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离去对我的打击甚重,又连日来的举哀,风寒侵体,我也病了。只是感冒,却不知为何一日重一日。而康熙也容颜消瘦卧病于乾清宫,行动不便。胤祯忧心冲冲来往于宫中府中。我说了无数宽慰他的话,却被自己的咳嗽声打断了无数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解劝起他来也没了底气!
经历了朱天保一案和孟光祖一案,嫡皇子胤礽和皇三子诚亲王出局已成定局。而海东青一事,虽然只在阿哥队里知晓,但是皇八子胤禩不是康熙瞩意的帝位继承人,也是公开的秘密。局势明朗了许多!康熙最喜爱的十四皇子胤祯是帝位继承的人气最高的选手!胤祯也有了些许踌躇满志,把那句“目下八王最贤”置诸一旁了。至于未来雍正皇帝的危机,不必我提点,胤祯心中有数。胤祯说过,当前情形下,能与他一争高下的,只有他的四哥。想着后世的黑马胜出,我倒有些恍然,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什么无意于帝位?对帝位的向往是任何人也掩饰不住的!知难而退和逆流而上,是两种不同的感觉!我借着事后诸葛都能看明白的本质,何况于康熙这类型的高手呢?我不相信康熙会不知道他的皇四子胤禛以退为进!我更不相信,康熙会认为皇十四子胤祯以终身扈从阿哥为目标!可真相究竟怎样呢?我们该如何趋吉避凶呢?我困惑了!
这日,春光明媚,我也觉得好些了,便由淡月扶持着出来散步,顶头就见胤祯进来。他打横抱起我,爱怜地嗔道:“太医说你要静养,怎么又乱跑呢?”我倚着他的肩头,笑道:“总躺着转成痨病……”他瞪起眼睛,说道:“又胡说!别人咒你还嫌不够,自己个儿一天不说三五遍,过不去是怎么着?”我笑道:“不敢!十四爷今儿回来得早?”他把我抱到床上,方说道:“今天廷议,拉藏汗被杀,西藏落入准噶尔部之手一事,爷听着不耐,想着你病着,就先回来了。”这回轮到我嗔他了,说道:“皇上今年还没出巡,天天见面,又不是得着要死的病!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听呢?”一语未了,又咳嗽上了。
胤祯轻轻拍着我的背,说道:“皇阿玛派了色楞率领两千四百人马,由青海进讨西藏。都议完了,还大事呢?”跟历史记载的一样!我赶着问道:“你不是说非起倾国之兵,才能平定策妄阿布拉坦吗?怎么不陈奏呢?”胤祯苦笑着摇摇头,说道:“皇阿玛还是那句话——策旺阿拉布坦本属小丑,不足为虐。若不是爷陈奏西藏气候大异中原,且远徒跋涉,皇阿玛说不定真派二百人前往呢!虽说有青海屯田的兵马和西安将军额伦特支援,这力量也太单薄了些!”我说道:“那就拒理力争啊!”胤祯点点我的额头,叹道:“皇阿玛正在气头儿上,来硬的不但于事无补,受责事小,好容易得来的增兵一千,都被付之流水,岂不危险了?当年在乾清宫……”原来形势逼人!又是明知结果,却无力改变!我又一次叹息。胤祯也摇摇头,笑道:“不提那个了!你忘了最好!只是你多会儿才能长大些呢?如果爷出兵打仗,倒分心照料你……”他的话成功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笑道:“一年有一大半时间不在府里,我不照样过来了!”
胤祯凝视着我,说道:“你笃定爷会出征?”真真跟他说话来不得半点马虎!我曾经做过一个深入彻底的规划,首先从浅近入手,胤祯要笼络隆科多,可是很遗憾在相当长一段时没有可能性;其次胤祯要掌倾国之兵权,因为即使他放弃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由于我和胤禩的缘故,他的雍正皇帝哥哥也未必肯放过他!这次色楞西藏大败就是时机!再次,胤祯在康熙六十一年不回西北军前,留在京城以应不测。这是后话,且虑不到这里。最后,其实就是最坏的情况——挥师勤王,说白了武力夺天下!前三条都不费事,只最后一条,我自己都认为有些说不通。所以我把这条丢到一边,作为方案B,最好不要启动!但是自从讨论过“战时立功”四字箴言后,他总绷着一根敏感的神经,我时不时被他抓住话里的小辫子。我叹道:“我宁愿你不出征。如果色楞战败,就意味着几千条生命长眠于地下。”胤祯说道:“爷也不想如此,但战略上的失误,唉!只能期盼天威所至,望风而降吧!”胤祯貌似轻松,却带着苦涩。我垂首无言。
九月下旬,色楞、额伦特兵败阵亡的消息传入紫禁城,朝野震惊。大臣的主要论调是西藏边远,自然条件恶劣,不宜劳苦军士,糜费国帑。他们只顾守成,却不知必要的战事才是守成的保障!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才有“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霍去病两战河西,才“使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胤祯朝议回府后,大发雷霆,痛骂这群庸碌之文官,又狂摔了一回东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生闷气。胤禟打发人来请他,被他把帖子摔了回去。胤礻我亲自来邀,也吃了闭门羹。若不是孙泰和常明跪着陪不是,胤礻我就要砸门进去了,气得像皮球一样走了。
我对胤祯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但与他相处这些年的经验告诉我,避其锋芒方是上策。这些年我们基本没有吵过架,即使绊嘴,也是胤祯和我各退一步。可能是因为胤祯常年不在府中,而弘暐那个小东西又牵扯了我大部分精力,所以我们见面时,大部分时间都如胶似膝。特别是我有着对未来的无限恐惧,更加珍惜现在的美好生活!
有时胤祯也觉得我很异样!不论是幼年时代的紫萱,还是他从山西带回来之前的我,都是一个“蛮横又有气性”的丫头。但是婚后的我,却与他的认知大相径庭,我猜他也存下一段心事,只是我们谁也没捅破那层窗纸。
傍晚的时候,胤祯来我这儿了。兰姑姑抱着弘暐要睡厢房,弘暐却死活不肯,就要和额娘一起睡。我知胤祯有心事,必然有一番彻夜长谈,便板起脸来吩咐硬要把弘暐带走。弘暐委屈地哭起来了,小嘴咧得大大的,放开嗓门诉说着他的委屈,第一件额娘如何,第二件额娘又如何,第三件还是额娘如何。我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只有额娘如何,为何没有阿玛如何?”
胤祯笑着抱起弘暐,把他放到我们的床上,说道:“这你都不懂了?分化瓦解,个个击破。”然后指着床,说道:“上来吧!爷才明白你非要做一张六尺长宽的大床的缘故了!原来为着有一天,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我褪了花盆底,躺到里面,弘暐立刻拱到我身边,抢占有利地势。我点着他的额头,说道:“这回满意了?”他笑嘻嘻地不答话,摸着我的手不一时就睡着了。
胤祯一直支着头看着我们。我拍着弘暐,抬头含笑问道:“看什么呢?”胤祯低头在弘暐的脸上亲了一下,又抚着我的面颊,说道:“我在想小时候。额娘准备了好久,才能找个机会把服侍的人都屏退,把我搂在怀里哼着曲儿哄我入睡。绝大多数时候,我只能一个人睡在阿哥所里。睁开眼睛是嬷嬷,梦里也是嬷嬷!弘暐比我有福气!”我嗐了一声,笑道:“怀旧是衰老的表现!”胤祯笑道:“你常说要珍惜每一天,因为每一天都是那个特别的日子!我就是在珍惜今天呢!”一句话又说得我酸酸的。我掩饰着叫奶娘和兰姑姑抱走弘暐,方问道:“今天怎么了?发了那一顿脾气!”
胤祯皱着眉头说道:“今日朝臣大放厥词,唱些反对西征的陈词滥调。皇阿玛已力排众议,定下西征方略,还在围着原地打转。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要这帮人有何用?”我说道:“承平日久,武备已驰,文官当政,官僚机制的必然结果,为这些人生气不值当!既然皇上已有圣裁,就当一群鸭子乱叫好了!别生气了!”胤祯笑道:“萱儿真想得开!爷最生气的不是这个!今天是廷议何人为帅。”当然是他了!我的胤祯当然不让!我在心底欢叫,抢着说道:“我大清王朝从开国到今,统帅军马的都是宗室重臣!你当然是不二人选了!”胤祯严肃地说道:“不是那么简单的!当年的多尔衮,多铎,后来的图海、岳乐,都经过层层冲杀,才走到为中军主帅的位置!爷的资历还浅啊!本朝,皇阿玛只颁赐过一次抚远大将军印,是颁给已故裕亲王皇伯福全的。”我说道:“仅凭这个你也没必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啊!当年裕亲王掌抚远大将军印,可副将是已革直郡王,就是你的大哥啊!而且三战准噶尔时,领正黄旗的是五阿哥,领正红旗的是四阿哥,八阿哥参赞军务,这并不是没有先例。”胤祯面色沉下来,唬了我一跳。不知道我说错什么了,便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说道:“我猜不着了!不如你告诉我吧!我说这些也是帮你开解抑郁。如果倒添负担,还不如不说。”
胤祯面色稍缓,说道:“你说的没错。可正因为你说的没错,爷想当这个抚远大将军得迈过三道坎——第一道,八哥;第二道,五哥;第三道,四哥。都过去了,才是皇阿玛那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