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重新回到东厢, 望着早先自己身上盖过的这一席衾被,心里生出几分疑惑。
他暗自回想过去和宝镜、金盘它们打交道的经历, 还从来没遇见过今天这样的情形:自己清醒的时候, 没法儿与纱衾直接交流, 反倒是半梦半醒之间, 迷迷糊糊的时候,能与这席纱衾对答上一两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再者,西子所处的时代是春秋末期, 到他如今所处的康熙年间, 少说也有两千多年。难道真的有纺织品能“凭空”保存这许多年么?
身为文物研究员,石咏很清楚, 后世考古发掘出的古代织品, 大多是从各类墓葬、地宫出土。这些织物在保存的过程中,所遇到的最大风险就是“糟朽”——织物成分中的高分子蛋白不断降解, 分子链不停断裂, 最终织品变得越来越脆弱, 一触即碎,绚丽的色彩尽褪,柔和动人的光泽最终湮灭。这便是古代织物的宿命, 从生到死, 犹如水往低处流淌的自然过程,无法逆转。
可是石咏有些预感,眼前这一席纱衾,确切地说, 是被石大娘用作被面的轻纱,可能当真有些特殊的经历,因此能从西施的那个时代流传到眼下这个时候。
可是……为什么始终没办法和它直接沟通呢?
石咏仔细回想:武则天的宝镜,是他将两面镜片用失蜡法重铸成一片之后,将接口处彻底打磨光滑,几乎恢复原状之后才开口说话的;卫子夫的金盘,是他重做鎏金工艺之后才说出它的真实身份的;而杨玉环的香囊,则是他将整个银香囊从布帛和软木之中取出来,彻底清理干净之后,方能和他沟通的。
对了,还有那只南朝的铜鼎,坚固而完好,和他一对面就能打招呼。
石咏心中渐渐有数,眼下这席纱衾的异常,一定是他还没能彻底“修复”这一幅古代织品的缘故。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正房那边,已经点了灯。石大娘大约是听见东厢这边的动静,以为儿子赶着起床要上衙门去,便也起床,要下厨去,将昨儿晚上就已经熬好的粥热一热。
石咏匆匆忙忙洗了一把脸,也到厨下去给母亲帮忙,顺嘴问起:“娘,您昨日给我收拾的那床被子……”
石大娘赶紧问:“咏哥儿,怎么?睡着不舒适?太薄了?要不要娘另换一床棉胎给你使?”
石咏赶紧摇手:“不是不是……娘,您昨儿是不是取了一只麻布卷里卷着的一幅轻纱,给儿子做了被面?”
石大娘点头:“是呀!难道那做不得被面?娘还想着,这南面的花样又清雅又素净,这初夏天气,做被面正好!”
石咏只得解释,说:“做得,当然做得!只是这样东西是别人交给儿子,让儿子帮着处理处理,用丝绢再衬裱一下。娘,能劳烦您先帮我将这被面卸下来,先换一幅旧的被面用用吗?”
石大娘听说,连声道歉,只说一定帮他将东西收拾回原样。
石咏哪儿敢怪母亲,这明明就是他的错儿,将那个麻布卷忘在脑后了。而且话说回来,若不是石大娘误打误撞,将这幅纱当做被面缝成一席衾被,他也不可能意识到这东西真的跟西施会有些关联。
所以这会儿石咏赶紧也向母亲道歉,说是他没有事先说清楚,是他的错,要劳烦母亲多费一番功夫。
母子两个对着说了一车轱辘道歉的话,石大娘实在没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咏哥儿出了一趟远门,怎么就跟娘这么客气了?”
石咏闻言一怔。他是穿越者,只因感念石大娘一片爱子之心,所以下决心要好好报答母亲的,可是他心里却多少是将石大娘当长辈,尊敬有余,亲近却不足。石大娘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总是能隐隐约约觉出些别扭的。
石咏只能“嘿嘿”一声傻笑,摸摸后脑,说:“是母亲跟儿子太客气才对,儿子有什么做得不当的地方,您该直截了当地教训儿子才是!”
石大娘欣慰地笑了。她眼见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成丁,身上有了差事,渐渐也能独当一面了,可是心里总记得这小子生下来的那天,襁褓里的小模样。想到这里,石大娘心里软乎,柔声说:“时候不早了,你还要去当差,快吃点东西,进城去是正经。”
石咏应了一声,将衾被的事儿交给母亲,自己进四九城,直奔西华门过去。
在三月十八万寿节之后,他和王主事又大忙了一阵。只因万寿节这天皇帝陛下于前朝后宫都有赏赐下来,大路货固然是从内务府广储司出,精品则都是直接由造办处直接送出去的。因此管着出库的王乐水带着石咏又忙了好几天,原本十六阿哥胤禄所说的,让石咏每天去半天画工那里做事,便又拖延了好几日。
好不容易将大头差事忙完,王乐水便直接将石咏轰去了画工那里,命他将十六阿哥交待的活计忙完了再回来。
可巧的是,这天唐英也在画工处。
如今唐英虽然官职和石咏一样,是个笔帖式,但其实他走的也是技术路线,眼下正管着内造瓷器的设计和图样。
待见到唐英的画艺,石咏忍不住大为惊叹。唐英精于工笔,所画的山水、花卉、翎毛……在同龄人之中,甚至在造办处的画工之中,都可算是出类拔萃的。石咏自己也能画上几笔,但是见到唐英所绘的图样,他只有自叹弗如的份儿。
唐英却对石咏画的“动画”小册子十分感兴趣,将他给胤禄准备的另一本《姑苏虎丘》翻了又翻,说:“石兄大才,这上面的景致、人物,纯是线绘,偏生叫人看来栩栩如生,觉得身临其境。更不用说,石兄竟能想出这种法子,让眼前的画景动起来!”
石咏赶紧谦虚了几句:人家唐英那是打小练出来的功底,而他,不过是借助穿越者的优势,讨巧而已。
与唐英闲话一阵,石咏回过头来继续忙他的“动画”小册子,然而心里却依旧在暗自琢磨他从姑苏得来的那幅纱衾。
石咏早年进学的时候研习古代工艺美术,毕业之后进了博物馆研究院,主攻方向是修复古代青铜器、金银器与瓷器,也就是古董行当所谓的“硬彩”。所以他并不擅长修复古代书画之类。
但是石咏有一段很特殊的经历,刚刚进研究院的时候,他曾经在古代纺织品修复部门实习过三个月,因此对古代纺织品修复的工序和要点多少有些了解。
修复古代纺织品是一件极其耗费耐性、消磨时光的事。那位实习时带着石咏的前辈大姐,据说曾经耗费了九个月的时间,复原了一件东周时期的双色锦。
修复古代纺织品的过程也极其枯燥,好在石咏的耐性极好,能坐得住,在三个月的时间里,除了了解各种修复工艺以外,也真的协助前辈们复制了一幅唐代出土的绞罗料。
当时纺织品修复处的领导对石咏赞不绝口,力主石咏正式入职之后留在她们部门。只可惜,因为他是个男生,最后还是被更加需要重体力劳动的古青铜研究部门讨了去。
现在想想,如果石咏真的进了纺织品修复处,他后来的际遇,可能会大不相同。
但有这段经历在,石咏一想起那西施浣过的纱衾,他心里一点儿都不怵。到了这时,石咏将他以前在纺织品修复部门学到的东西一一回想,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他认为,这一幅西子浣过的纱,极有可能是已经经过数次修复的。毕竟从西施身处的年代至今,已经超过两千年,中间又曾经历数次朝代更迭、中原战火,若那幅纱真的是西施亲手浣过的,决计撑不了这么久。
但是他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见的,真的好像是西施的口吻。
所以石咏先假定这真是西施浣过的纱。有这个前提在,再回想当初姑苏馆娃宫跟前有那么多小贩贩卖号称是西施所浣的轻纱,石咏大胆地做出了一个假设,这些“轻纱”,并非绝对就是西施浣过的轻纱原件,但可能与原件有些关联:
当初西施从一介浣纱贫女,跃上枝头,成为吴王宠姬,她亲手浣过的纱也水涨船高,成为珍品;
到后来勾践灭吴,西施留下的这幅“珍贵”轻纱被人争抢,碎成数片,最后得到碎片的人为了利益,多数都在碎片的基础上做了织补与模仿,以至于一幅轻纱最终变成了几十幅。以后也是如此,几十幅纱各自有老化、碎裂、损坏,则更有后人在此基础上,不断织补、修复——
当然,世上那么多“西施浣过的轻纱”,其中只有极少部分真的与西子有直接的渊源。而翠芙送给石咏的这一幅,则可能误打误撞,恰恰含有西施当年所浣之纱的小部分原件。
忙忙碌碌,很快到了下衙的时候,石咏与唐英结伴回到外城,在琉璃厂大街分开,各自回家。
石咏在母亲那里吃过饭之后,回到西厢,就见到他房中卧榻上的衾被已经换了一幅寻常被面,而早先被石大娘当做被面的那一卷帛纱,已经被完完整整地拆卸下来,卷成一卷,放在他房内的书桌上。
石大娘的女红手艺精湛,缝一幅被面或许还费点儿功夫,拆下来只是一盏茶功夫的事儿。然而石大娘牢牢记着儿子的嘱咐,小心翼翼,令帛纱本身没有半点缺损,完全是原样。
石咏将帛纱托在手里,轻轻打了声招呼:“请问,您是……哪位?”
无人应答。
石咏轻轻舒了一口气,知道绝不能心存侥幸,当下点亮了灯,将那幅帛纱放置在灯下,细细检查。
早先他路过琉璃厂的时候,去“松竹斋”杨掌柜那里借了一柄“放大镜”。这时候正好用上了,持在手中,沿着整幅帛纱的纤维脉络,一点点看过去。
石咏心中有数,这幅帛纱可能是经过反复织补,才成了今天这样。虽然后世拥有各种现代技术和工具,可是古人的织补技术,未必就比后世的技术落后。
但石咏始终牢记着研究院的前辈说过的一句话:纺织品文物修复,能让普通人看不出修补的痕迹;但是专业人士,还是看得出哪部分是文物、哪部分是修补的1。因此他有信心,只要耐心一点点去辨识,一定能有所发现。
可这又是极其费眼的水磨功夫,石咏手持着“放大镜”,在幽暗的灯光下看了约有一个小时左右,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果断吹灯休息。他的耐性非常好,知道不必急于一时,相反,若是太着急,伤了视力,这时代可没有视力矫正术,回头近视了她可没处哭去。
石咏睡去的时候,那幅帛纱被他卷起来放在榻旁枕畔。到了夜里石咏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觉得有人在耳边软语向自己道谢:
“有劳郎君费心,妾身有望重见天日了!”
语气温柔,而那声音则清脆如娇莺婉转,与当日杨玉环的银香囊口吻相差仿佛。
石咏即便睡得朦胧,也在半梦半醒中急忙摆手,口中连说“不必客气”,这样一说一动作,石咏从梦中惊醒,撑身坐起,借着窗外撒进来的皎皎月光,正望见枕边那一卷帛纱,安安静静地,全无半点异样。
石咏心知这卷帛纱上一定附着西施的一缕幽魂,只是在帛纱修复之前,这一缕幽魂还没办法与他直接交流,只能在夜半无人时,给梦中的石咏捎上一两句话。
石咏惊醒之后,再也睡不着,索性再次点了灯,手持放大镜,接着之前的工作,继续仔仔细细地检查那幅帛纱。
他一面细看,一面回忆研究院里的前辈们告诉他的古代织物修补方法:常用的方法,不外乎同类织物托裱法、同类织物衬补法,丝线衔接修补法1等等,但是法无定法,研究院里修补织物,都是要根据出土文物的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古人织补,大体也应该是如此。
石咏又花了半个时辰,却一无所获,索性推桌起身,想去喝口水。起身的时候,石咏心里突然觉出异样——他的手,撑在桌面上,手掌下正是那幅帛纱,而他手下的帛纱,似乎有些厚薄不均匀。
石咏做惯了“手工”,手上的感觉极其灵敏,相反,他的视力,由于缺少了现代仪器设备的辅助,只有那么一柄倍数不高的放大镜相帮,远远没有那么灵光。
他一旦感觉出不同,赶紧低头,将他手下压住的那部分帛纱放置在灯下,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果真看出些端倪:
原来古人修复古代织物,也与后世相差仿佛,用的是同类织物衬补法,也就是将同类织物衬在破损的织物背面,再用板针或是暗绞针加以织补,
然而他手上的这一幅帛纱,被织补了不止一次,而是好几次,所以这幅纱的一面衬补之后,后来的工匠又在另一面衬补,实际上是将最古老的那一部分夹在其中。偏生这前前后后的工匠都是巧夺天工的手艺,这幅帛纱织补完成之后,放在手中看,依旧是一幅完好无缺的帛纱,厚薄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若非石咏手上触感灵敏,光凭看,可能还真的找不到这一处。
石咏看到这里,心里有数。
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和当初修复杨玉环的银香囊一样,让帛纱中最古老最原始的那部分“露”出来,然后再视文物的具体情况,重新制定复原的方案。
将反复织补过的帛纱“拆开”,让最古老的那部分纱质显露出来,也并不算是件容易事,而是水磨功夫。石咏足足花了四五个晚上,才将这项工程完成了七七八八。
他晚上忙着捣腾这件帛纱,白天在造办处当差的时候就难免露出些倦意。旁人还好,石咏的顶头上司王乐水看在眼里,有一回实在没忍住,问:“石咏,你这是娶妻了,纳妾了,还是新得了通房了?”
王乐水有话没说出口:年轻人,日子还长,别光图新鲜,也得顾及身体。
石咏:……
他还真没想到王主事会往那上头想。
不过,时下的男子大多十六说亲,十八娶妇,二十就已经抱娃了。大家子弟,即便尚未娶亲的,家中给安排一两个通房丫头,也是常事。所以王主事问问,也只是寻常关切下属而已。
幸好石咏听过贾琏的“借口”,当下连忙向王乐水解释,他真的只是“挑灯夜读”而已,真不是怜香惜玉来着。再说了,他家境贫寒,人口简单,说娶妻那“妻”都还不知在哪里,更加不敢提什么妾室通房之类。
王乐水知道这个下属老实得很,也猜他没有那许多花花肠子,当下只教导了几句,让他研读书本之际也得保养身体,别耽误了差事。
石咏见上司是真心关怀,赶紧应了,晚间便也不敢熬得太狠,细致的活计做上一会儿,就熄灯睡觉去,无意中将这工程又拖长了一些。
不过,这幅帛纱之中,被层层“织补”所掩藏住的那一幅“原件”,此时也已经渐渐露出真容——
那是精美而完整的一幅云纹。
确切地说,整幅帛纱上的云纹,全都是按照这个纹样织出来,然后又作为衬补的材料,遮蔽了原件。
而石咏所做的,就是将所有后期修补的材料全部去除,只留“原件”。
到了这一步,石咏早已如临大敌,那巴掌大的一小幅云纹放置在桌面上,不敢用手去碰,而是特地制了一柄竹镊子去接触。他伸出镊子,轻轻一触,觉得还好,没有想象中那样松脆易碎;再取一柄软毛刷子,在云纹表面刷刷,也并未见多少灰尘污渍,是保存极为完好的一小片……残片。
石咏手中捏着刷子,托着腮盯着这片残片,心中暗想:此前的织补,方法不能算是错,可是到底将最原始的织物彻底遮蔽,这是古代织物修复的大忌。那么他应该用什么方法继续修复这片古代织物残片呢?
正想着,突然有个锐利的声音直冲入石咏的耳鼓:“快说,你是何人?”
这一声极其突兀,语气也毫不客气,声音里带着凌冽,石咏猝不及防,吓了一条,手中的毛刷“啪嗒”一声,掉在地面上。
他是不是弄错了?这声音,听起来,与早先半梦半醒之间听过的西施嗓音大相径庭。
可是对方到底是个女子,石咏不好丢了身份礼数,自报家门之后,再度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本是无心,若是打扰了您的清静,敬请原谅……请问,您是哪一位?”
对方虽然口气不善,但是却快人快语,开口道:“我是越国苎萝人氏……”
石咏心想:没错啊,相传西施就是越国苎萝村人。
“……我姓郑!”那个声音斩钉截铁地说。
石咏伸手去揉眉心,心想,看起来真的是弄错了。
相传越国苎萝村还出过一位美貌的浣纱女,叫做郑旦的,与西施同时被越王勾践进献给吴王夫差,成为夫差最为宠爱的姬妾。只是这郑旦远不及西施有名气,最后的结局也一样成迷。
“……名旦,小字夷光!”桌面上薄薄的一小幅帛纱继续开口说话。
石咏颇为惊奇:他是知道郑旦的,可是这个小字“夷光”,夷光难道不就是西施的小字么?
“母姓施,家住苎萝西村,因此人称‘西施’!”
石咏听了这话,坐在桌前,被震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幅帛纱透露给他的信息是,西施就是郑旦,郑旦就是西施。两个名字,其实是同一个人。
可是石咏感觉怪怪的,虽然帛纱告诉他,西施郑旦,两个名字,实为一人。可是他与这帛纱背后的灵魂虽然只有短暂的片刻接触,他还是感觉很明显: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