。甚至喻哥儿要与姐姐住在一处,孝顺姐姐,我也支持,虽然律法上说当儿孙的头一个要孝顺嫡母,不过,这点我并不在意,也不会多干涉。”

“大嫂,王姐姐,大家都是女人,女人的苦楚我们大家都懂得。我这也是自不量力的一点儿想头,为的就是不要难为王姐姐,也不要令宏武和喻哥儿左右为难。只有这个法子,对大家都好!”

“王姐姐,您看,我这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也该是你这边下个决心,拿个主意出来了!”孟氏放低了声音,话说得循循善诱,诱导王氏,“姐姐,您看着我,我为了儿女,一切都可牺牲,姐姐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名分这等外物难道还要紧抓着不放吗?”

石大娘在一旁听着,她不管王氏怎么想,她作为一个局外人,这肺都快气炸了。什么叫喻哥儿身份嫡庶未明,喻哥儿本来就是嫡长子,孟氏本就是后娶,原该退居于王氏身后才是。原本两家各居两地,相安无事,孟氏却一定要上京,咄咄逼人,相欺若此。

孟氏却还在继续劝说,同时脸上一副挖心掏肺的样子:“王姐姐,我这是真心为了你好,为了喻哥儿好。你说,我这话说得在理不?”

石大娘刚想反驳,忽听大厅里有个响亮的声音开口:“啊呸——”

“啊呸!”转眼又是一声。

这两声说得又脆又响,似是有人毫不客气地驳了孟氏的话,撕破她的伪善,揭出她的私心。那孟氏的脸色,就生生的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