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时间,已不算早。
时值五点多钟,虽然天空和大地都还算是明亮,但太阳已经落到原野那边的丘陵后面。
从青登等人发起追击开始计起,满打满算,撑死也就只过去了半日的时间。
半日的时间,追击了上百余里……
即使是在二战时期……不,哪怕是在现代战争里,这样的数字也足以令人咂舌。
因此,也不怪得青登等人这么惊讶。
他们只顾着埋头,浑然不知他们已经一口气追击了上百余里,甚至已经突入尾张藩的境内了。
这时,细谷左卫门再度开口:
“你们是什么人?快快报上名来!”
兴许是从青登的谈吐中,隐约地察觉到眼前之人并非凡类。
于是细谷左卫门的语气放缓了许多。
随着幕府权威的逐渐沦丧,以“御三家”为首的亲藩大名们也越来越不老实了。
只要别触犯到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对幕府所下达的一切命令,全力以赴地阳奉阴违。
可是,不管怎么样,目前从明面上来看,“御三家”依然是幕府的盟友。
既然是盟友,那么该尽的礼数,还是要一一到位的。
青登站直身子,昂首朗声道:
“在下京畿镇抚使,橘青登!”
“为追剿贼寇而进击至此。”
“我们并不知晓此地乃尾张藩的领土,无意冒犯,烦请见谅!”
语毕的这一瞬间,以细谷左卫门为首的尾张武士们立时瞪大双眼,变了脸色,表情被强烈的震惊所支配。
“京畿镇抚使?”
“那他岂不就是那个仁王?”
“真的是他吗?”
“不对呀!仁王大人现在应该正在伊贺一带布防,阻击进犯京都的贼军才对啊!”
“是啊,仁王大人不可能在这儿。”
……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叽叽喳喳地争相交谈着。
尾张藩毗邻京畿。
所以不论京畿内外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尾张藩总能在第一时间接收到相关情报。
该藩怎么说也是坐拥62万石领土的老牌强国,最基本的信息收集能力,他们还是具备的。
因此,他们在第一时间收到了“伊势爆发一揆”的消息。
得知伊势有变后,尾张藩政府迅速动员军队——不过并不是履行“封藩建国,以藩屏幕”的义务。
他们并没有派兵去增援青登,而是遣到边境地带,守好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尾张藩恰好坐落在东、西日本之间。
换言之,贼军若想进攻关东的话,尾张藩乃必经之地。
为了保证自身的安宁、利益,尾张藩可谓是拿出了十二万分的干劲。
在防备贼军来犯的同时,他们时刻关注镇抚府的平乱进程。
他们知道青登已经统领由新选组和一部分的会津军将士所组成的“新会联军”,出兵东上,屯于伊贺,阻止贼军的西犯。
至于更进一步的情报,碍于信息传递能力的有限,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今天是4月11日。
青登的出兵日期是在9天前,即4月2号。
算上整顿部队和进军的时间,青登只用了9天的时间,就彻底击溃贼军,并且一路进击至尾张?!
对此,尾张武士们直感觉不可思议。
在经过短暂的震愕、混乱之后,细谷左卫门恢复冷静……或者说是强装镇定。
他用力地清了清嗓子,换上更加柔和的口吻,反问道:
“你说你是京畿镇抚使,有何证据?”
青登挑了下眉。
“怎么?你们难道没有看过我的画像吗?”
“我个人认为负责给我绘像的那位画师,还是很有水平的,他完美地在纸张上复刻出我的神韵。”
细谷左卫门面露难色。
少顷,他断断续续地回答道:
“抱歉,你的脸……实在是太脏了!我们实在是看不清你的相貌!”
青登闻言,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蛋——滑腻恶心的触感,沾满了指尖。
若是有块镜子在手边,他就能看见自己刻下的面庞,究竟是肮脏到了何种程度。
简单来说,像极了一块调色盘,你可以在上面找到各种各样的颜色。
泥巴、砂石、灰尘、草屑、叫不上名字的脏东西……这些乱七八糟的污垢,涂满了面庞上下的每一个角落。
这层“污垢结合体”,本就很恶心了。
结果,又让血液和汗水“调和”了一下……犹如融化的油画。
肮脏得不堪入目,五官仿佛都黏在了一起。
莫说是长相了,连性别都很难辨清。
青登搓开指尖上的污垢,苦笑着半开玩笑道:
“光顾着追亡逐北,都忘记收拾一下自己的形象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怀纸,往自己的脸上胡乱地擦了一把。
白色的纸片霎时变成漆黑的“炭条”。
这么一擦后,虽然整副面庞还是很脏,但好歹是能看清五官了。
“如何?现在可有人能认得我?”
一时之间,诡异的沉默降临在尾张武士们之间。
这份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
约莫5秒钟后,震愕化为声音:
“真的是仁王!真的是橘青登!”
“真的是他吗?”
“没错!确实是他!”
“你们都太没眼力了!我早就认出这人是仁王了,以牛为坐骑的武士,除了仁王之外,普天之下再无他人了!”
……
细谷左卫门的反应极快。
像他这样的官场中人,对于官场的各类规矩、各种礼节,素来是十分敏感的。
他以无比麻溜儿的动作,“嗖”的一下从马背上滚下来,单膝跪地,表情恭敬。
与刚刚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橘大人,适才是在下无礼了!多有冒犯,还请多多海涵!”
紧接着,他身后的其余骑士纷纷下马,毕恭毕敬地向青登行礼。
青登摆了摆手:
“我能理解,都起来吧。”
这时,细谷左卫门像是想到了什么,满面焦急地快声问道:
“橘大人,您既然正在追击贼寇,那么吾等的突然现身,可有妨碍到您?”
仁王正在率兵剿贼,他们忽地蹦出来,挡了人家的路,导致作战受到影响……这种事情,就是典型的“可大可小的麻烦”。
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一旦上了秤,千斤都打不住!
一个不好,将会引发非常严重的外交事故!
一想到这,尾张武士们便不禁感到后脊发凉。
青登轻笑了几声:
“无妨。倒不如说,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就在刚才,我亲手斩下了贼酋柴崎炼十郎的首级。”
细谷左卫门张嘴结舌,一时语塞。
“橘橘、橘大人,也、也就是说……贼军已经被肃清了吗?”
“怎么?你不相信吗?”
细谷左卫门手忙脚乱地埋下脑袋。
“不!吾等岂敢怀疑阁下!”
青登莞尔。
“先不说这个了,你们有食物和水吗?”
“欸?食物和水?”
“激战了一整日,粒米未进,滴水未入,我们都已是饥肠辘辘。实不相瞒,我饿得快要站不稳了。”
在“锁血+7”、“元阳+4”等天赋的加持下,青登的生命力相当旺盛。
只不过是饿上一天,还不至于使他怎么样。
不过,他的这番话语虽有夸大的成分,但他现在确实是饿极了。
久久不进食,外加上骑乘、激战的剧烈消耗……他的胃腔早就在反复发出痛苦的呻吟。
其身后的佐那子等人亦都是如此,腹中的饥火已使他们头昏眼花。
细谷左卫门先是一怔,随后赶忙地行动起来。
“是!在下立即安排!喂!你们有带食物和水吗?”
尾张武士们聚在一块儿,摸摸胸口,搜搜腰带,从头找到脚,收集能够入肚的食物和饮水。
“我的水壶里还有一点水。”
“啊,我带了一壶暖身用的浊酒。”
“我也有一壶浊酒。”
“我这儿有两块用小米捏成的饭团。”
“巧了,我也有两块饭团,只不过我的这两块饭团是用粟米捏成的。”
“你们白痴哦!我们可不是在施舍残羹剩饭给乞丐!我们怎能向橘大人献出这么粗糙的食物呢?这样一来,我们……不,尾张情何以堪啊!”
“可是……除了这些饭团之外,我们就没有别的食物了啊……”
……
未及,细谷左卫门捧着一大堆东西,满面尴尬地回到青登的跟前。
“橘大人,我们……呃……我们只找到了一点水、两壶浊酒、以及一些饭团……还请见谅!”
“那、那个!将这些饭团放到火上烤一烤,会变得好吃一些!” 将饭团烤过了再吃——此乃饭团的“古典吃法”。
一来能加热米粒,更易入口。
二来可使饭团多出一股焦香味,使人胃口大开。
兴许是自觉用这种低质的食物来敬献京畿镇抚使,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吧,细川左卫门前脚刚说完,后脚就急急忙忙地补上一句:
“橘大人,我这就派人以快马前往最近的城町,带来更能入口的美食……”
他的话音未落,便见青登倏地咧开嘴角,轻笑了几声:
“不错呀!这些饭团看着都挺好吃的,竟然能够找来这么多食物,辛苦你们了!”
“欸?”
细川左卫门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一脸惊愕地看着青登。
望着对方的这副模样,青登弯起嘴角,半是调侃、半是戏谑地说道:
“喂喂喂,你们该不会以为我是只吃仙豆、只喝露水的月卿云客吧?”
“在成为举世闻名的仁王之前,我也只不过是默默无闻、仅仅只有百石家禄的御家人罢了。”
说罢,他随手抓起一壶浊酒,摇晃了几下。
“咕咚”、“咕咚”的声响,很是饱满。
“酒水还挺多的。”
这般嘟囔后,青登眨了眨眼,作思考状。
俄而,他举起手里的这壶浊酒,眼望以细川左卫门为首的尾张武士们,朗声道:
“尾张的勇士们,仅仅只是独酌的话,未免太过沉闷。”
“你们若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与我们共饮一杯?”
话音落下,四周静悄悄的。
尾张的武士们一个个呆若木鸡。
他们的视线在彼此的面庞上游移,瞧见了一副又一副的充满不敢置信的神情。
上位者主动邀约下位者,而且还是青登这种级别的上位者……这在封建时代,实乃殊荣一般的待遇!
青登适时地补上一句,唤回了尾张武士们的意识。
“怎么?你们不愿意吗?”
细川左卫门神情激动地用力点头。
“能与橘大人把盏言欢,实乃吾等的荣幸!喂!都愣着干嘛!还不快搬几块能够坐人的石头过来!”
在细川左卫门的指挥及亲身行动下,尾张武士们搬来几块石头,整理出一块简易的“居酒屋”。
待“居酒屋”建成,细川左卫门向青登比了个“请”的手势。
“橘大人,请上座!”
青登并未立即就座,而是先摆了摆手。
“且慢且慢,这事儿稍后再说。”
“现在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这个——”
言及此处,青登侧过身子,面朝佐那子等人,高高地举起右拳:
“这一战……是吾等的完胜!!”
下一瞬间,会津骑兵们学着青登的样子,高举拳头。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尽管人数不多,但他们所迸发出的欢呼,却意外地有气势。
这欢呼声传扬至远方,响遏行云,此伏彼起,久久未散……
……
……
文久三年,贼酋柴崎炼十郎守义率伊势之贼寇,统上万之众,攻京都。
橘青登盛晴距敌于伊贺,乘胜逐北,一昼夜行上百余里,一日八战,追及贼酋于尾张。
大破之!
——《仁王物语》,第3章(雌伏篇)。
……
……
此时此刻——
某座无名山的峰顶之上——
摄津赖光负手而立,聆听着远方的欢呼声。
尽管青登等人身处他的视界之外,但其目光却依然牢牢地锁定住东方。
这个方向,正是青登等人所在的方位。
冷不丁的,他用力地扯了下嘴角,露出不屑的表情。
“哼!蠢货!”
“若是乖乖地听我的话,设法取得长州、土佐的帮助,即使无法战胜橘青登,也能给他带来莫大的麻烦。”
“本来还指望他们能将京畿的这淌水,给搅弄得更浑浊一点。”
“看样子,土一揆终究是不成气候啊。”
摄津赖光并非孤单一人。
他的左手侧伫立着一位膀大腰圆,剃着个和尚似的大光头,脖子和脑袋一样粗的壮汉。
光头暗自沉吟,作思考状。
摄津赖光注意到了光头的异样,于是问道:
“海坊主,怎么了?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
光头踌躇了一会儿,随后瓮声瓮气地说道:
“阁下,我认为,吾等此次的‘助力土一揆’的行动,并非徒劳无功。”
“至少我们亲眼见识到了新选组的实际战斗力,以及橘青登的用兵水平。”
摄津赖光听罢,轻轻颔首。
“示敌以弱,调虎离山、暗度陈仓、擒贼擒王、穷追猛打……不得不承认,橘青登确实是在此战中展现出了不一般的用兵水准。”
“他将上述的这些计谋,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把战斗力最强的那几只部队,安置在本阵。”
“然后故意在地势平缓、绝对会遭受敌人的重点进攻的东面战场上,布置少量的部队,引诱敌人派出大队人马来攻。”
“待对方派出大量兵力去进攻东面,以致本阵空虚之后,就亲率骑兵队绕至敌营的侧背,自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动奇袭,一举攻进敌营。”
“再之后,不顾其他,直接瞄准敌营的本阵,直取敌将首级。”
“为此,不惜追出上百余里。”
“在发现后方的大营失陷后,前线的敌军势必会出现动摇。”
“届时,便由留守本阵的部将来发起总攻击,派出一直坐镇在本阵的那几支部队,以逸待劳,一鼓作气地掩杀上去。”
“虽是很老套的战术,但也是百试不爽的战术。”
“橘青登身怀不容小觑的军略能力。”
“至于新选组,也拥有着远超我们事先预想的组织度、战斗力。”
“此外,他们还拥有着杰出的谍报网。”
“柴崎炼十郎前脚刚向东面战场增兵,橘青登后脚就杀过来了。”
“若说他没有派出人员去时刻侦察柴崎炼十郎的大营,我是绝对不信的。”
“能够在第一时间得知敌军的动向……如此迅捷的情报接收能力,着实了得。”
“据我猜测,仁王麾下多半有着一个、甚至是多个身手了得的忍者。”
“正是这个忍者于第一时间将‘敌营已然空虚’的重要情报,传递给仁王。”
“对于橘青登的威胁和新选组的具体战力,我们必须要做个全新的具体评估。”
说到这,摄津赖光像是想起了什么,倏地顿了顿。
直至须臾,他才幽幽地把话接下去:
“不过,相比起橘青登的用兵水平和新选组的战斗力……还是橘青登的佩刀更令我觉得震惊。”
光头壮汉……也就是海坊主,在听见摄津赖光的这句没头没脑的感慨后,不禁问道:
“橘青登的佩刀?阁下,他的佩刀可有异样之处?”
摄津赖光一边发出“哼哼哼”的古怪笑声,一边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泛出紫色刀芒的古刀……不会错的,那是‘流光八幡’的佩刀!同时也是那个家族的传家宝!”
“‘流光八幡’?”
海坊主瞪远双眼。
“‘流光八幡’的佩刀……那岂不是说……‘流光八幡’后继有人了……”
说着,海坊主嗤笑了几声,换上嘲讽的口吻。
“哈哈!般若知晓此事后,不知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哈哈哈!真想看看啊!”
摄津赖光跟着轻笑几声,然后用力地拍了两下手掌。
紧接着,一道矮小的身影自其身后的阴影里窜出。
“摄津达人,有何吩咐?”
他一边说,一边单膝跪地,静候摄津赖光的指示。
“河童,你亲自去一趟虾夷地,找到般若,告诉他:你多了一个师弟,他继承了你师傅的衣钵。”
海坊主怔了一怔,反问道:
“阁下,就这一句话吗?”
“没错,这一句话就够了。”
摄津赖光脸上的意味深长之色,愈发浓厚。
“被‘流光八幡’除名,没能完全得到其衣钵……这可是那家伙心中永远的痛啊。”
“得知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被其他人给拿到了……他绝对会用最快的速度,披星戴月地赶回京畿。”
河童没有多问,直接朗声应和:
“是!摄津大人,在下立刻动身赶往虾夷地!”
摄津赖光撇了撇嘴,耸了耸肩。
“河童,‘摄津赖光’的这个名字,到今天为止就彻底弃用了,所以不用再喊我为‘摄津大人’了。”
“是!摄……不,酒吞童子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