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三十七章

深晚残月寂寂, 细风初觉微凉。清冷的夜风透过半开的窗棂拂进房中,子歌只穿了一身中衣,此时觉得有些冷, 便起身去关窗。

她走到内檐窗边, 看见窗外的小湖笼在轻纱薄雾一般的月色之中, 烟波浩渺, 云蒸霞蔚, 幽静的湖面上映得是冷月碎影,湖光粼粼,皱一池白露银霜。

她倚窗而立, 看着那皎皎月影潋滟流波出了神,过了好一会儿, 才开口问身后的人:“你来同我讲这些话, 心里不难过吗?”

“......”无人应她。

子歌伸手阖上窗扇, 将那冷月清辉静夜流水都一并关在了窗外后,转身坐回到白榉小凳上, 仔细同落离道:“那日东勤阁初见,你听说苍龙星君受伤之时,眼中流出来的关切做不了假,我也看得清楚。那这许多年来,你隐瞒身份修声易貌, 只为了能偶尔同他比划几招......你说他心中有情, 那你心里, 有的又是什么?”

落离纤纤玉指绞着裙边丝带, 那样用力, 几乎将指腹勒得通红透明。子歌看着她那双手骤然施力,良久之后又缓缓散了力道, 心中不免几声喟叹。

子歌笃定道:“你心中有他。”说完,又有几分疑惑:“既是如此,你来同我说这些话,让我知晓这些事,自己不难过吗,你......”她悠悠抬手覆上心口,神色专注地问道:“你做这些事,这里不疼吗?

她所问之言句句出于本心,关于情之一字,她知之甚少。七千年的囫囵岁月里,她曾闯过迷罗杀阵的死劫,行至过灵界的天边地界,也看遍过粹华宫内的日落月升,还曾在天罡星阵里向死而生,她体会过生离与死别,感受过忧怖与不甘,甚至亲历过杀念自伤的快意痛楚,但唯独这个情字的滋味,是她懵懂触碰之时,便险些丧命其中的,她不清楚真心喜爱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从容姿态,因为她从中汲取到的,唯有一个痛心彻骨的疼字。

她初觉心动,便疼得不能自抑。

所以她不明白,情字伤人已是至深至重,若是落离心里装着那个人,怎么还能在痛极之下,来与她讲这样的话。

落离嘴边酸涩的笑容渐渐浮出,但子歌神色真挚而坦荡,她纵然愁肠心酸,也只能实话实说:“心疼......当然疼,不过若是你亦对他有意,我纵使万箭穿心而过,又有什么用?你与他共过生死,若是两情相依,莫说是我,纵然是天崩地坼,又有谁能使你们东劳西燕,殊途情灭?”

子歌抬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眼中情绪明灭不定,最后只是道:“左使多心了,我本无根飘絮,零丁而来孑然而去,配不得苍龙星君这份情意。”

落离一愣,直白急道:“你、你不喜欢他?可他待你这样好!”

“你待他更甚于我。”子歌走到她身边,平静道:“若是他醒来,知道你为了他不惜隐匿过往,费尽心神地为他寻药疗伤昼夜照料,甚至为了成全他自己都不曾表露过的心迹,来同我说这些话,他会如何看你,又会如何待你?”

落离怔忪半晌,嗫嚅道:“不会的,我做这些无非是为了圆我自己的心意,他......我终归与他神魔殊途,他......不会的。”

“神魔殊途......”不知怎么,这四个字在不经意间就诛了子歌的心,她忽觉一阵翻江倒海的痛意从心脉中骤然炸开,脸色一下变得失血惨白,她极力稳住了势渐汹涌的灵元,将脑海中那隐约冒出的些许念头生生压下去,才冷声道:“神魔殊途又怎么样?不竭力一试,又怎会知道不可同归!只要......”她音色有瞬间的喑哑,但又很快恢复入常:“只要两心相悦,莫说是神魔之别,便是神与鬼、神与妖、鬼与妖、妖与魔,又有何妨!这世间万情万事,最难逾越的从来不是身份品级,而是有没有那颗衷情已付,非他不可的爱人之心!”

落离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被震荡地瞠目结舌,她樱唇微动,却难以说出一个字来。

子歌却不给她任何辩驳喘息的余地,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如疾风骤雨:“你待他是怎样的,你自己最清楚,若是你连他心有所寄都可以义无反顾,哪怕连他知晓了一切之后仍拒人千里都不怕,你还怕什么神魔有别!左右这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你们前事俱罢,从此陌路,你再也不能打着讨教剑术的幌子去见他罢了,不过这又有什么!你对他这样竭尽心力无所不可的,难道真是为了同他打上一辈子的架么!”

落离:“......”

子歌这一通话,之于她而言可谓是字字珠玑,句句戳心。从前她想过的,没想过的,想不通的,都在这几句话中解了惑,宽了心。

是啊,她连他的不喜欢都不怕,还怕什么神魔之分?

纵然用心良苦,但若是对方连你这苦从何来都不晓得,那这一番用情至深的苦心,最终也只能沦为尴尬无用的顾影自怜。她的情意从来都不比谁浅上分毫,从千年前她偶然一败开始,她的情意便镌刻在了与他无数次交手的剑招之中,可是子歌说的丁点没错,她这么喜欢他,又不是想要同他切磋一辈子剑术的!

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落离:“我懂了!”

子歌:“懂了就好。”

落离:“我要医好他,等他醒过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我是圣宫的玄心左使,更是同他打了无数场架的落离!”

子歌:“还有呢?”

落离:“我很喜欢他......不,我最喜欢,只喜欢他!”

子歌:“棒棒的,然后呢?”

落离:“他拒绝我也没关系,我只要不留遗恨!”

子歌:“如此甚好!那你要怎么医好他?”

落离:“你的灵元之血!”

子歌:“......”

子歌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被她噎个倒仰。

魔性难改——玄心左使你个没心肝的白眼狼!

自此之后,子歌不仅干净利落地将自己从星游与落离二人之间摘了个干净,还润物无声的解开了落离的心结,除了最后关头一时不察掉以轻心,不慎又赔进了去了几碗自己的灵元之血意外,此事也算得上有了个较为遂意圆满的结局。

自那夜她将话说得透彻明了后,落离着实对她感激涕零了许多日,更视她为闺阁密友,夜夜等她梳洗沐浴后,便拿着药膏巴巴的跑来给她上药。那药的原材本是极为珍贵的茉箩紫草,放眼整个魔界也不余百株,可落离却是豪气万分,每次必要将她抹成一块腻腻乎乎的猪油膏方才罢休。

于是,每次子歌都只能等落离尽兴而去后,拾一方素帕,浸湿了水,再将伤口上多余的药膏慢慢拭去。有几次落离抹得实在是多了些,子歌只好心灰意懒地跑回隔间浴池里,将自己从头到脚涮上一遍。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心如枯槁,趴在浴池边缘欲哭无泪。

为什么堂堂的魔尊左使,那绝美妖艳的犹如一朵暗夜盛放的曼珠沙华花一般的美人,会是个脑子一团浆糊、行事全看天气的傻子。

然而,灵界一役,子歌虽然伤重,但大多伤在了皮肉肌骨之上,被落离每夜如此三层五层涂浆糊似的抹上了一段日子之后,便真的痊愈无虞了。而所谓的灵元之损,也是她那一刹那的错念之后,受灵脉反噬而伤,她摒弃杂念潜心静修,又过了几日便也没有了大碍。

伤好一身轻,子歌还来不及去肆意逍遥一番,落离便手持一个玉盅,找上门来。

落离:“伤好了是吧?”

子歌:“......好了。”

落离:“内外都好了是吧?”

子歌:“......都好了。”

落离笑眯眯地将玉盅放在她面前,又从腰间拿出一把利刃递到她手边,愉快道:“那,来放血。”

子歌:“......”

从那天起,子歌每日一盅灵元之血,温暖着落离那颗满怀期待的少女初心。

星游昏睡期间,子歌亦随落离去探望过他几次,但都是寥寥数面,看一眼,不多留。

她心里划着清晰的界限,奉血也好看望也罢,都是出于苍龙星君舍命相护的情分,她应当应分义不容辞。

但更多的,便没有了,她不想,更不能。

大到每日擦洗换衣,小到随时喂药进水,全是落离一人亲力亲为,她不许侍女插手帮忙,也不觉得枯乏疲累,反而时时乐在其中。

落离于星游身边时,仪态神情是子歌从未见过的柔和温婉娴静,她会小心细致地为他身上的伤口擦药,手法与给子歌抹猪油时的狂野相比,判若两人;她会耐心的将棉巾洇湿,一点一点的浸润着星游干燥的双唇;也会手持一把梳篦,明明脸颊微红却强装着一副落落大方地模样,为他梳发成髻。

她似乎从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如何想,她只在乎他。

琰兆对于玄心左使为苍龙星君成疯成魔这件事似乎比子歌知晓的还要早,见她如此,也只是冷哼一声,不予置评。

而看着落离每天像养儿子一样的养着星游这条龙,子歌在起初的不忍直视后,心态也渐渐转圜,她由衷地觉得,落离此人,不仅绝色之姿,心,也是一等一的好,情,更是实打实的真。

而星游,在子歌每日一盅灵元血的供奉中,又这样被落离精调细养了半月有余,一身伤痕终于好的七七八八,人也在一个万物生光的阳春白日里,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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