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真是畅快淋漓的一战啊!我好久没有打得这么过瘾了!”
宇垣吾朗倚着身旁的扶肘,爽朗大笑。
【注·扶肘:也称肘靠。坐在地板上时用来搭靠的把手。】
约莫20分钟前,败在青登剑下、无力再战的宇垣吾朗当场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不论青登如何摇、如何晃,他的眼皮都不动一下。
结果现在,他已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该说说、该笑笑。
若不是他全身挂彩,裸露在衣衫之外的肌肤布满肉眼可见的大量淤青、红肿,否则还真看不出来这个男人才刚吃了一场大败仗。
只能说,“狂犬”不仅皮糙肉厚、耐打度惊人,就连身体的恢复能力也非常人所能比拟。
“仁王,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宇垣吾朗问。
“左肩、右大腿等部位仍很痛,不过并无不碍,今晚好好地睡上一觉就能痊愈。”
青登答。
他的这番话,并非客套,他是在一本正经地说实话。
提高伤势的恢复速度的“健体+1”。
提高精力和体力的恢复速度的“强精+1”。
提高睡眠质量、减少睡眠时间的“睡神”。
增强肾脏与肾气,进而使身体的健康程度远胜常人的“元阳+1”。
在上述诸天赋的加持下,青登的身体恢复能力,只能用“变态”一词来形容。
所以,青登口中的“睡一觉就好”还真不是在瞎掰——事实确实如此。
早在发现宇垣吾朗越挨打越强时,青登就猜测对方是否也身负“狂战士”天赋。
最后看来,果真如此。
“狂战士+3”……怪不得那么耐打。
就结果而言,双方都在刚才的较量中获利不小。
宇垣吾朗得偿所愿,跟仁王打了个痛快。
青登的“狂战士”一口气跃升成“狂战士+4”,实力大增。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宇垣先生。”
青登挺直腰杆,正色道。
“你我间的较量,业已结束。现在,轮到足下兑现事先约定好的诺言了。”
青登口中的“诺言”,指的自然是在比武正式开始之前,宇垣吾朗同青登约定好的“你我之间,一战定胜负!无论最终的胜负如何,之后不管你问我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宇垣吾朗闻言,摆了摆手。
“我晓得,我晓得!我虽不是正派人士,可也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你想问我什么来着?”
“宇垣先生,吾父为什么会借入5000两金的巨款?他拿这么大的一笔钱做什么?”
“哦哦!这个呀。”
宇垣吾朗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整副身子都压在扶肘上,支起左臂,摩挲下巴。
“这个话题要讲挺久的呢……可以允许我一边抽烟一边说吗?”
语毕,宇垣吾朗比了个抽烟的手势。
日本自古就是一个吸烟大国,日本人抽烟的历史相当久远,早在三百年前的战国时代末期,以烟管燃烧烟草的吸烟方式便随着西方传教士一起进入日本,并迅速风靡全国。
原本茶道里的“一服”这个词也被借用在烟草上,成为了“抽根烟休息一下”的意思。
到了江户时代,幕府为了防止火灾,多次颁布禁烟令。
然而……幕府的权威与万千烟民的意志——孰盛孰衰,显而易见。
所有的禁烟令,最后都不了了之。
抽烟的嗜好就这么留存了下来,并愈传愈广。
时至今日,抽烟甚至还成了一种时尚、地位象征、甚至是情趣。
但凡是频繁出入吉原、岛原等游廓的大镖客们,定总能发现:许多高级游女……特别是立于游女顶峰的花魁,都特别爱抽烟。
服装华丽、化着精致妆容的漂亮游女们一边优雅地端坐着,一边手持精致的烟枪,吞云吐雾——这都快成吉原、岛原等游廓的标志性风景了。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一方面是因为工作压力巨大,待遇又极差,而抽烟能够很好地减压,所以游女们都特别爱抽烟。
而另一方面,便是因为此乃一种约定俗成的“高级情趣手法”。
每到工作时间,包括花魁在内的众游女定会上妆。
上妆便会有厚厚的口红,而吸烟的时候,就会在烟管的吸嘴上留下口红印。
接着,游女们会将自己手中的烟管以吸嘴朝外的方式递出。
此时只要有客人走上前,叼住吸嘴抽上一口烟,便暗示着“今天我选你了”。
久而久之,烟枪跟游女都快成绑定状态了。
江户时代的画师们在画游女题材的美人画乃至瑟图时,总会画上一根烟枪。
值得一提的是,在游廓里,什么样的游女使用什么样的烟枪,这些都是有规矩的。
日本的烟管大致分为三部分,分别是:吸嘴、罗宇与雁首
罗宇可以理解成烟枪的中间部分,雁首可以理解成烟枪的头部。
游女之间的等级、辈分,极其森严。
为了区分身份,游女们的服饰、妆容、甚至是烟枪,都有着不容逾矩的使用规定。
烟枪的等级高低,主要看罗宇这个位置
罗宇的漆工越华丽,长度越长,便代表着级别越高。
烟枪的长度、精致度,与身份地位相挂钩——此项潜规则,不仅出现在游廓,也出现在商界、政界等各行各业。
下属若是发现自己所使用的烟枪比上级要高档的话,会立马连夜换成比上级低档的烟枪。
豪商、高官等各界的大佬们的烟枪,一根比一根长,一根比一根精致。
就好比宇垣吾朗现在所掏出的烟枪。
在问出“可以允许我一边抽烟一边说吗?”的同时,宇垣吾朗从不知何处掏出一根烟枪、一袋烟草、一盒西洋产的火柴、以及一口专门用来放烟灰的烟锅。
只见宇垣吾朗的烟枪通体呈黑色,约莫半米长,罗宇也好,雁头和吸嘴也罢,全都雕刻有繁复、华丽的花纹。
一看便知是平头老百姓绝对买不起的高级货。
这倒也正常。
毕竟,宇垣吾朗可是私人钱庄的老板啊,而且还是江户名头最盛的私人钱庄之一。
根据宇垣吾朗此前的口气,橘隆之向他借5000两金时,他应是借出了。
随手就能借出5000两金……遍观江户内外,有这般豪气的
青登不知宇垣吾朗的具体财力,但他敢肯定:那些领地总石高只有区区几万石,甚至只有1、2万石的小藩国的国君,可能都没宇垣吾朗有钱。
青登虽不抽烟,但他对烟味并不持强烈的恶感。
因此,他自然是不介意宇垣吾朗抽烟。
只不过,此时此地,除了青登和宇垣吾朗之外,还有他人在场——青登的身后,可还坐着一大一小的两位姑娘呢。
于是,为了尊重二女的意见,青登侧过脑袋,以眼神征询佐那子和总司的意见。
二女跟青登一样都不抽烟,但是也不反对别人抽烟。
所以,在青登的视线投过来后,她们不约而同地轻轻点了点头。
“宇垣先生,你请便。”
青登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
“哦哦!那我就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宇垣吾朗便急不可耐地划动火柴,点燃烟草,深吸一大口。
“啊……真是舒服……打完架后抽口烟,真是比神仙还快活啊!仁王,你要不要也来几口?”
“不了,在下不抽烟。”
“这样啊,真是可惜呀!抽烟可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噢!不去体验一下的话,未免太可惜了!”
宇垣吾朗露出浮夸的遗憾表情,然后挺直腰杆,离开扶肘,坐正身子。
“烟气入肚,精神百倍!我现在哪怕是跟你聊上一天一夜,也不成问题!咱们刚才聊到哪儿来着?噢!对!隆之为什么要跟我借这么大的一笔钱。其实也没啥,他只是拿这笔钱去贿赂他人而已。”
贿赂——听见这个词汇,青登的眉毛在眼角上耸了耸,他顿时提振精神,仔细聆听。
正当这时,宇垣吾朗换上古怪的语气。
“仁王,接下来的话……全是我个人的自言自语。”
“不管我之后所言是对是错,你都可以当成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现在正在调查隆之生前不惜牺牲生命与荣誉也要追查到底,然而最后却功败垂成的那起案子。”
“你通过某个渠道,得知我跟隆之有着颇为紧密的羁绊,于是特地前来此地,想要从我的身上收集与隆之相关的情报。”
“若非如此,我还真想不出究竟是何原因,能让大名鼎鼎的仁王不辞辛苦地光临敝舍。”
“当然,就如我适才所言——我刚刚所说的一切,全都是我个人的自言自语。”
“不管我说得是对是错,你都毋需放在心上,我也无意打听你的秘密、内幕。”
青登全程面无表情,一副对宇垣吾朗方才的言论不为所动的模样。
可实质上,这些全是“帝王之术”的功劳。他险些露出愕然的神情,全靠“帝王之术”来绷住脸蛋,不外泄出半分情感。
宇垣吾朗的推测,基本正确。
对此,青登的心里很是惊讶。
与此同时,他对宇垣吾朗有了全新的认识。
虽然被称作“狂犬”,所作所为也与普通人相距甚远,可心思却意外地细腻。
因为没有必要向对方解释那么多,所以青登并没有开口。
既没有对宇垣吾朗刚才的“自言自语”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
“我直到隆之死去后,都不知道他栉风沐雨、四处奔波到底是在查个什么。”
“隆之没有同我多说,我也没有多问。”
“我只知道隆之所调查的案件,涉关清水一族。”
“为了进一步地收集情报,他做了一项大胆且周密的计划。”
“首先,假装染上了赌瘾,终日出入清水一家旗下的各大赌场。”
“赌场是清水一族的核心产业。”
“不夸张地说,‘赌博’乃清水一族的立身之本。”
“仅赌场的营业额,就占了清水一族的总收入的六成。”
“因此,若想收集与清水一族相关的情报,把挂着清水一族名号的各大赌场设为重点调查的核心区域,乃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并且,清水一族旗下的每一座大型赌场,都会有干部级别的大人物坐镇。”
“隆之的目标,就是在搜集情报的同时,物色能够拉拢的清水一族的干部级人物,出钱贿赂对方,从对方口中套取线索和情报。”
“隆之跟我借的那5000两金,便是用作此途。”
说到这,宇垣吾朗换上一种感慨万千的表情。
“隆之那小子……表面上满身正气,可却并非那种只知闷头蛮干的人。”
“他的心思、手段,油滑得很!”
“不愧是经常与三教九流之辈打交道的‘三回’武士,深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
“除了极少数的特例,绝大部分雅库扎都是‘无法无天’、‘飞扬跋扈’、‘心狠手辣’、‘暴戾恣睢’等词语的化身。”
“除非脑袋坏掉,否则不会有哪个平头老百姓敢随便招惹雅库扎。”
“时间一长,普通大众们对雅库扎这一群体有了不切实际的认知。”
“雅库扎们看似威风八面的,连走起路来都是一副大摇大摆、神气十足的模样。”
“但是啊……实话讲,在雅库扎的世界里,上至一族的领袖,下到普通的小弟,无一不是如履薄冰。”
话音甫落,一抹掺杂着几分追忆之色的无奈神情,涌上宇垣吾朗的两颊。
这种话由宇垣吾朗来说出口,实在是再有说服力不过。
在外出单干、开设日光屋之前,宇垣吾朗是某个雅库扎集团的底层小弟。
日本的雅库扎势力皆采取家族制管理。
因此,雅库扎集团是最重视资历、辈分的组织,几乎没有之一。
但凡是极端重视资历、辈分的团体,其内部的氛围势必都是无比压抑,令人难以透气。
“雅库扎们总把什么‘任侠’啊、‘仁义’啊挂在嘴边。”
“哼!狗屁的‘任侠’、‘仁义’!”
宇垣吾朗重重地嗤笑一声,表情上、语气里满是不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口口声声说着‘任侠’、‘仁义’,只不过是为了在抢钱、骗钱时,能够抢得漂亮一点、骗得好看一点罢了。”
“只要在身上刺下纹身,就会被他人另眼相待——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纹身可是很痛的啊。饶是坚韧如我,在纹身时也痛得好几次喊‘暂停’。”
“雅库扎们之所以甘心忍受这份苦不可言的剧痛,就是为了赚到在‘正常世界’里花上一辈子、乃至几辈子都赚不来的大钱。”
古代的纹身方法,都是在长针上沾上颜料,然后刺进皮肤的深处——“刺青”一词便是由此而来。
刺青师们完成一副纹身,往往需要刺上几千针甚至上万针,整个过程,痛苦无比。
除了证明自己已非普通人之外,雅库扎们普遍纹身的另一层寓意,便是表示自己有着敢于忍受剧痛的胆量,以及即便痛苦万分也要与“正常世界”一刀两断的决心。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个‘财’字。”
“有钱赚时,一片和气,彼此间称兄道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畜生敢害你,我一定第一时间冲上来替你挡刀’……各种牛皮吹得震天响。”
“没钱赚时,别说是‘义兄’、‘义弟’了,哪怕是亲生老母都能一刀捅死。”
“钱没赚到几两,便死于非命——这在雅库扎的世界里,实在是再常见不过了。”
“或是遭到敌对帮派的偷袭,惨死在街头。”
“或是被自己人背叛,窝囊地死在女人的被窝中,或是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5000两金——纵然是清水一族的干部,也没法以平常心看待如此重金。”
“这么大的一笔钱砸下去,还真有机会贿赂到清水一族的干部。”
“我跟隆之素无旧情。”
“一个陌生人突然找我借入那么庞大的金额,并且连个像样的抵押物都拿不出来,我自是不可能借钱给对方。”
“但是呀……也不知道隆之他是拿捏准了我的脾性,还是单纯地想要对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总之,他直接告诉我:他正在调查一起涉关清水一族的重大案件,急需一笔用于贿赂清水一族的干部的巨额资金。”
“呵……区区一介‘三回’武士,居然敢去找清水一族的晦气……”
“仁王,我也不瞒你,在听到隆之说出这番话后,我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这家伙是个疯子。”
“你才几斤几两啊?敢跟清水一族叫板?你以为你是天下无双、哪怕是幕府的上万军势也照砍不误的绪方一刀斋吗?”
“不过,我虽觉得隆之很傻,可也认为他非常勇敢。”
“不惧强权、不畏艰险,敢于对抗只手遮天的清水一族……真乃大勇之人!”
“所以,对隆之的勇气深感佩服的我,将5000两金一文不少地送给了他。”
“反正5000两金对我而言,还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送了也就送了。”
“更何况,我也想看看隆之他能打拼到哪一步。”
“原本,我借钱给隆之时,完全是抱着一种‘把钱洒进江户湾’的心态,并不奢求回报。”
“没成想,隆之他居然还真靠着我送给他的这笔重金,打开了局面。”
“经过在赌场的长久潜伏,他找到了一个见钱眼开的干部,并顺利以金钱攻势拉拢住对方。”
“然而……没过多久,隆之便染病去世了。”
“隆之的突然染病,究竟是天意如此,还是人力所为……我便无从知晓了。”
说完,宇垣吾朗苦笑一声,并重重地叹了口气。
随着宇垣吾朗的话音落下,四下一片沉默。
佐那子和总司侧转美眸,直盯着青登的后背,等待青登的反应。
在二女与宇垣吾朗的前后注视下,青登微垂脑袋,默默消化信息量。
今日的这趟“日光屋之行”,当真是收获满满。
通过宇垣吾朗之口,青登不仅获悉了足以大幅推进“诡药案”的调查进度的大量线索,而且对他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又有了更深的了解。
俄而,青登长出一口气,追问道:
“宇垣先生,你知道吾父贿赂的那位清水一族干部,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
宇垣吾朗耸了耸双肩。
“隆之连案件细节都不愿向我透露,又怎么可能会告诉我他所贿赂的对象是哪一位呢?”
说到这,宇垣吾朗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了一停,随后把话接了下去。
“如果你们想知道得更多,就去一趟江户西郊的桔梗山吧。”
桔梗山——听到这个闻所未闻的地名,青登的眉头不由微蹙。
宇垣吾朗轻笑了几声。
“你们知道5000两金是多么大的一笔钱吗?随便往地上一放,就是一座金山呀。”
“这种难以解释来源与去向的巨款,不管是放在家里,还是放在奉行所里,都不合适。”
“因此,隆之在桔梗山的山头上盖了一座秘密据点。”
“他把我送给他的那5000两金,都藏在了这座秘密据点里。”
“虽然有着‘秘密据点’这么个唬人的名头,但说白了就只是一间不起眼的茅草屋而已。”
“虽然该地多半已是人去楼空,但你们之后若是有空的话,不妨去那儿转一转,说不定能得到什么意外收获。”
青登闻言,如同咀嚼每字每句,缓缓嘟囔:
“江户西郊的桔梗山吗……”
无意间又得到一条很有用处的线索!
青登欠了欠身子,以诚挚的语气对宇垣吾朗说道:
“宇垣先生,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