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佐川官兵卫的表情顿时变了。
他先是挑了挑眉,继而拉下脸来。
“‘诡异’?橘大人,这是何意?”
青登淡淡道:
“这是我的个人直觉,这股贼军总让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总而言之,没有我的命令,新选组也好,会津军也罢,谁都不许出击!”
“……”
佐川官兵卫默不作声。
他侧过脑袋,望了眼远方的正在大规模移动的贼军,眸中闪过一抹令人难以捉摸的色彩。
须臾,他低下头,其面上的表情藏进阴影里,无悲无喜地轻声应和道:
“……是,在下告退了。”
原田左之助半开玩笑地调侃道:
永仓新八耸了耸肩,与原田左之助一唱一和起来:
“若是这样的话,那就完蛋了。那坑里堆满了厚厚的**,一旦掉进去,就算不淹死,他下半辈子也没脸去见人。”
“佐川君怎么还没到啊……好慢呀……”
“在如此不利的境况下,身处佐幕阵营的会津藩若是一头扎进京都这口屎窟子里,准会惹得满身骚臭。”
“自家主公承担着巨大的风险,置生死与名誉于度外,义无反顾地提兵上洛。”
总司频频转头,伸长脖颈,望向帐外。
平日里总与青登和“试卫馆派”不对付的芹泽鸭,此刻难得地与众人站在统一战线。
土方岁三冷哼一声,直接开喷:
“哼!我管他喜不喜欢我们,总之我一直不喜欢他,这家伙总是一副‘我是高贵的会津人,你们这帮乡下人何德何能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可憎模样!真是让人厌烦!”
迟迟不见佐川官兵卫的身影,已使她的俏脸上浮现出不耐的神情。
刀架的旁边,树着天璋院赠送给他的那张紫色大弓:伊瑟咤缚日罗。
新选组营寨,本阵——
……
“长州藩挟天子以令诸侯,号召天下群雄起兵攘夷。”
“时下的京都局势,完全就是一团乱麻。”
新选组诸将已至,却唯独缺了以客将身份前来助阵的佐川官兵卫。
“这份新职的诞生,直接使得京都守护职的权力大大缩减,手头的任务只剩下保护朝廷和监视萨、长。”
总司等人按照身份地位的高低,依序坐在长桌的左右两侧。
不一会儿,便见他们从森林里搬来木块、干草等物,开始“筑巢”。
他的话音刚落,便立即收到了原田左之助的质问声:
“开放国门、与夷狄签订了一系列条约的幕府,变为众矢之的。”
藤堂平助加入进对话中来:
“说起来……佐川先生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啊?我总感觉他平日里在与,总是板着一张脸。”
山南敬助补充道:
“准确点来说,他的恶意并不针对橘君,而是冲着‘京畿镇抚使’。”
“‘攘夷’成了不容许任何人质疑的旗号。”
实乃“蜂屯蚁聚”一词的最佳注解。
……
“结果幕府却还要处处提防着我们,设一劳什子的‘京畿镇抚使’来分走主公的权力。”
这个时候,山南敬助沉下眼皮,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对橘先生很不满?为什么?”
远远看去,涌进上野盆地的这一股股贼军,实在是像极了因巢穴被毁而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的蚁群。
就在贼军兵临城下的约莫半小时后,青登下达了“召集令”,命令番队长及以上的将官们即刻至本阵议事。
“我倒也很能理解他们的想法。”
渐渐的,栅栏、瞭望塔、营帐……一座座建筑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起。
他的面前摆有一张长桌,桌面上铺着他近日来的心血:上野盆地的地形图。
他抱臂在胸前,说道:
“会津藩里像佐川官兵卫这样的非常敌视京畿镇抚使的人,数量可不少。”
在场众人皆已换上护甲和浅葱色羽织,整装待发。
青登的右手自然地搁放在大腿上,左手搭着腰间的胁差,挺直腰杆,大马金刀地端坐着,因身处主座而俯瞰整座营帐。
他的两把佩刀——毗卢遮那和定鬼神——安静地躺在其身后的刀架上。
“该不会是在拉**的时候,掉进屎坑里了吧?”
“千里迢迢地从东北赶到京都,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换做是我,我也会感到非常愤懑。”
少顷,他缓缓道:
“我听说……佐川先生对橘君很不满……”
“我们会津人为了一条二百多年前的‘誓死效忠葵纹’的祖训,为幕府、为德川家族付出了这么多心血。”
“既要让我们当牛做马,任劳任怨地供你们驱使,又害怕我们坐大……什么玩意儿啊!换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芹泽鸭的这一席话,令得帐内的氛围发生细微的变化。
藤堂平助低下头来,口中呢喃:
“可是……‘京畿镇抚使’一职的设立初衷,不是为了分担京都守护职的压力吗?并非是为了分割肥后大人的权势,防止会津做大啊……”
芹泽鸭嗤笑一声:
“小子,看在你还年轻的份上,我教你一个残酷的道理吧——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既可以‘正’着说,也可以‘反’着说的。”
这时,坐在芹泽鸭侧边的井上源三郎——番队长们的就坐顺序是“偶数队”坐一排,“奇数队”坐另一排——倏地伸出左肘,戳了戳其侧腹。
“行了,芹泽君,别说了。”
芹泽鸭斜过眼珠,面无表情地瞥着井上源三郎,随后不再出声。
一时之间,只有沉默主宰了整座营帐。
关于设立京畿镇抚使一职的理由,幕府所给出的明面上的解释,是担心松平容保撑不起那么大的局面,所以多派个人来帮帮他。
可内情究竟如何……这就无人能说清了。
除了涉世未深的藤堂平助,以及从不关注这类复杂事情的原田左之助之外,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的盟友……会津藩内有不少人对新选组的敌意,并不比尊王派势力对他们的敌意要小。
平日里,大伙儿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把这份冰冷的事实端出来说。
芹泽鸭适才的这一席话,算是把大伙儿深藏已久的心里话都给翻出来了。
“……行了,闲话到此为止。”
青登冷不丁的开口。
他给上述的种种探讨,作了个简短的结:
“现阶段,会津藩是我们毋庸置疑的盟友。”
“我们论迹不论心。”
“只要他们别给我们使绊子,我们就别管他们的心思如何了。”
“又不是要一起结婚,共度余生。”
“我们只关注他们怎么做,不关注他们怎么想。”
大伙儿纷纷点头,以示赞同。
藤堂平助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地自言自语:
“这算个什么事儿啊……明明是盟友,结果却还要互相提防……这样下去,幕府还有得救……”
说到这,他后知后觉地闭紧嘴巴。
永仓新八眯起双眼,沉声道:
“平助,这些话别瞎说。”
藤堂平助满面歉意地低下头。
“对不起……”
幕府的前途堪忧……就立场而言,这是他们不能摆在明面上来说的话。
不过……任谁都会觉得幕府的现状,用“摇摇欲坠”一词来形容,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财政紧张、直参子弟腐朽堕落、军队不堪一用、就连盟友都是各怀鬼胎……
便在这个时候,帐外忽然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人未到,声已至:
“仁王大人!情况有异!”
一名传令兵立定于帐外。
青登立即喝道:
“进来!”
传令兵闪身进帐,接着以清晰、焦急的口吻,一字一顿地朗声道:
“仁王大人,佐川大人率领全体会津骑兵出阵!直奔贼营而去!”“什么?!”
清河八郎率先惊叫出声。
同一瞬间,惊愕的情绪勒紧全场。
青登的表情未变,依然泰然自若地端坐在主座上——只不过他的面部线条变冷硬了不少。
“这个家伙……这么快就来给我使绊子了吗……”
……
……
此时此刻——
新选组营寨,寨外某地——
咴咴咴咴咴咴……
精挑细选的战马低吼着,用蹄子刨着泥土。
佐川官兵卫手提3米多长的片镰枪,策马巡查将士们的装备、精气神。
【注·片镰枪:十文字枪的分支,枪刃的一侧有分化出来的支刃】
松平容保借给青登的20名会津骑兵,全在佐川官兵卫的面前了。
望着英姿飒爽的自家将士,佐川官兵卫的唇边扬起自信、豪迈的笑意。
“哼!狗屁的京畿镇抚使……那个才刚过20岁的毛头小儿,懂什么打仗!”
“只不过是一群何足道哉的乌合之众,何需那么谨慎?”
“远道而来的贼军尚未站稳脚跟,正是向他们发动袭击的最佳时候。”
“只要在此刻发起怒涛般的猛攻,定能给他们以重创!”
“若是运气够好,说不定还能打得他们四散溃逃,直接终结这场战争!”
说到这,佐川官兵卫转过头来,冷冷地遥望新选组的营寨。
其面上的嘲讽之色已浓郁得无以复加。
“该打的时候不打,将‘直觉’、‘不祥的预感’等似是而非的词汇挂在嘴边……这样的用兵方法,可称不上是谨慎啊!只不过是胆小罢了!”
“关东人果然靠不住!”
“镇抚京畿的重任,果然还是得靠咱们会津男儿!”
远远地嘲讽完青登后,佐川官兵卫收回视线,眼望其面前的一众骑兵,高高举起手中的片镰枪,枪尖直指穹苍。
“会津的英勇男儿们!跟紧我!”
“让这帮不知死后的贼寇们看看!也让我们身后的那帮缩头乌龟们也看看!看看咱们会津人有多少本事!”
说罢,佐川官兵卫一勒缰绳,马首直直地对准远方的贼军阵地。
“跟我冲!”
他将高举的片镰枪用力挥下。
刹那间,战马嘶鸣,四蹄翻动。
滚滚烟尘向四周扩散开来。
……
……
新选组营寨——
青登与新选组诸将站在用土垒起来的瞭望台上,遥望已经开始攻击前进的骑兵队。
清河八郎走上前来,提议道:
“橘大人,要设法阻止他们吗?”
青登摇了摇头:
“赶不上的。就算现在骑马去追他们,也来不及了。”
总司用力地咂巴了下嘴:
“啧……!明明橘君都已经说了,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许擅自出击,结果他还是把橘君的命令当耳旁风!”
土方岁三摊了摊手。
“谁叫他是客将呢。他本就对橘君所任的官职充满反感,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橘的指挥呢?”
“……也罢,任他去吧。”
一束束目光落在忽然开口的青登身上。
青登一边将左手随意地搭在腰间的佩刀上,一边冷笑着把话接了下去:
“也既然佐川官兵卫执意出击,那咱们就站在这里,静静地瞧着他们,看看他们是否能拿出可观的战果。”
“我也借着这个机会,来好好地观察一下贼军的战斗力。”
……
……
骑兵队并非一鼓作气地全力冲锋,而是先缓缓地慢跑,然后再一点点地加速。
马匹是一种耐力很差的动物。
拼长跑的话,10匹马都拼不过一个人。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设立传驿制度的时候,要每隔一段距离就建一座驿站,传信时换马不换人,因为马的耐力实在太差,没法长时间地奔跑。
若是一开始就拔蹄狂奔,胯下的马匹不一会儿就力竭了。
因此,正统的“骑兵冲阵”都是先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行进,待与前线战场的距离拉近后再猛然提速,以雷霆之势攻入敌阵。
佐川官兵卫一马当先,亲身担任攻击箭头。
其他骑兵紧跟在其身后,拼组成一支小巧的“楔形”。
就这样,这支小巧的楔形阵,一往无前地逼向敌阵。
便在双方的间距只剩几百米后,佐川官兵卫给其左边的部下使了个眼色。
此人立即心领神会地抬起手中的海螺号,用力吹响。
呜——!呜——!呜——!呜——!呜——!
在催人的号角声中,战马开始迈开小步逐渐加速,马蹄扬起漫天的尘埃!随之扬起的还有凛然的杀气!
随着间距的不断拉近,佐川官兵卫已逐渐看清敌阵的现状——兵锋未至,结果满身污垢的流寇们却已四散奔逃。
——果然只是乌合之众!
此状此况,令得佐川官兵卫的自信心更加爆棚。
“贼军被突然出现的骑兵队给吓得抱头鼠窜”的这副光景,不仅映入佐川官兵卫的眼帘,也进了其他骑兵的眼中。
他们一个个的无不信心满满,就等着攻入秩序已乱的敌阵,杀他个人头滚滚!
佐川官兵卫意气风发地挥舞片镰枪,神采飞扬地喝道:
“敌军已溃!杀他们个片甲不……”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巨响,打断了佐川官兵卫的话头。
除了他的“动员演说”之外,一并停止的还有其身旁的号角声。
“啊啊啊啊啊!”
那位负责吹号的骑兵惨叫一声,跌落马来,其手中的法螺号自然也是跟着掉地,号角声戛然而止。
“……”
佐川官兵卫瞪大双眼,嘴巴微张,转头呆望着那位跌落在地、再无生息的骑兵,一副失掉魂魄的模样。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那串巨响将他的灵魂唤了回来。
后知后觉的佐川官兵卫扯着嗓子,以嘶哑的声音尖叫道:
“铁炮!是铁炮!散开!快散开!都散开!”
然而……为时已晚。
又有两名骑兵被射倒在地。
咴咴咴咴咴咴——!
战马发出不安的声音。
原本无比紧密的楔形阵,霎时变得松散、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