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儿像个小猫一样,蜷缩在我的怀里酣睡着。她的睫毛在面颊上画了一个好看的弧度。这么多年来,我总在这个时候偷偷欣赏她。她的皮肤光洁如缎,细腻如幼儿。她睡着后鼻翼微张,偶尔皱着眉头。可当我把她搂在怀中,却就立刻舒展开来,好像我是个温暖的港湾。我换了个姿势搂住她。看着她嘴角上微微裂开的弧度,我心底前所未有的宁静。值了!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回想这几个月的惊心动魄,饶得我是抚远大将军,统领西北行营,也心有余悸。由皇阿玛大行和四哥继位而引发的一连串危机,虽然有萱儿的事前警告,仍然让我疲于奔命。四哥甫一登基,就把戒急用忍四字丢到天边。如果四哥是南北朝时代的昏君,我和八哥早已身首异处。可正因为四哥长于权谋,我们更度日如年。萱儿曾讲过“温水煮青蛙”,四哥就是那位心急如火又慢条斯理的厨师,用不温不火的手段整治着我们。从大局上看,萱儿不过是四哥捎带要得到的战利品,但这个“捎带”被四哥看似无意,实则用心的主攻方向。虽不致我狼狈不堪,却把心提到一万分。
我再次西北莅军,萱儿吞吞吐吐地告诉了我一些关于皇阿玛大行和大位继承人的预见,事后证明分毫不爽,可当时我心下暗自犹疑。萱儿的意图很明确,是要我跟四哥武力争天下,我和她谈了形势,没说服她,但她也无话可回。武力夺天下,我不是没想过,除了大道理外,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不是太子,没有天时;我远在西北,没有地利;虽然我是大位呼声最高的人选,但是朝政牢牢地掌握在皇阿玛手中,皇阿玛的首肯就是朝臣的方向,那些所谓的追随者,又有几人能不顾身家性命,来趟这一已成定局的“清水”呢?我没有人和。就算我下定决心,从西北一路杀回来,又侥幸兵临城下,如果萱儿被绑在城上,我该如何?仅仅想像她血溅五步,我就如摘去心肝一般。
在大道义上,我更不能起兵。当家方知柴米贵。西北大军虽不缺少粮饷,但从来往官员口中,想不知道朝上的艰窘也很难。这仗再打上两三年,只怕户部就要寅吃卯粮了。皇阿玛对我已是格外爱护,凡抚远大将军的动用,必从内帑拨付,堵了好些人的口舌。可权宜之计也引来众兄弟的不满。这些都是枝节,核心却是大清再战乏力。我不能毕功一役,也不能深入准噶尔腹地,剿灭策妄阿布拉坦。统一的准噶尔帝国是大清王朝的威胁,但是策妄阿布拉坦守着西北,也能起到一部分缓冲作用,就如明初的朵颜三部。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今日的卫拉特蒙古,不就是昔日的被强行驱逐的朵颜三部吗?就像今天阴鸷的雍正皇帝,昔日何曾不是奉着拈花一笑的圆明居士!
当时,我虽然对萱儿的话将信将疑,看了萱儿的书信,我有计较。既然不能靠武力手段解决,不等于我不预作准备。护送达/赖坐床期间,在行营里出现了多批刺客,虽然没见到我的面就被一一拿下,但这也着实让孙泰紧张不已,便想法子找到了和我长得八分相像的替身。我常年在西北高原苦寒地带,容颜清减憔悴极为平常,这个人稍加模仿,就可以假乱真。孙泰用了些手段,这个替身便死心蹋地的在军中掩护我。虽然这个办法见不得光,但非常时刻用非常手段,沽不得名钓不得誉了。
我亲自挑选了一千亲军,又把侍卫中得用的人派作头领。然后分批把他们调入不同的队伍中,又不着痕迹地把他们作为轮休的队伍送回京城。因为他们是有战功的人,按照朝廷的制度或是发了盘缠回乡,或是调入某人麾下继续当兵。我那时还是呼声最高的大位人选,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景陵附近驻扎待命。一千人马的粮草辎重,也不是个小数目,虽然不难于此,但是想不引人注目有些难度。幸而景陵工程正酣,人来人往不亦乐乎,起到了非常好的掩护作用。唯一忧心的是人马各自为战,易生事端。但是孙泰是我的侍卫头领,向来与我行影不离,如果他有所动作,就能推测出我的动向,非到关键时刻,我不能调动他,为我添了一层隐忧。我曾想起用常明。虽然常明这么些年忠心耿耿跟在萱儿身边,但我还是有点不放心——碧云都是别人的棋子,若把心腹事托给常明,再出事悔之晚矣。而那时候,我还不知淡月是八哥的棋子。若是知道了,我对萱儿那儿岂不提了一百个心!所以当时“疑人不用”占了上风,而后来是“用人不疑”。
皇阿玛大行了。那个日子与萱儿预料得不差半分。四哥也毫无悬念地登上了大位。说不恼恨四哥,那是假的。但在我这样努力之下,仍然未能得到大位,只能证明皇阿玛并没有想把大位传给我。特别是在皇阿玛准奏我的西北方略后,再战策妄阿布拉坦要数年之后,还把我派回西北大营,我就有所准备。可准备是一回事,真发生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在西北痛哭思悼皇阿玛之余,也不得不继续我的计划。皇阿玛、大位、江山都失去了,我不能再失去萱儿。我太了解四哥了。尽管他比我年长十岁,但凡是能与我的争的,他必定不遗余力。不知四哥对萱儿心意如何,但是他一定不会放过萱儿。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萱儿很清醒,我更清楚,下面所做的就是把我的萱儿抢回来。
回想起当初,娶到萱儿多么不容易。萱儿从生下来就喜欢八哥,一直喜欢到那次选秀病倒。尽管我喜欢萱儿,可一直都没有分毫的机会。但缘份是老天注定的。就在选秀之后,属于我的缘份终归来了。萱儿唱着“情丝缠绕英雄体”,口里却硬是不承认会缠在我的身上。她嫁我之后,我时常拿这句话逗逗她。我喜欢看她脸儿红红的,透出幸福的吃笑。把缘变成姻却是我生来最难的一场战役。太原之行历次遇险,指婚上一波三折,这中间的难事多得不胜枚举。而真正让我气闷的就是四哥囚禁了萱儿。
皇阿玛把萱儿指给废太子,萱儿当然不依。别说她已与我有白首之约,就是没有,依她的性子,也绝不甘为鱼肉。当她逃出紫禁城向八哥求助的时候,我却心里五味杂陈。没有实力,就保护不了心上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八哥的影子,如果不是皇阿玛对八哥戒心甚重,我还是那个影子弟弟。朝上朝上,官员还是老百姓,八哥都有人马。反观我,除了孙泰和那队侍卫,就是领着皇阿玛旨意,远在城外的丰台大营,作不得数。我发狠培植亲信,只是有些晚了,还是生不逢时,等我干这事儿的时候,早已被皇阿玛的威势围得风雨不透。连最后把萱儿从圆明园接出来的还是八哥。
我以为非常了解四哥,其实真正了解四哥的还是八哥。一点微小的疑惑,八哥付诸行动,我还被蒙在鼓里。我除了舍却性命,拉着萱儿在紫禁城里乱闯,没有做出有谋略的举动来。萱儿说我长于行动,而短于权谋。从那一天起,我就致力于在果敢之前,先有筹划。“未曾用兵,先算败路。”不经历那一次,也没有后来的抚远大将军。
不过,皇阿玛一大行,这个抚远大将军当得真窝囊!一道圣旨,就必须二十七日内回京奔丧。那是皇阿玛啊!没有旨意,我都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皇阿玛身边。我是皇阿玛最疼爱的阿哥,也许我比不上当年的二阿哥,但在二废太子之后,皇阿玛和我之间的父子情更进一步,也许小家子的父子天伦之乐,就是这样的感觉吧。还有额娘!额娘在皇阿玛身边几十年,虽然说不是那种圣宠不衰,但其中的绵绵情意,是旁人体味不到的。额娘该伤心成什么样子了。额娘的啖症老病了,这会子伤心过度,慢是犯了。而且额娘心头行止都带着我继承大位的愿望,在她眼里突然四哥登基了,不免又添了一层气。我当时忧心如焚。可是想到萱儿,我不能盲动。萱儿和额娘互相照料,又在大丧期间,暂时不会有大事。打定主意,我安排孙泰护送那个替身上京,自己则带着几个心腹侍卫,抄近路潜行回京。
我躲在畅春园,观察京城里的动静。不出所料,大内闹得不亦乐乎。新皇帝寻了藉口把抚远大将军囚禁了。虽然替身的大闹是我的计划的一部分,但是四哥如此利落地借势,又如此不讲情面,让我心寒不已。萱儿说得没错,即使我们同母所生,四哥不会要我的命,但不等于四哥不会毫不留情地打击我。击垮了我,对登基立威是具有战略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