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祯抱拳道:“八哥!”胤禩含笑道:“舱内少叙片刻。” 胤祯毫无顾忌地牵起我的手,胤禩目光落在我们十指交叉相握,露出一丝苦笑,率先进入船内。我坐在西边的位置上,他们兄弟二人对坐,却彼此无言,个中气氛有些尴尬。
我托着腮,装作好奇,四处打量。胤禩预备的这条船相当招摇。上下两层的楼船,推窗一览山光水色。桐木楼梯直通往上层,雕花隔扇,掩住后舱的通道。记得曾经看过清代官船的模型,那里应该通向底舱。这船仅桨手就需要三十人。加上辎重人员,我有些咂舌!八阿哥!廉亲王!出手与气魄相得益彰!
胤禩白衣如雪,不染丝毫尘埃。即使他人到中年,潇洒如初。他慢慢地提起酒壶,为胤祯斟满,说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胤祯一饮而尽,说道:“八哥,真得不走吗?”胤禩笑道:“走?到哪里去呢?天下之大,哪里能容下我胤禩呢?” 胤祯露出一丝不忍,说道:“我不信。天下之大,总有八哥容身之处!就算没有,我们兄弟携手,也能开出一片天地。”胤禩浅笑道:“十四的豪情总让我佩服不已!但是,让我每天都看到萱儿,总不是回事儿吧?”胤祯低下头,又抬起头来,说道:“九哥都走了,八哥还坚守吗?大局已定,再做挣扎徒劳无益。更何况,八哥比我们更清楚,所有的传说不过是无稽之谈!”
胤禩苦笑道:“你总把人逼到无路可退。围城缺一……”话到一半,叹息着摇了摇头,“康熙末年的积弊,到今日几至积重难返。皇上一人之力,能否扭转乾坤,尚在两可之间。我留下来辅佐皇上,守住大清江山,守住祖宗万代基业。”我本不想说话,但听了胤禩的话又实在忍不过,便低垂眼帘,小声说道:“地球离了谁都转。如果你不在朝上,兴许雍正皇帝过得更顺心,玩得更出色。”胤祯不及出声,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做了“杀”的手势,唬得我忙低下头。
胤禩依然笑着问道:“地球离了谁都转?有意思。此话怎讲?”我偷眼观察胤祯的脸色。胤祯装作没好气地说道:“八哥问你就答。看爷做什么?”他嘴角边掩饰不住的一丝得意。不就是我在他八哥面前扮演了一次受气的小媳妇吗?用得着得意成这样?心理阴暗,自我膨胀。帐以后再跟你慢慢算!但我怎么解释呢?
我想了想,说道:“我无意说你自视过高,但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你走了,自然有新一辈的英雄出世。不说天下明珠投暗,就是你们兄弟中,能者无数。十三阿哥、十七阿哥是他左右手,十六阿哥为他所宠信,二十四阿哥为他百般怜爱。他们哪一位才能又差得很远?你是夺嫡的领军人物,但他赢得了圣心。他胜了,你败了,他容得下你吗?你空有一腔报国热情,却又有何人来用?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再孤高的英雄也有落寞的一天!不是归于尘土,就是老骥伏枥。江水漫游,洗尽历史沧桑,是也罢,非也休,成如何,敗又何?梦云一场转眼空,不弱纵情山水,山间之明月与江上之清风,为造物者之无尽藏也,看遍世事沧桑,静观风云流转,岿然不动,方尽显智者风范。”
胤禩说道:“受教了。”我说了这半日,他只答以受教二字做答。可看着他落寞的神情,我却硬不起来。毕竟我不是真正的佟紫萱。过了这么多年,我依旧是个偷窃者。胤祯看出我的窘迫处境,便说道:“萱儿的担心不无道理。八哥一心报国,无可厚非,但时机不利,徒增烦恼。不如与我们一同寄情山水,待适当的时机再为国出力。若是八哥忧心八嫂和弘旺,我有把握将其平安带离。九哥远在西北,家眷两地,我已经安排妥当,何况今时今日有兵有将。”胤禩怔了一下,说道:“你说老九……”胤祯点头道:“是的。九哥一到西宁,我就派人暗中联络接洽。九哥早已心灰意懒,在西宁那样折腾,只为咽不下这口气。可是我都不在意了,九哥又怎么死抱着呢?所以孙泰禀告实情后,九哥立刻答应下来。九哥说了,只等八哥你一句话。只要八哥放得下,他就放得下。不要这皇阿哥的身份,只云游物外,纵情山水。九哥的孩子们都大了,府里那些女人愿意留的就留下,不愿留的多发盘缠趁年轻都打发了。至于九哥怎么走,我都安排好了。我把九哥身边那些钉子都控制起来,如果下月初八哥的书信不到,九哥就诈死,由我的人马护送至江南。”胤禩轻轻拍胤祯的肩膀,说道:“干得好!如此我再无后顾之忧。”
胤祯越发急起来,静默片刻,说道:“八哥怎的如此执迷不悟。索性把话说破了吧!八哥是想以一己之力扛起全部罪责?那是不可能的!四哥的小气与寡恩,八哥该比我深知。小人得志尚且飞扬跋扈,何况四哥成就帝业呢?当年皇阿玛曾批四哥喜怒不定,如今四哥贵为九五之尊,手握生杀大权,如何能放过八哥?八哥走了,尚且能留下一条性命,或许可以保住八哥人马的性命。八哥不走,不但这些追随你我的大臣倾巢之下,无有完卵,再搭上八哥的性命,我于心何安?又怎么能放心得下来?”
胤禩展颜道:“原来十四弟明白我的心意!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胤祯忍着焦躁说道:“八哥何时转性,充当女娲娘娘了?”胤禩看眷我,说道:“这倒像萱儿的口气。”胤祯笑了,说道:“是她的话。若是萱儿劝说,只怕说得更难听。萱儿会气势汹汹地说,你就是有普罗米修斯的精神,也没有那么些肝给鹰叨。”胤禩轻轻叹息一声,说道:“等你们安顿下来,别忘了捎信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原委。”胤祯苦口婆心说了这半日,他就这么答?我急着说道:“等着雍正皇帝革你的爵、抄你的家、把你关进宗人府,我们再想救你就晚了!就算你不介意这些,那我问你,如果雍正把你从玉牒除名,给你改名字,否认你是爱新觉罗子孙、你是圣祖仁皇帝的阿哥,你又该如何?”
胤禩看着我,轻声说道:“看着所有人因我而流放、甚至于失去性命。我做不到置身事外!我愿和所有人一起承担。”他的样子让我想起楚霸王项羽自刎于乌江。项羽可以再回江东,东山再起未可知。而今时虽有边患却不改太平之世,胤禩如何再起?英雄不愿沉沦,即使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也一往无前,绝不徘徊。也许这就是英雄情操吧?非我辈小女人所能领会的。胤祯低下头。胤禩叹息一声,接着说道:“我留下来,也可以照料弘春、弘明,但不知能管多久!”胤祯感激地点点头,也长叹一声。
胤禩轻缓地提起酒壶,又为自己和胤祯斟满,说道:“有件事本不想告诉你,但干系到你们的安危,不得避忌‘疏不间亲’了。前日,完颜氏扶病来向婉凤打听我这几日的行程。婉凤不知底里,一一告知。昨日完颜氏又来了,不厌其烦的逐一确认,尤其她竟向婉凤询问,阿古晚上在哪里值守。你前日才告知我真相,完颜氏却在这个时候打探阿古的……”胤禩看胤祯情绪不好,便不再往下说了。
胤祯蹙眉说道:“我猜得到。不知八哥如何安排的?”胤禩答道:“我告诉婉凤了一个假的。想必婉凤也按此告知了完颜氏。我做了一番布置,把阿古调到景陵外一个险要的碍口,名义上是保障皇上的安全,但不知皇上是否会上当?”胤祯想了想,说道:“如果我是四哥,一定加派人手监视八哥。”胤禩含笑点点头,说道:“这我倒料到了。我派了几波人马打着我的旗号把皇上的人引开了。我们的四哥真不一般,派了不下五波人马监视我,直到我留宿在碍口,才真正有人回行辕复命。这艘船之所以如此招摇,就为你们随时弃船走旱路。即使有人盯上了,也可为你们引开追兵。”胤祯沉声道:“谢谢八哥!”胤禩笑道:“兄弟之间,何必多礼。大清江山经不起折腾了!你告诉老九,能走就走。至于我,你们尽管放心。”放心?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
静默片刻,胤禩端起酒杯,说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胤祯泛起泪光,却神情坚毅地端起酒杯。兄弟对碰一下,一饮而尽。这短暂的无言,我心如潮涌,终于离别时刻!初相见时,“紫貂裘暖朔风惊”,今日别时“船舸衣带当风饮尽甘醴”。我还能再见到这温润如玉的人物?就任由他走向既定命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