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万万没有想到原本是九阿哥麾下的票号, 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改弦更张,投到了年羹尧的麾下。
他摇摇头, 继续快步离开。如今大行皇帝的百日早已过了, 灵柩即将送往皇陵奉安。十四阿哥一直被“责令”在景陵“读书”, 实际是被软禁, 与魏珠为邻。除了十四阿哥以外,九阿哥与十阿哥两位也多有被防范,出入受限。旧日“八爷党”之中, 唯一日子还算好过的, 就只有廉亲王允禩,在大行皇帝一过世时便封了亲王, 并出任总理事务大臣, 转眼又任了议政王大臣——只可惜这一位如今也只是孤家寡人了。
石咏一面走一面安慰自己,心想刚才只是擦了一耳朵, 并不知晓详情。许是这票号并未从九阿哥麾下转投年羹尧, 也许只是以前与年羹尧麾下的管事有往来, 所以才有此热情的一声招呼。
可是这样翻过来一想:年羹尧手下的大管事早年间就与九阿哥麾下票号有往来,这就更加惊悚,叫人不敢细想了。
但无论如何, 这些人都不会肯帮织金所的忙。石咏只能另想办法。他在京城中将各处钱庄票号都跑遍了以后, 还打算再去拜访几位以前熟识的皇商,看看那几位有没有灵活的头寸,能够在短时间内调入京城,解织金所的燃眉之急。
在石咏奔走之间, 这一日飞快地过去。到了晚间,织金所依旧灯火通明。如英特意打发了人过来给石大娘和铺子里所有的掌柜与伙计送了晚饭。众人也只是稍许用了些,待最后一名兑取存银的主顾离开,才终于有机会松快下来,填饱肚子——不管怎样,薛家送来的五万两现银给了大家不少底气,但是一想到还有百来号领了号牌的人说是明日来,大家又都觉得心里没底:
毕竟存银数量金额巨大,这般兑取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因光景太晚,如英遣了石家两个管事李寿和石海一起来接,将石大娘接回家中,特地泡了胖大海茶,准备了热水供石大娘沐浴。石大娘过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再问起石咏,如英便答:“原本说是到晚间忙完了直接去织金所接您的,可是临倒头又送了个信,说是去金鱼胡同了,让媳妇来接您。”
石咏这会儿的确在金鱼胡同怡亲王府。如今内务府营造司已经在旧怡亲王府旁侧圈了快地,准备修建新王府,但是怡亲王十三阿哥本人一直在旧府邸中生活,对新王府没有兴趣。按他所说,旧府邸距离东安门还近些,方便他进宫办差。
石咏在傍晚时接到了十三阿哥的口讯,命他速来怡亲王府。石咏赶到之后却发现不赶巧,十三阿哥与几名户部的官员在外书房有个小小的“闭门会议”,无奈石咏只能在外等候。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时辰,待到十三阿哥终于有空,请石咏来见之时,天已墨黑。府里外书房透明的玻璃窗将他与石咏二人的影子映得清清楚楚。
十三阿哥一脸严肃,先命石咏坐下,才缓缓开口,道:“荣府那里今日又送来的消息,贾琏夫妇两个都已经点了头,愿意将织金所缴入国库,抵还贾府的亏空。”
十三阿哥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儿开玩笑的样子都没有,石咏却睁圆了眼,隔了半天方道:“姑父,您……这没与小婿开玩笑吧!”
十三阿哥听石咏叫他“姑父”,心里很受用。如今他贵为亲王,乃是雍正在朝中倚重的第一人,威重令行,旁人无不对他毕恭毕敬,少有人敢露出半点亲昵,偏生石咏待他一切如旧,虽然亲近,但是所执的晚辈礼数分毫不差,这让十三阿哥心生暖意。
偏生这个家伙这会儿愣愣地问十三阿哥是不是在“开玩笑”,十三阿哥心内又好气又好笑,面上却依旧板着脸,冷然道:“怎么,你觉得不应将织金所缴入国库?”
石咏这回真的急了,双手一起摇着说:“真的不行,真的不行!”
十三阿哥故意虎着脸,佯作怒容,瞪着石咏,问:“因何不行?难道你石家舍不下每年那点儿分红银子?”
石咏继续摇手,他只说:“真的不行,绝对不是小侄舍不下那点儿钱,织金所这铺子生意虽好,还没有好到一成的分红都教人放不下的地步……”
“那为何不可,贾琏今儿又上了一回王府的门,亲自上我这儿来说过了,他们一家甘愿献织金所,用织金所的产业变卖款项抵充贾府昔年的亏空。”十三阿哥未等石咏说完,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石咏的话,语气咄咄逼人毫不客气。
石咏心里一震:贾琏确实曾经当着他与十三阿哥的面,说过有心上缴织金所这产业入官中的话。但是织金所是贾家眼下最重的筹码,他们前儿个刚商量过,贾琏也不会乐意见到织金所被挤兑成个空壳了再来填补亏空。所以贾琏今天再次上门的用意是……
他突然记起宁国府刚刚被抄家,贾珍贾蓉父子下狱不说,一家子男女老幼衣食无着,前途未卜。贾琏今日十九是要在刑部与内务府两头奔走,绝难有功夫再上怡亲王府来提抵还亏空的事儿。那么,十三阿哥这样说,难道是想要试探自己?
石咏想到这里,偷眼看看坐在对面的怡亲王,只见这位正有意无意地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外书房内的一座屏风。石咏皱眉微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他一定要精心答好了才是:
“姑父,我的意思是,若是只把织金所当成一处产业,就此没入官中,现银没收,铺子发卖,铺子里的存货也贱价发卖,依眼下的情形,可能确实能得个十几万两白银,但是在您看来,是眼下得十几万两的现银划算,还是让这产业继续存在,成为一只能下金蛋的鸡,在往后的十年里,每年还个三五万两现银划算呢?
石咏这是根据石大娘每年的分红保守估计了一下织金所每年的利润率。
十三阿哥连忙咳嗽两声,似乎想要遮掩这外书房内其余的声响,随即淡笑着道:“你这是在笑姑父杀鸡取卵?”
石咏摇头道:“不敢!但是织金所经营那么些年,生意稳健,利润可观,在京里是有目共睹。与其将其一杆子打死,折成现银填补亏空,倒不如让织金所活着,让它源源不断地生出利钱,岂不比现在的一锤子买卖好?”
十三阿哥板着面孔,不置可否,漠然地道:“接着说!”
“还有,织金所名下有一处产业,名叫‘信合行’,乃是给京城里一些小本生意提供低息信贷,支持这些人将小本生意做大。让他们的营生能够养活自己之余,还能再雇些人手,让更多的人有营生可做,更多人能自力更生。信合行名下的财产,总共大约在十万两银子上下。若是贾家上缴织金所,是不是连这‘信合行’也一并要上缴,将贷款全部收了回来,缴到户部的国库去?”
“接着往下说!”听见石咏说起信合行,十三阿哥微微有些动容,命他继续说。
石咏登时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照着念了起来——这不经过上回“各国事务衙门”的事,他终于摸清了上面的人喜欢言之有据么,于是信合行自从开业以来的所有成就数据,全被石咏搜罗了来,这会儿刚好派上用场:
“信合行自从开业以来,总计放贷五千七百四十一笔,已有一千三百八十九笔到期,到期还本付息的比率约为百户中还九十九又七分户(99.7%),总收到归还银两五万五千六百四十七两有余,坏账率不到半分(5‰)。其中到期的一千三百余户之中,有一千零十一户再度申请了借款,根据其信用值的提升,信合行向这一千零十一户发放了新的贷款。”
“我们也统计了这些小本生意在借贷前后的一些变化,所有的借款户都有增加雇佣人手,包含业主在内,这些借款户的人员在借贷前后增加了八成六,而作为商户所缴的商税总额,在借贷前后增加了七成四……”
石咏念的这些数据,每一项都是可以追溯复核的,所以他当着十三阿哥的面儿这么说出来,底气十足,丝毫不怵。
这些都是在后世被验证过的理论与实践,向信誉良好的小型商户提供资金支持,可以提高产出率就业率、提高居民消费水平,这影响可不止在一家一户。譬如石咏当年曾经以自己的信用作保,贷了十两银子的一间豆腐脑小摊儿,如今已经开了十几家分店,各处生意蒸蒸日上,当年的摊主现在也绝非吴下阿蒙,如今已经用自己的钱买地,在郊外垦了一块田,正在研究大豆与粮食的间作与套种,指着他的田能多产些质优价廉味道好的豆子出来,供应城里的总店与分店。
这些变化,若是没有信合行的参与,是不可能发生的。
石咏所说的,十三阿哥默默地听完,一直没说话,思索了一阵才问:“茂行,世人皆知你与贾琏交情匪浅,你石家又与贾家有些姻亲的关系在,若是旁人问起,你是不是为了私心,才这般替织金所与信合行说话,你该如何作答?”
石咏想了想,摇了摇手中的那张纸道:“人说话时会带了偏向,可是数字不会。我今日固然可以为了琏二哥说尽好话,但是这些数字却是造不来假。这上头每一个数字都可供核验。”
他越说越觉得胸腔里有股子气,热热的直往上冲,一时控制不住,直接道:“姑父,我这个人您也知道,一向就事论事,不会因为这产业涉及到朋友就昧着良心说话。是,眼下将织金所直接抄了,将信合行贷出去的钱全都追回,的确能填补了贾家当年的亏空,并且充盈国库一阵子,可是在这之后呢?十几万两银子,放在户部的司库里,又能顶得了几时?可在这之后呢?商税也收不到了,小生意人们也没营生了,这些已经能自给自足的人许是过一阵子受点儿小灾就又要国家赈济了,到时再提国帑空虚,是不是得再找几家富户抄了?依我看,这真是两败俱伤,谁也捞不着好才是。”
石咏越说越是激动,说得太快,十三阿哥想打手势拦着他说话,已经来不及了,竟让他一气儿将这些全说出了口。十三阿哥听了这话,额头上竟然生出一层薄汗,登时一挥手道:“茂行,你在本王面前说这些,怕是有些太僭越了。先回去好生反省反省,织金所与信合行的事,你就不要再掺合了,本王自有决断。”
十三阿哥将这“怡亲王”的架子摆出来,甚至连自称都改了,而且严令他继续参与织金所的“自救”,这令石咏意识到事态严重,一转念,心里也有点儿吃不准,连忙按着礼数行了一礼,然后告辞出去。
十三阿哥连忙下炕,往屏风那里踱了两步,躬身行礼,低声道:“皇上!”
那屏风之后,一个穿着明黄色袍服的身影转了出来,手一伸免了十三阿哥的礼,迈着稳稳的步子自行上炕,在十三阿哥刚才坐着的地方坐了,而十三阿哥则在刚才石咏坐着的地方陪坐下来。
“却不能说全是一派胡言!”雍正照旧冷着脸,却不见愠色,“只不过他说的并不对——朕抄家根本不是为了充盈国库,朕抄家是为了整饬吏治。朕要教那些贪官污吏一个个都看清楚,贪污国帑与鱼肉百姓的下场。”
雍正说得坚定,十三阿哥继续出了一头汗。
石咏走的时候,将他袖子里那张记满了数据的纸落在了十三阿哥书房里的炕桌上,这时候雍正饶有兴致地拿了过来,随手戴上了眼镜,一目十行地看起来。而十三阿哥因为石咏早先的一番话,额头微微见汗,低声道:“皇上,茂行这个孩子,一直是这么个敢说敢讲的性子,再说,他的确不知道您在臣这儿……”
“朕不会怪他,更不会怪你!”雍正随意地说,“朕治下就是太多满口打着官腔的臣子,成日只晓得拉帮结派,朕在他们那儿,听不见一句关于民情的真话,更见不着这样的!”说着雍正将手中那张字纸一扬。
十三阿哥稍许放心一二,接着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您往后打算拿织金所怎么办?”
雍正颇为不满地抬头,望着十三阿哥,记起刚才那小子一口一个姑父,连句“王爷”都没叫过,待十三阿哥如此亲热,真是叫人羡慕——偏生自己和昔日最亲近的手足,到底是分了君臣。
这念头一闪而过,雍正立即转过别的念头,道:“听说贾家要献织金所的念头,是年羹尧手底下的人放出去的?”
十三阿哥点点头,将织金所前后的情形都一一向雍正说了。但他知道雍正与年羹尧眼下正是最最君臣相得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这么说,动不了年羹尧分毫。偏生这话是雍正自己问起,十三阿哥又不得不说,此刻便又将城中各处票号与钱庄得到消息,借口风险一起联手拒绝向织金所放款的事给说了。
雍正听了淡淡地说:“年羹尧也是个实心办事的人,他人不在京中,若是在京中也断断不肯如此的。想必是他的手下与那贾氏一族有什么过节与误会吧!”
十三阿哥凭空一想年羹尧的性格,若说这“实心办事”这四个字么,年羹尧这些年却是办了不少大事,但是不是真的“实心实意”,就着实不知道了。
正想着,雍正已经手一挥,冷然道:“朕知道该怎么办了。总之,心甘情愿肯吃亏的人,朕不会教他们吃亏;但凡那些挖空心思要占朕便宜的,朕才会教他们一分便宜都占不到!”
说着,雍正的铁拳“砰”的一声,直砸在炕桌上,这位帝王本人也起身下炕,快步离开十三阿哥的外书房,径直回宫去了。十三阿哥连忙恭送,心想:这一位已经身登大宝,竟然还不改旧日的习惯,依旧躲在这屏风后面听这些年轻小辈们说话。十三阿哥早先确实见这位皇兄流露出亲近之意,他见了心里也暖暖的,可是他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心知必须谨慎——毕竟他身为亲王,这世上有那么多人盯着,而他们兄弟,终归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第二日,宁国府的事尘埃落定,贾珍父子待在刑部大牢里捞不出来,但是也还没有大苦头吃。而贾琏已经终于有功夫腾出手来过问织金所的事。他跑了一趟平郡王府拜见福晋堂姐,平郡王福晋元春那里日子也并不好过,但听说娘家有事,多处要用银子,到底还是咬咬牙掏了一万银子出来,交给贾琏带回府去。
钱虽不多,可贾琏知道堂姐也不容易,平郡王府的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所以他心生犹豫,不知该不该将堂姐的钱用在织金所如今的挤兑危机上。若说不用吧,回头真的兑不了存银,贾家名誉受损,往后翻身无望;但若说用,他又唯恐织金所是个无底洞:钱填进去了,上头一句话便将产业没入官中,他哭也没处哭去。
正煎熬着,兴儿忽然来报,说是不好,织金所那头闹起来了,好些人说是要砸了织金所,抢了织金所里的货,去冲抵他们的存银呢!
“这京里还有王法了吗?”贾琏大怒起身,带上几个人就往前门大街赶去。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固然能够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地办理盗匪案,也能提着文刀武刀去妹夫家为妹妹撑腰。眼下听说有人要打砸抢,这叫他怎么能忍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