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歌静默在原地许久, 一时间,天地无声,她连呼吸都变得清浅似无。
眼前的这个人一身月白衣衫, 悄然而过的微风将他墨发清扬, 眉眼如画, 如雕如琢, 俱是记忆中的模样。
他就站在与她三步之遥的地方, 同她相视而望,玉树兰芝,俊逸无双, 那如风的身姿也清晰的同记忆中的人毫无二别。
此刻世间一切爱恨恍若皆成空,只有眼前这个青年, 和他身后那映着与天色绵延相连的碧色千斛, 胭脂花红。
子歌眨了一下眼睛, 忽而这视线中所有的缤纷华彩全部褪色成黑白,徒留眼前人一抹淡白的身影, 幽谧清凛的如同一幅浓墨勾勒的山水诗画。
往昔烟雨去,今时故人来。
沉渊脸上的神情依然清淡如霜,但看着她的那双深邃眼眸却幽深慑人,眸色之中似乎还有一丝极浅的,却让人心悸的缱绻柔情。
就在这一个眼神中, 子歌忽然顿悟了。
无论她看过时境几番变幻, 走过多少人间咫尺画堂, 都不及, 他无声凝望的这一眼。
周遭宁静清幽, 安静的似乎能听见落花坠地的窸窣之声,她在以一片虚无中缓缓地找回了几分神识, 然后耳中开始能听见莺啼鸟鸣的声音,眼中也开始能辨别周围景物,随后而来的,便是一下一下,由稳到急的心跳声。
一颗心,在她胸膛中跳动的那样急促激烈,像是要破膛而出。她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肩膀,而后才想起来,灵元已经被她自己封印,如今她是凡人身躯,不会有灵脉反噬之痛。
而即使如此,她依旧能感知到灵元此刻的激流震荡,但她却再也顾不上旁的,只是颤着声音,轻声唤了他一声。
“......公子。”
只这一句,清浅二字,犹如一粒碎石投入深海,却在沉渊心中掀起了巨浪滔天。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指引,当意识还未有所反应,他已经上前一步,将眼前人牢牢拥入怀中。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相拥。
久远的,仿佛漫过了冰雪消融的虚妄,四时花败的遗恨,才迟迟来到身前。
却又漫长到亘古不变。
这朵幽然绽放在沉渊心底的净世白莲,终是被他找到了。
沉渊双臂紧紧环在子歌的肩上,而子歌整个人却愣在他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中,僵硬的半分都动弹不得。
许久过后,沉渊低沉的嗓音从头顶处传来,问她:“为什么不回家?”
家,只这一个字,子歌便心神巨震,那被她封固长达三年之久都安然无恙的灵元突然激荡翻涌起来,她感受到了周身灵脉强烈的震撼,亦感受到了如潮水般涌来的剧痛之感。
子歌几乎是从这个拥抱中落荒而逃,她狼狈的从他怀里退开几步,堪堪站定后,仓惶地转身抬手点中额间,再次封印灵元。
初入凡界之时,沉渊便同样消隐了神体修为,此时他亦与凡人无异。凡身血躯虽然感知不到她的灵元变化,但看她霎时苍白失血的脸色,他还是猜到了其中一二。
子歌转回身来,暂时消化了再次相遇所带来的心神震惊,极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她并未回答沉渊方才所问,只是笑了一笑,对沉渊轻声道:“来者便是客,既然与公子在此间又遇,不如请公子进屋喝杯热茶?”
沉渊默了默,便点头应下:“好。”
“陋室简居,公子别嫌弃。”子歌引沉渊入屋落座,随后又神色自然地去烧水泡茶,她一番动作流畅无异,此情此景,倒真像是偶遇一个经久不见的故友,熟络有礼的招待一般。
除了刚才进屋时,差点被自家的门槛绊飞。
这屋中陈设极简,甚至没有寻常姑娘家闺房里那些个小巧精致的配饰。四四方方一间房,一面轩窗三面白墙,只有一张锦绣画屏将房中分隔成两处空间,画屏内应是摆着她休憩的床榻,而画屏外的小窗下置了一张书案,上面摆着几册花谱书本,书案对面的墙下摆着一张红木小桌,桌旁两侧各放一把木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沉渊此刻便坐在这红木小桌旁的椅子上,垂眸喝着她方才端来的花茶。
子歌坐在小桌的另一侧,端茶笑道:“只是最常见的枣花清茶,公子将就着润润嗓子吧。”
沉渊只是说:“挺好的。”
然后两人便再次沉默下来。
子歌心中其实有许多话想问,只是不知该从何问起,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问。
想问他,当初在隐莲祭天台,为何会留她一命。
想问他,三年前为何会身入冥司,在生死簿上写下隐莲亲族的姓名。
想问他,今日为何会只身入凡尘。
想问他,如今还喜欢雕石刻玉吗?还同流彦殿下品茶下棋吗?
这些年过得顺遂吗?还像原来一样,寂寞吗?
但最终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不如静默。
“我是来......”
“公子今日......”
一时间,他二人同时开口,略略错愕后,又同时缄默下来。
片刻后,子歌轻轻的叹出一口气,再次开口问道:“公子今日入此地,可是......?”
沉渊抬眸看她,道:“私事。”
既是私事,子歌略一颔首,便不再多问。
谁知沉渊却依旧看着她,径自说道:“我来找人。”
子歌:“......哦。”
沉渊又道:“且我并非今日才入此界,我身在这世,已经三年有余了。”
子歌:“......”
子歌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三年?沉渊居然已经在凡界寻人三年了?什么人居然这么重要,能让沉渊......等一下,三年前,恰巧是她初入凡界之时,会不会......
思忖至此,饶是子歌觉得自己是想的有点多,但依旧忍不住向沉渊投去了一个略显困惑的眼神。
然后,她就听沉渊平静地为她解惑,道:“我在凡界,找了你三年。”
子歌心中猛地皱缩了一下,眼神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惊诧之色,她双唇嗫嚅,半晌才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找我?”而后又像是陷入了沉思般微垂下头,停顿良久,才声如涩弦地续道:“......是要除魔灵、斩魔根吗?”
是了,若是沉渊灵君潜入凡界三年,只为寻得她的踪迹,未免有些劳师动众了,思来想去,恐怕只有这一个缘由方能解释得通。如此想来,沉渊曾在冥司生死簿上写上隐莲亲族之举,恐怕便是要了她此世最后一桩执念,此事一了,她便能甘心受死,归于元寂了。
沉渊:“......”
沉渊向来觉得她机敏聪慧,那份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机灵气儿与她是灵女九荷还是族姬子歌无关,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独到天分。故而此时,沉渊这种看她宛若看一个智障的眼神,确确实实是他二人相识至今从未有过的。
沉渊斟酌了一下,颇有些艰难道:“我从不知道,自己在取人性命之前,竟还有先抱一抱的习惯。”
这句话恍若点睛之笔,子歌骤然抬头,便对上了沉渊三分无辜七分无奈的眼睛。
片刻之后,她雪白小巧的耳垂,就在这样的目光中,以沉渊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沉渊喟叹一声,从座上起身,转到她身前,子歌一惊,几欲同起,沉渊的一只手便稳稳当当地落在她的肩上,稍一用力,便又将她按回椅座。
子歌只得仰头看他,而心中忽而生出一丝旁的念头,还来不及细细辨认,便听沉渊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找你三年,只为问一句话。”
“......什么话?”
沉渊眸光积沉,此时宛若一团烈火灼灼燃于百丈寒冰之下,是隐忍却克制的情愫。
“当年你身受灵元反噬之伤,究竟是为谁?”
子歌心中骤然一阵狂跳,脸上的血色急速褪去,来不及收拾的仓惶与混乱就这样跃然于眼中,她飞快地低下头去,几乎是在一瞬间躲避开沉渊幽深的视线。
她双手紧紧握成拳,指尖深深刺入掌心,才能控制着自己没有在此时夺门而逃,更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压制着血脉中翻滚不止四处流窜的汹涌灵力。
“你、你为何有此一问?”话出口,声已哑。
她垂着头,沉渊看不清此时她脸上的神情,只能看着她墨黑如水却异常柔顺的发顶,目光兀自悠远起来,他缓缓开口,轻声道:“那日天罡星阵中,星游以真身护你周全,我赶来时,他已经重伤昏迷,而我看着你看他的眼神......那个眼神......”他在回忆中停顿片刻,又道:“不光是眼神,我看着你在他身侧,感受到了你灵脉震荡......那时,我以为......”
子歌抬起头来,眼中一片苍凉如霜,眼角却泅着一点绯色:“你以为什么?”
沉渊看着她的眼睛,艰涩道:“我以为你终是心动,为了他,受灵元反噬之痛。”
子歌动了动嘴角,却勾不出一个笑意来。
“可是三年前,星游却独自回了净星殿,他同我说,你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却也只能以命相还,旁的东西,却是给不了他......”
“那时我便想,我当初是不是荒唐的,会错了意。”
“直到他说,你有一句话托他带给我。”
沉渊话停于此,看着子歌的那双眼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能将人沉溺其中的柔软。
“苦厄不度人,错承君上恩......”
沉渊抬起手来,终于像曾经臆想中的那样,将温热的掌心覆在她绵软的发顶,他声音无比轻柔,却又无比深重,一字一句地清楚问她——
“灵元反噬,是因为我,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