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甲子万寿的大宴, 贾母因刚过七旬,也在受邀前往皇太后宫门前饮宴之列。这本是极有脸面的事, 又因贾母品级超然, 因此得了太后亲见, 并不少赏赐。贾家阖府上下, 皆以此为荣。
隔了几日,便是王夫人寿辰。平郡王府那里,是早早就递了信回来, 说是福晋要归宁的, 因此荣国府也早早准备下了,自贾母以下, 各命妇都按品级大妆, 早早在二门内候着。
元春见了,也颇无奈, 只对贾母说:“既是孙女儿归宁, 二门一关, 就不必讲究这么多礼数规矩了。”
贾母却坚持,即便是自家亲长,也都向元春见了礼。元春知道若是贾府不讲究这些礼数规矩, 难免被外人说嘴, 便也默许了。待见过礼,元春才挨着贾母坐了,亲热地拉着祖母的手,问起那日万寿大宴的情形, 逗得贾母直笑。
元春膝下如今已有长子褔彭、四阿哥福秀两子,此外郡王府二阿哥与三阿哥俱是庶子。元春一人打理郡王府事务的确颇为操劳,可如今她已经在郡王府立稳脚跟,又与纳尔苏颇为恩爱,没有哪个侧福晋、庶福晋能威胁她的地位。
“母亲,这几位王府的嬷嬷,请人带下去喝茶吧!在王府忙的时候多,既然出来了便该教她们也松快松快!”元春对王夫人这么说着。王夫人立即明白女儿有体己话要对老太太说,立时亲自起身,与邢夫人一道,引着嬷嬷们下去喝茶,并且带走了其余下人,只留元春与贾母在正房里。
“老太太,我们郡王的意思,叫远着点儿八贝勒那里。”元春含糊其辞地说。
可是贾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郡王府自然有其消息渠道,元春赶着将消息送回来,也是顾念着娘家。于是她点点头:“大姐儿放心,郡王的好意我们受了,大姐儿一人在王府,也要多顾及自己的身子,莫要太花心思,太操劳了。”
元春刚进平郡王府的时候,纳尔苏身边已经有了侧福晋与庶福晋,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整天杵在她眼前。元春也只能忍着气熬,又使手段笼络住了纳尔苏,才有了如今的局面。她听见老太太的话,记起刚进府的那段日子,自己也觉得心酸,强忍了泪,望着贾母,又有话不知该不该说。
她今日归宁,纳尔苏之所以要她如此转告岳家,就是因为前阵子有传言,说是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这两位一起,往八贝勒那里送了两万两银子的孝敬。虽说外省大员进京一向有打点京官的传统,可这也太多了——更何况,史家如今还背着苏州织造的巨额亏空,还如此到处打点,实在是教人免不了联想,觉得这史家是在打点新君,将来好免了那么多亏空债务。
元春望着祖母,心里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将这原委说出来,可是话到口边,最终还是忍了回去:史家已经和八贝勒那边勾连得太深,要全身而退,已是难上加难,既是如此,又何必将这实情说出来,叫老太太担心呢?
“对了,还有一件事少不得要福晋费心!”贾母笑着对元春说,“老身的侄孙女儿湘云刚刚进京,就住在府里。算来明年也要到年纪小选了,按说该是想办法让宫里撂牌子的……”
史家的情况比较特殊,史家原本是内务府包衣,后来蒙圣恩,将史鼐与史鼎这两支抬入汉军旗。偏生湘云是这两位的兄长所出,所以依旧在包衣旗下,按规矩要参加小选。
元春点点头:“老太太挂心着湘云妹妹的婚事不是?既有您这句话在,孙女就少不得替您留意着。”她无法就史家的事提醒祖母,便也只能替表妹打点婚事,稍许尽尽心。
少时王夫人进来,说是中饭摆好了,元春才陪着老太太出去。
这时两府女眷如邢夫人、尤氏、凤姐、李纨、秦氏都在外间候着,凤姐有孕在身,元春便指了座位给她,命她好生歇着。元春的几个姐妹随即进来拜见元春,迎春探春都记得这位大姐姐,然而宁府惜春在元春离家的时候年纪最小,已经不大记得了,见面时多少有些拘谨。元春一一看过妹妹们的品貌,点点头,赞了两句,又想起老太太与王夫人的话,当即问:“湘云、宝钗,因何不见?”
王夫人忙命人将这两位请进来,元春见宝钗姿容秀美、行动规矩而大方,心里自是暗赞的,然而湘云年纪小些,一团孩子气。元春因贾母提过,便上了心,便对贾母说:“祖母,两位妹妹都是好的,宝姑娘大方得体,云妹妹天真烂漫。我都喜欢。”
“不过云妹妹既然明年要小选的,祖母不妨请两个嬷嬷来教导教导?”
贾母一看,就知道元春是嫌弃湘云的规矩了,内务府虽说会撂牌子,可是自家姑娘也不能传出个“没规矩”的名声,贾母当即就点了头,命王夫人去准备。
这时候凤姐在旁应了一声:“福晋说的是,我们二姑娘明年也一样要大选了呢!”
这时候众人才想起迎春。迎春十三了,明年铁定是要参加三年一次的大选的。只是此前无人替她张罗,若不是凤姐突然插了这么一嗓子,没人能想起这事儿来。
事后元春在更衣的时候悄悄请了王夫人来说话:“母亲,二妹妹明年选秀,这件事儿老太太年纪大,忘了便算了,您怎么也不提点我一声?”
王夫人无所谓:“老太太怕是只记得她娘家孙女儿,我们府里,二姑娘她自己的嫡母都不管,我们要管来这些做什么?”
贾母偏疼湘云怕是有的,但是迎春的年岁恐怕是真忘了。王夫人则觉得事不关己,又何必多费一层事儿。
“怎么没关系?”元春已经急了,“外人可不知道二妹妹是哪个房头的,走出去都说是我平郡王福晋的妹子!”
王夫人的心思一下子转过来了,带着些歉意,向元春解释:“这二姑娘的爹娘,都有那么一点儿浑……”
元春更是气结:“就因为二妹妹的爹娘在这事儿上犯浑,才更不能袖手旁观!我今日看二妹妹的说话气度,以她的出身品貌,和咱们的家世,怕是难说到什么好人家。您想叫郡王有个什么样的连襟?”
满人颇为重视外家亲眷,岳父、舅爷、连襟,都算是走得近的亲戚。
王夫人想到这里,微张了嘴没能接上话,元春只得下死劲儿劝:“娘,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不管是长房还是二房,在外人看来,都是咱们荣府的人。回头长房没脸了,咱们二房也落不着好。娘,说实话,我自幼住在荣禧堂的时候并不觉着,后来嫁到王府,见识了各家各户的事儿,才省过来,咱家这就是乱了长幼之序。咱们这一房既然已经是占了便宜,得了甜头,您就多看顾一点儿长房,提携提携他们的子弟,万一以后他们那一房也出息了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因是福晋所劝,所以点头应了。
只是,这娘儿俩都没想到,今儿迎春的这件事,就是长房悄悄点醒的。
早先贾琏就与凤姐儿商量,说起迎春选秀之事,他们这做兄嫂的不张罗,谁给张罗。可是凤姐儿身子重,贾琏又是个男的,两人就是想替迎春张罗,迎春养在贾母那里,这两人也使不上劲儿。
于是凤姐就想到了元春,才有了今日的这一出。
很快,贾政得了贾母的指点,去寻贾珍商议,他们两家,怎么着才能稍避着点儿八贝勒府。如今八阿哥贤名在外,以大学士李光地为首,不少臣子都有请康熙立八阿哥为储君的意思,虽然这就是政治投机,可是投中之后带来的利益巨大,叫人无法抗拒诱惑。
两人商议一阵,又提及上回“叩阍”案的时候,刑部对贾家的回护。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跑一趟八贝勒府的对吗?”贾珍问。
贾政因王夫人的陪房女婿惹出来的祸事,让贾家不得不承八贝勒的情,心里也有点儿过意不去,只能点点头。
“这便没法子了,”贾珍答道,“有机会还是还他们一个人情吧!只是不能涉及财帛与公事,也不能留下文字,不要落下把柄。”
贾珍比贾政矮了一辈,可是贾珍是宁国府的掌家人,荣宁二府一致对外的时候,大多是由他出面。贾政这个工部员外郎只能听命行事。
至于贾赦会不会参与他们的商议……不存在的。贾赦身上虽然袭了荣府的爵位,可是却特立独行,贾珍与贾政,行事之际自然也不肯带着贾赦。
石咏正满怀幽怨,立在西华门外下马碑跟前。
他升了官,近几日尽是同僚前来恭贺的,可他还是来“西华”这跟前诉苦。就因为这西华门的修缮工程顺利完工,他被点了荣升正六品主事。但问题是,他升任的不是造办处的主事,而是营造司的主事,这就意味着,以后他可能会东奔西跑,一会儿在宫中,一会儿在海淀,更有可能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就见不着“西华”了。
而且,他也见不着唐英、见不着王乐水、见不着养心殿,见不着那还未修成的三希堂了……
他就要离开造办处了,即便再“笨”,也没有人来揍他了。这令石咏无法不感伤。
“内务府营造司,应该不远吧!”“西华”一点儿都不感伤,觉得这都不是事儿,“你但凡路过,就来看看俺呗!”
的确,营造司办公的地点在内务府府署,不在宫中养心殿,在宫门外偏北一点儿。以后石咏上衙的时候的确可以绕个弯儿,过来和“西华”打个招呼,甚至可以借口说是完成修缮工程之后定期回访。反正宫门口那几个侍卫他也早已经混熟了。
“那你……会不会就此睡过去了,我叫你都不应?”石咏小声问。他可是记得清楚,“西华”说过,自傅云生离开后十几年,这“西华”都处于无人搭理、无法沟通的状态。
“不会呀!”这座宫门永远阳光灿烂,充满信心,“只要头回和你搭上话,俺就一直能和你说话!”
石咏却突然想起另一个茬儿:“等等,你是说那位傅云生……”
也就是说,这傅云生一直能和“西华”交流,从三十年前那次大修,到十几年前的小修。可是十几年前小修的小修之后,傅云生也就再也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难怪十六阿哥提起过,说他无论如何都查不到傅云生的去向,难道他的那位前辈是……
“别瞎想啦!”“西华”似乎猜透了石咏在自己吓自己,“傅司官活得好好的,只是不在京里而已!”
“你咋知道哩?”石咏也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不知哪里的口音。
“俺就是知道啊!”这声音生气勃勃,充满信心,“他眼下许是忙着,指不定哪天就回来见俺呢!”
石咏不知是被这“西华”的情绪感染了还是安慰了,总之他去见十六阿哥胤禄的时候,已经不再哭丧着脸了。
胤禄将他调到营造司也是一时权宜之计,因为他刚清洗了一回内务府,需要将更多的年轻人提拔上来,所以将石咏“填”到了这个位置上,没考虑他的志愿。但如今胤禄见石咏情绪稳定,也稍稍放心,当下带着笑容说:“爷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是替你打听到了那位傅云生的下落!”
石咏听了胤禄所说,怔了怔,重复一遍:“在广州?”
“是,在广州!有人在广州看见过他,一把年纪的老人家,看上去也不过就五十来岁的样子。
石咏心里莫名震撼,也有点儿骄傲:他修过的文物,各有各的心肠,也各有各的能耐。“西华”说傅云生还在人世,他果然就还在。
石咏连忙打起精神,他也必须像某座宫门那样,赶紧振作起来才行那。
不多时,贾琏来椿树胡同恭贺石咏高升。
石咏见到贾琏,十分欢喜:“琏二哥,我也正有事要找你!”
原来早先十三阿哥胤祥得了康熙的示意,开始着手捣鼓各种手工艺品,并且打算在广州的海外贸易之外,开辟一条往北边去的商路。十三阿哥便拉上石咏商议,最终两人都决定,先从这自鸣钟着手。
中国对外贸易,在康乾时期达到顶峰,主要以茶叶、丝绸、棉布、瓷器和漆器为主,这些都是中国最具优势的出口货物,然而自鸣钟一类都属舶来品,每年广州海关进口,数量都不多,但是单价极为高昂,尤其欧洲一些著名工匠亲手打造的单品,价格轻易就能上百金。
十三阿哥告诉石咏,如今广州一带的工匠已经能独力完成自鸣钟的制作,从机芯到外观,都由本土工匠用本土材料制成。
石咏却认为,培养本土工匠、掌握技术固然重要,可是如今需要大量备货,迅速打开商路,倒不如暂时先大量进口自鸣钟的机芯,然后在广州和京里两处分别设加工处,用本国工匠的精湛工艺加工装饰这自鸣钟,然后分别向海外和北方销售回去。
这可以算是现代贸易模式中的来料加工了。
十三阿哥听了,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广州与京中的工匠,风格各有不同。广州因是最大的商贸港口,工匠们了解西方海商的品味,做出来的工艺品中西合璧,在洋人的审美中掺杂了大量的东方风情;而京中的工匠,则更了解皇家品味,做出来的成品,很容易在京中的王公贵族,以及北方的蒙古王公那里打开销路。
将货源安排妥当,接下来的事,便是组织生产、安排销售了。广州那边,自有十三阿哥的门人去安排,然而北京这边,十三阿哥却想让一份功劳给石咏,让他荐些靠谱的工匠,同时也想让石咏荐两个人,人面儿熟,也懂做生意的,在京里支起一个摊子,来张罗这门生意。
石咏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贾琏和薛蟠。薛蟠本人的能力且不评价,薛家本就是皇商,祖上留下的资源丰富,要出几个精明能干的管事、掌柜和账房,是一句话的事儿。
至于贾琏,贾琏不是做生意的人,但是他多替荣府出面奔走,精通庶务,也熟悉京里世家大户的心理与喜好。再者贾琏身上还捐了个五品同知的官,但是还没机会顶上实缺。若是贾琏有机会能在十三阿哥,乃至未来的皇帝雍正跟前露个脸,对他的仕途也会大有好处。
除此之外,石咏没说出口的,其实是他信任贾琏多过信任薛蟠,与贾琏相处的时日多了,石咏相信这人心里最起码的正义感从来没曾丢过。相比薛蟠,石咏对贾琏更放心些。
贾琏听说石咏竟如此替他着想,感动得几乎要落泪了,一抬头,脸上却写满了羞愧:“茂行兄弟,你的好意哥哥感激不尽,可是哥哥今日……今日却是来求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