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不想与贾雨村共处一室。甚至只要一见到贾雨村望向自己,他心里就很不舒服, 倒也不是怕, 而是打心眼儿里厌恶这等人。
陆文贵却恰在此时提出了, 请一对精擅“先天神数”的女尼到此, 推演一回,给贾雨村等人算算官运。
这下子,轮到贺元思与石咏两人面面相觑了。
“敢问, 陆大人所说的, 可是慧空师太?”贺郎中发问。
陆文贵点头应了,反问道:“怎么, 两位也认识?”
贺郎中登时失笑:“岂止是认识。这两位, 原本在姑苏玄墓蟠香寺出家,前往京中膜拜观音遗迹和贝叶遗文, 因与本官的如夫人略有些渊源, 所以结伴一同上京, 却是不便住在扫叶楼客院,所以才过来清凉寺借住的吧!”
另外两人听了,连称“好巧”。
陆文贵见几人都没有反对的意思, 当即说:“那么, 下官便安排人请师太师徒一道过来?”
贺元思点点头:“先天神数,听起来好生厉害。虽说如今僧道之流,占卜之术,不过是顺着说些旁人喜欢听的, 但是这先天神数么……我等不如就当是见识见识,就只当是个乐子,听听而已,不妨的。”
贾雨村表现得略有些道学,当即问:“虽说是出家人,毕竟也是女流。需不需要另外一间禅室?”
这清凉寺里,也有些禅室是分开两间,中间以屏风相隔的,以便女眷听禅使用。贾雨村问的,就是这种。
陆文贵却摇头,说:“不必!出家人四大皆空,众生平等,男女之别,只是色相而已。她们师徒还未表态呢,怎么贾大人先拘谨起来了?”
贾雨村听着不过笑笑,便也不再阻拦,由着陆文贵去了。
贺元思扭头与石咏对视一眼,咋舌道:“实在是没想到,一路从苏州同行过来的,竟是有这样本事的人物。”
石咏倒是大概知道妙玉师父的能耐,只是他从没想到要请对方来给自己演算而已。
一时慧空师太带着妙玉,由陆文贵引着进入禅室。师徒二人冲在座四人都合什行礼,接着便各自盘膝坐在蒲团上。这对师徒衣饰装束照旧,做师父的依旧是青色的法衣小帽,而做徒弟的依旧穿着细布袍子,外面罩着水田衣,肩后垂着一大把乌黑柔亮的秀发。
慧空师太的眼光在四人身上扫了一圈,接着便向贾雨村合什行礼,道:“大人是座中官阶最高之人!”
室中四人都穿着常服,还没有开口,更别提向慧空师太介绍身份。慧空已经算出了与座之人中,贾雨村是品级最高的官员。
眼下这贾雨村任着应天府尹1,官阶为从四品,比正五品的贺元思和陆文贵略高一肩,比石咏这个七品小吏则更是不知高出多少。只不过贺元思是京官,陆文贵是帝王心腹,两人的年纪都看着比贾雨村要显得略年长,气度也更矜贵些。也不知慧空师太是怎么算的,竟然一语料中了。
贺元思等三人相互看看,都是惊喜不已。
唯独石咏,因为面相太过年轻,应该是被慧空师太早早地就排除在外的。这会儿他正百无聊赖,眼神便不由自主地往妙玉那边瞄过去……
被妙玉睁圆了眼一瞪,石咏那眼光又赶紧自觉主动地转回来。
“各位施主,既是有缘,便由贫尼替各位各自起上一卦吧!”慧空师太再次躬身向众人合什说了这一句。
说着,她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把细长的桃木枝,淡淡开口,说:“今日宜揲蓍。”
“揲蓍”是周易占卜的古法。古人用蓍草,后来改用桃木枝,随机抽点桃木枝的数目,以决定吉凶祸福。
“贫尼为各位起卦。”慧空师太还是那副口气,只是这一次,她的目光却转向了贺元思,意思是,她原为贺元思头一个起卦。
贺元思颇有些惊喜:
虽说与座诸人之中,他官阶不算是最高,可一来远来是客,二来他是个京官,自己衙门又肥得流油。在座四人当中,贾雨村和陆文贵明显都是让着贺郎中的。
只是他没想到,这些门道,慧空师太刚进禅房,一眼就都辨清了。
慧空师太手中,一共有五十枚桃木枝,师太闲闲取出一枝,放在一旁,然后平静地抬头问贺元思:“大人想要问什么?”
贺元思对慧空师太的占卜之术十分好奇,答非所问地说:“此前听说师太精演先天神数,此刻看来,是用的《周易》?”
慧空平静回答:“起卦用揲蓍,推演用神数。”
也就是说,她算这一卦,起卦看起来与用《周易》占卜无异,然而演算的时候,却是她自己的方法。
这下子贺元思来了兴致,当即沉声道:“问前程。”
一语毕,慧空手中的桃木枝已经分作两把,将一枚桃木枝挟在指间,然后四枚四枚地数起来。
石咏从未见过这“揲蓍”之术,便凝神细看,只觉得慧空师太手中细细的桃木枝一会儿换到左手,一会儿换到右手,一会儿又不换了,将所有的木枝拢在一起,算出卦象。
他看得出神,偶一抬头,见到坐在慧空身后的妙玉,也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妙玉大约能感觉到石咏的目光,猛地抬起头,狠狠地剜了石咏一眼,吓得石咏赶紧将目光转开,妙玉这才作罢了。
慧空大师那边,已经将起卦的步骤重复了三遍,得了卦象,随即望着贺郎中,凝神沉思不已。
“大人问的是前程……”
慧空话犹未完,已经闭上双眼,沉默片刻,复又睁开,盯着贺郎中。
贺元思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却又好奇得紧,当即道:“师太但说无妨,不碍的。”
慧空柔和地开口:“大人现今之职,是平迁调入的吧!”
贺元思惊讶地点头:“是!”
贺元思原本在刑部任郎中,现下这个内务府造办处郎中,确实不是升迁,是平级调入。贺元思原先想,这慧空师徒两个,与他的小妾红菱一路行来,自己姓名、官职肯定有所了解。可是贺元思却从来没向红菱提过自己的履历。
慧空微笑道:“看来大人这一任,是韬晦了。”
贺元思更是惊讶,坐在蒲团上挪了挪身体。他算是个相对隐秘的“八爷党”,但是八贝勒将自己手下的人都聚在刑部的确不是个事儿,便寻思将贺元思搁置在内务府这样专管宫务的衙门做个跳板,做满一任,然后再调到户部或是吏部去。
但慧空如此说,贺元思原本不会特别惊讶。令他吃惊不已,甚至心中隐隐有所不安的是,去内务府之前,八贝勒胤禩曾经与他谈过一次,亲口说了“韬晦”二字。
所以这位贺郎中在造办处,几乎不沾任何具体事务,只有在下江南这种可以替八贝勒出面联络地方官员的时候,才会主动揽差事。
所以此刻贺元思才激动不已,赶紧向慧空师太点了点头,问:“请问本官这下一任……”
慧空微微一笑,再度合什,向贺元思躬身行礼,口中道:“如大人所愿……”
贺元思登时大喜,正笑逐颜开的时候,慧空又补了一句:“更有意外之喜!”
这下子贺元思更加高兴了。他原本指着能平级再调入户部或是吏部,可眼下听了这占卜的结果,像是能再升上一升。贺元思哪能不激动,兴奋之下,竟也冲慧空双手合什,道:“谢大师吉言!”
“来来来,雨村、钧逡、小石,”贺元思兴奋之际,不忘了招呼其余人,“你们不妨也来试试,许是有些道理。”
在一旁的几人听不懂慧空口中的深意,都在心里想:这听着就像是寻常的吉利话儿呀?
这边陆文贵赶紧先让贾雨村,毕竟对方官阶压了自己半截。
贾雨村盯着慧空,目光锐利,在慧空面孔上转了几转,才缓缓地收回来,说:“本官还是不麻烦师太了!”
贺郎中免不了好奇地:“这是为何?”
“无它,在下是个儒生,定数命理,怪力乱神,都是不信的。”
贾雨村的意思,我命由我不由天,命数算得再准,也是没用的。
贾雨村这么说出来,有点儿扫贺元思的兴。然而这是各人信仰的问题,旁人勉强不得。贺元思只能挠挠头,尴尬至极地转向陆文贵:“钧逡……”
钧逡是陆文贵的表字。
到了这时,陆文贵却让着石咏:“还是石大人先来吧!”
他身为江宁织造,必须要尽地主之谊。石咏年纪再轻,官阶再低,毕竟远来是客。
慧空师太的目光当即向石咏转过来。石咏觉得这位大师双目莹光柔润,和婉的目光正冲这边看过来,自己竟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困倦,周身微微放松,心里有个念头冒出来:累、真累,不如就此睡去吧!
这念头一起,瞬间便难以控制,石咏浑身都彻底松懈下来,眼皮耷拉着想要阖上,面前只有一道明亮的光晕,光晕里似乎坐着个菩萨的模样,却看不清楚。
就在他迷迷糊糊地,将要闭上眼的时候,石咏心底猛地一惊:不能这样,决不能这样!
若对方当真是能靠先天神数推演命理定数的,是不是也能算出:他根本不是属于这个时空的人?
一想到这里,石咏似乎打了个寒战,瞬间困意全消,睁大了眼睛,向慧空师太那边瞪了回去。慧空师太眼神曾有短暂的微微一震,随即敛了回去,低头重新将面前地面上放着的桃木枝一一拾起,抓成一束,从中挑出一枝,柔声道:“贫尼这就为石施主起卦!”
“且慢——”
石咏打断得突兀,导致旁人齐刷刷地朝他脸上看过来。三个官儿大多是觉得好奇,只有妙玉觉得石咏这话颇为无礼,眼神相当犀利。
“这个……大师,我还是……不麻烦大师起卦了吧!”
石咏颇为无奈地伸手摸了摸脑门。
“为什么?小石难道也和雨村一样,不信这些?”贺元思开口询问。
“不是,自然不是……”
石咏搜肠刮肚地想着理由,憋了半天,说:“不是不信……”
“只是年幼时曾听家里人说,前程命数什么的,都属天机。若是相请大师推演,只怕泄露了天机,恐对大师有所不利,有损寿数什么的……就不好了。”
旁人都无语了——谁能想到,这小子竟然说出来这么一番歪理。
“若是我自己懂怎么推演,自己能算,后果也自己承担,那便没什么。可是若是劳动旁人……”
石咏挠挠头,转脸冲慧空师太,抱歉地一点头:“大师好意,我已是心领了。”
当下将慧空师太婉拒了。
贺元思等人心想,拒了就拒了,反正石咏也不是唯一一个拒的。
这时候慧空师太冲石咏微微笑了笑,双掌合什,向石咏躬身行礼:“多谢施主为贫尼着想。”
师太再抬起身体,看向石咏的时候,眼中已经多了好些笑意,望着石咏,淡然地说:“大人宅心仁厚,日后必有福泽。”
石咏心想:他哪里是什么宅心仁厚啊?他明明就是怕这位师太的先天神数太厉害,算得出他只是一介来自异世的幽魂,并在人前戳破他的假面具……毕竟刚才曾有那么一瞬间,石咏依稀感觉到自己的全部秘密,都已经暴露在慧空师太的注视之下。
直到现在,石咏都在心有余悸。他尚自觉得慧空师太望向他的眼神冲淡里带着明彻:有些东西,可能根本瞒不了人。
旁人态度都还好,反倒是坐在慧空身后的女徒弟妙玉,此刻紧紧皱起了眉头,眼神不善,盯着石咏,胸口微微起伏,似乎生了好大的气。她这副气鼓鼓的样子,更衬得她眉眼生动,模样俏丽,只不大像个出家人。
慧空师太平静地发话:“妙玉,昔年蟠香寺外收下的梅花雪,可曾带下船来?”
妙玉在慧空背后躬身:“师父,只带得一坛下船,正在寺中香积厨下。”
“去吧,去将那坛取来烹了沏茶,请诸位大人尝尝!”慧空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妙玉却似心有不甘似的,躬身应了,轻轻从蒲团上起身,向禅房外面退出去。
贺元思、贾雨村等人听了倒是喜动颜色,贾雨村说:“大师果然不是个俗人,这积年的梅花雪,本官定要好好品尝!”
石咏突然也起身,对贺元思等人说:“各位大人请稍坐,我出去帮帮忙去!”
他落荒而逃似的出门去,背后贺郎中压低了声音在笑他:“这个小石,看着不‘懂事’,却也是个晓得怜……”
大约原本是想说“怜香惜玉”,又嫌在这佛门之中说来不雅,贺元思连忙主动将后面半截话给吞了。
石咏出了禅房,才轻轻松了口气。他绝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他晓得自己若是再主动招惹妙玉师父,对方估计就要气炸了。
他退出来,只是因为在慧空面前,太紧张太拘束,感受到的压力太大,生怕被人看穿了心底的秘密。他这才出来松快松快的。此外,贺郎中此前也一直在以眼神明示暗示,让石咏寻个机会告退,他和贾雨村、陆文贵等人,在这禅房中相聚,恐怕是有“要事”相商。
石咏出来,也是给贺元思他们一个机会。只是他们商量“要事”的时候,为何一定要捎上慧空师太?石咏有些想不明白:难道这慧空,竟是另一个张明德不成?
他出禅房的时候,妙玉已经跑得没影了。石咏无奈,猜想她大约是去香积厨下取那坛“梅花雪”了,便也向寺中僧人问了路径,往香积厨过去。
妙玉此刻正在香积厨下,烧柴生火。
她虽然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身,可是看她生火的架势,应当是在蟠香寺中的时候没少烹过茶,这些活计,都是做惯了的。
“妙玉师父!”石咏自觉很是尴尬,搓着手问,“有什么需要石某人帮忙的吗?”
妙玉已经将灶火点着,又用拨火棍拨了拨灶膛里的柴,便去将一只颇为小巧的紫铜铫子顿在灶上。
整个过程,妙玉一言不发,完全不理会石咏。
石咏无奈地摸摸脑门,隔了片刻,决定再度尝试,小声问:“师父用梅花水,打算沏……什么茶呢?”
这时候距离清明谷雨都还有些日子,明前雨前的好茶还未下来。然而石咏此问,也全是没话找话罢了。
妙玉却挂着一张脸走过来,来到石咏面前,仰头瞪着石咏,冷着脸说:“直说了吧,你不过是看不起我们师徒罢了!”
石咏的手还未离开脑门,只能继续挠挠,小声说:“哪……哪有?”
这可真是冤枉他了。
妙玉冷笑道:“是,你想得没错,我们师徒就是你想的那种人,底子里不过就是女清客、女篾片罢了。依附权势富贵而生,出了家也一样要低三下四地讨好你们这些官员富户。拜托你,要看不起就请光明正大地看不起,这么遮遮掩掩的,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石咏瞪眼看着妙玉,连声道“冤枉”,“师父误会了,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他无语至极,他想着过来帮忙,全是因为看妙玉年小力弱,一大坛子的梅花雪,他怕人家小姑娘搬不动,既然躲出来了,就过来搭把手。
竟还招了这么一通骂?
谁能想得到,原著里妙玉那样清冷,可眼前这个,竟是满口的愤世嫉俗。石咏想:谁敢将你当女清客、女篾片了?
可是他转念一想:妙玉说的确实是实情。她们师徒,如果真是出家人六根清净,沿路化缘上京就是,何必依附官眷,同乘一舟而行?再者,这边区区两个五品官加个应天府尹,召之即来,来了就立刻展示什么“先天神数”,这不也透着逢迎与顺应吗?
说实在的,石咏对这样的人从未存有任何鄙视看不起——说来这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他自己难道就比妙玉师徒好上对少,见了上官或是权贵,不照样得点头哈腰,说上两句奉承话?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不这样,他又怎能照顾他的家人,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呢?
慧空师太显然已经精熟此道,能够以一颗平常心应对,而妙玉只是个年方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是自我意识最强烈的时候,自己也陷在一片矛盾与委屈之中,内心始终反复纠结,她对石咏口出怨怼之言,也是源自她心底对自身的否定。
“我真的……只是想来帮个忙,绝对不是看不起啊!”
石咏挠着后脑,百般解说。
那边厢妙玉不再理他,自己去看那只紫铜铫子里水的情形。
“算了,师父说,若是烹茶的人心情不佳,不能专心致志,那茶的品相也会逊色。这是我师父藏了多年的梅花雪。石大人,此前的话且都当是我失言,大人无须放在心上。”
这话听着是妙玉放下身段赔情了,给石咏个台阶下。可是话里话外都透着无比傲岸。石咏心想:这个姑娘,还真是心高气傲得紧。
他听见“梅花雪”三个字,倒是开口相劝:“小师父以后还是别取梅花雪融水泡茶了。泡出来的茶‘轻浮无比’什么的,都是假的。降雪就是靠空中的杂质,水汽才能结晶,化作雪花降下来的。所以雪水一般多少都受过些污染,反而没有井水、泉水洁净……”
石咏兀自呱唧呱唧唠叨着,忽然见到妙玉扭过头来,眼中冒火。若非她自矜出家人的身份,此刻怕是要骂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