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说好了要重新启程,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马车。
此时马匹拉了一路,也气息萎靡,四肢蜷缩,瘫软在地,有气无力的嘶鸣。
而车子本身也已损毁。
右后侧固定车轮的轴木断裂,轮子滚落到一旁,厢体侧倒在路旁,虽说还没散架,但也需要修理。
张传世看了一眼,道:
“车上放了修理的工具,只是需要时间——”
这会儿天色擦黑,若是再耽搁一阵,便会夜深。
大汉朝厉鬼横行,入夜之后百姓足不出户,到时众人就困在野外了。
虽说几人都有实力在身,不惧一般厉鬼,但是砍头鬼案的事便耽搁了,一旦延误,便会有更多的无辜者惨死。
再者说赵福生也被鬼标记了,入夜之后她一旦入睡,便会再次被厉鬼拉入梦境。
张传世的话令众人都沉默了半晌。
不多时,刘义真率先开口:
“我不想坐车了。”
他可受够了折腾。
出城之后离开了官道,山道崎岖不平,车辆颠簸得简直要将人骨头摇散了,他还不如背着棺材爬坡还方便自在一些。
他想了想,又道:
“再说现在修车也只是浪费时间。”
张传世虽说能赶车,但修车未必拿手,这样耽误下去不知要几时才能找到四方镇。
孟婆也点了点头:
“不坐车也要得,我觉得靠这车轮子,还不如靠我自己两条腿。”
赵福生的目光落到了此时奄奄一息的马匹身上:
“马也拉不动了。”
她话音刚落,马儿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接着尾巴动了动,‘噗’的声响中,像射箭一样拉出一大泡稀拉拉的粪便。
“……”
众人既是嫌弃又感无语时,那马却急喘了数声,四蹄用力蹬了几下,却无力站起后,最终没了动静。
马死了。
赵福生一下急了,对孟婆道:
“孟婆看看马。”
张传世觉得她的态度不对劲儿,嘀咕道:
“我刚死了大人也没见这么急呢。”
“一匹马至少值七千钱。”孟婆在一旁答了一句。
赵福生心疼:
“七千钱,得买多少个我了。”一个赵福生才五钱,这匹马能买一千多个赵福生。
“……”张传世顿时不敢出声。
赵福生如今手头紧,万安县要用钱的地方又多,如今城内牲畜、物资样样都缺,就是镇魔司内也没有几匹像样的马。
为了办这砍头鬼案,今日去流土村时已经损失了一匹好马,如果此时要是再死一匹,赵福生就损失惨重了。
孟婆也不敢大意,走到马匹旁边。
她伸出粗砺的手摸了摸马的脑袋,夜色下,孟婆的手掌心泛起血光,血雾碰触到马匹身体的刹那,便随即被吸入马头之内。
先前倒地而死的马立即复苏,再抬起脑袋时,那大眼睛已经由黑转红,透出几分邪性。
本来死前还有气无力的马匹蹬着四蹄,重新站起。
赵福生一见此景,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有些头疼:
“这马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
她愁眉苦脸的:
“若是死了,得早些回去,以免到时死久了卖不上价钱。”
赵福生的话令得张传世吃了一惊:
“那我怎么办?”
赵福生摆了摆手:
“你不会死的。”
她说得这么笃定,令张传世心中一喜,只当她有了把握,紧张的神色松懈了几分,竟笑着问:
“大人怎么知道?”
赵福生道: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祸害遗千年。”
张传世懵了一下,不明就里,转头去看刘义真:
“大人这话啥意思?”
刘义真好心向他解说:
“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她意思是说你不是好人。”
“……”张传世不服气:
“我怎么就不是好人了,我卖棺材的,香烛纸人也有,送死人最后一程,干的是积阴德的事——”
刘义真默默道:
“换句话说,你连死人的钱也赚——”
张传世被他挤兑得面上无光,顿时急了:
“嘿!你这人说话怎么跟小范一样——”
“好了别贫了。”赵福生打断了二人斗嘴,看了看四周:
“这地方邪门,别久留了,还是尽早回归正途才是。”她说完,感觉眼睛酸涩,一股睡意涌了上来,她强行将嘴抿紧,不在此时打呵欠,怕吓着了众人。
“义真,你干脆将棺材绑到马背上,牵着马走。”赵福生对刘义真说完,又看向张传世:
“老张,你看看这是哪个地儿?熟不熟悉?”她说完,又指了指地面:
“这里的路不对头,带着死气,有腐臭,还有烟火气。”
张传世低头看了一眼,又伸手去抓了一把砂。
那砂土有怪异,众人之前看得分明,可张传世去抓时,几人都没有出声。
张传世抓在手里闻了闻,接着摇头:
“没什么味道。”
说完,又将砂石一扔。
几人留意到,这怪异的砂石在他手里并没有出现先前在赵福生手中残留了乌影的情况。
“我还觉得这沙石挺舒服的。”张传世说完,赵福生就叹道:
“看样子果然人死之后和活着时的感受大不一样。”
“什么意思——”张传世怔愣了一下,问道。
“没什么。”
赵福生摇了摇头,见刘义真那边已经将棺材架到了马背上捆好了,这才问张传世:
“认得出来这是哪里不?”
张传世便只好收起说笑的神情,看向四周。
此时天色擦黑,远处朦胧看不大真切。
只能看到此地的地势不平,高低起伏,且杂草稀落枯死,偶尔看到几株细瘦的小树,树叶也掉得差不多了,就剩光秃秃的枝杆而已。
他抓了抓脑袋,疑惑道:
“这个地方是黑土,我印象里,四方镇附近没有这个样子的地势,倒是有些像十里坡——”张传世奇道:
“可十里坡也不是黑土地啊,虽说地势也是山坳居多,并不平坦,但山林繁茂,树林很密,一入十里坡,那野草长得有齐腰高,又多又密,人一踩进去便陷入半截,没有熟人带路,根本进不了坡道里——”
但此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却是一个怪异的黑坡。
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全是黑石泥沙,怪石嶙峋,令本来号称对十里坡格外熟悉的张传世也有些分辨不清。
“这、这,我也不识得路了。”张传世有些尴尬的道。
他的话一下让赵福生等人沉默了。
“这一趟回了镇魔司后,得将万安县治下的村镇隶属负责人召来司府衙门一趟开个会,请他们招些杂役,专门用来赶车带路。”
赵福生心中暗下决定。
她说道:
“你上一回来十里坡做生意时是什么时候?”
张传世本来还怕她发火,此时见她情绪平和,心里不由一松,很快答道:
“是、是前年时候的事了——”
“后面没来过了?”刘义真问。
张传世点了点头:
“嗯。”
刘义真就好奇的道:
“你不是说十里坡里有好生意,养活了你的棺材铺子,这样好的美事,你怎么就丢了?”
他本来也只是顺口一问,哪知张传世恼羞成怒:
“丢就丢了,反正有我的原因。”
这老头儿表情难看,便证明这其中有鬼。
不过此时不是追究这些事的时候。
赵福生假装没听出他的心虚,就道:
“你两年没来十里坡,有了些变化也正常。”她沉吟了片刻,随即对张传世道:
“假如这里就是十里坡,我们身在十里坡内,你看往哪个方向走才是四方镇?”
“这里就是十里坡?”张传世听闻这话,愣了一愣,随即很快明白过来赵福生的意思:
“这里确实像是十里坡,就是太荒凉了些,若是长满了树和草——”他将手抬起来比划了一下,想了想:
“如果我们身在十里坡内,那么四方镇位于十里坡的东面,而往西走则是黄泉路的方向。”
说完,他又眺望四周。
此时四面八方都光秃秃的。
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了下来,远处高低不平的山丘形成阴影,如无边无际的黑色巨浪,一眼望不到尽头。
张传世那张青黑的面庞露出愁苦之色:
“我认不出路了。”
他解释着:
“十里坡内本来弯道就多,全靠树丛辨认,可这儿——”
这里草木不生,哪里认得出来?
也就是说,号称能识路的张传世也迷了方向。
众人有些无奈,赵福生却并不慌张,而是再问张传世:
“那十里坡与黄泉路、四方镇之间,有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地标类的东西?”她怕张传世没听明白自己的话,索性直言道:
“除了树木、林地之外,例如桥梁、房舍?石墩?”
“地标——”张传世喃喃的重复了一句,接着想了一阵,突然眼睛一亮:
“有、有、有!”
他显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兴奋:
“有一座庙。”
赵福生道:
“庙?”
“嗯。”张传世点头:
“那里原本是座废弃的山宅,供了个不知什么泥胎,但过往的行脚商、附近的村民有时出入十里坡时会途经那里,有时若是时间不适合就会在那里歇一歇脚。”
张传世道:
“十里坡内大得很,山中有几个村落,就我刚刚和大人说的割香的村子也在这山坡之中,到了采割时节,有些零散的香要拿出去卖,有些村民也是要出山的。”
而山路难行,又易迷路,有时走到一半,不敢在山中独自行走,天色晚了后便会在野庙中歇上一宿,第二天继续赶路。
赵福生提出疑惑:
“行脚商也就罢了,你还提到了附近村民。”她说道:
“既然是附近的村民,对这山里应该熟悉,时间也应该早有规划才对,怎么会在走到一半后遇到天色晚了的情况呢?”
张传世听她这样一问,不由就笑道:
“大人有所不知。十里坡的情况与其他地方不同,山里瘴雾多,雾气颜色还与早晚、天气阴晴相关,各有不同。”
他提起旧十里坡的情况,逐渐就恢复了以往善谈、精明的性格,示意众人边走边说。
“山里树深、雾大,天色晴、暗都不一定,除非经验丰富的老人倒能料得中个七八成,若是年轻人——”
他说到这里,扁着嘴摇了摇头:
“根本拿捏不准,外乡行脚商更不用提。”
正因为如此,那本来供了泥胎的山庙后来又渐渐有人修葺,里面铺了干草,以供行人歇脚。
张传世说道:
“我有一次带伙计进山也遇到了瘴雾,在那野庙中歇过一次,那野庙虽小,倒五脏俱全,外间还有口井,里面还有水咧。”
他这样一说后,众人便将这野庙记住。
一行人披着夜色赶路。
初时赵福生还担忧这地方邪异,一行人又是在夜晚赶路,担忧遇到厉鬼作祟,一直都很小心谨慎。
哪知走了许久,却一路顺利,并没有遇到邪门儿事。
甚至她先前催促张传世起身寻路时,还有些困倦,走了许久反倒越发觉得精神。
但这种情况并没有令赵福生感到放松,反倒令她更加警觉。
事有反常即为妖。
她被厉鬼梦中标记,困倦本身就意味着厉鬼杀人法则启动。
有了第一次入鬼梦,肯定会有第二次。
可她进入这邪异的黑土地后,竟然再不觉得困,这分明就是更大的怪异。
赵福生正警惕异常时,突然前方牵着马的刘义真轻呼了一声:
“福生。”
她一听到刘义真唤自己的名字,不由愣了一愣,抬起了头来看他。
刘义真指着前方道:
“那边有个庙宇。”
刘义真的话令得众人心中一惊,接着定睛望去。
前方低矮的山丘与远处的山峦形成层层迭迭的阴影,再加上黑夜之下青绿色的雾气笼罩,越发阻碍了众人视线。
但刘义真自小长在家庙之中,对庙宇很是熟悉,纵使有山影掩护,他也很快认了出来。
见众人看不清楚,他索性带头往那庙的方向行去:
“我来带路,你们跟在我后头走。”
这个时候若有人带路便令在这黑土坡内如无头苍蝇一般行走的众人如找到了主心骨般。
张传世松了口气:
“十里坡内没有什么旁的野庙,就那一间庙宇,如果义真看到的就是那个庙,我们应该就到了黄泉路附近。”
赵福生点了下头,道:
“先过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