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长安城铅云低垂下起了鹅毛大雪,到了黄昏时分天色晦暗无光有如子夜,地上已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
这已经是柳园被奇门遁甲封锁堵门的第三天,消息早已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也成了福埠肆当下最轰动的新闻。
城里所有的赌坊都开出了盘口,押注柳园还会被封锁多少天。
要知道如今的柳园的主人已非会通镖局,而是俨然有望成为大隋第一权臣的郑国公王世充的公馆。
刁小四招来一帮叫花子和青楼女子日夜笙歌,乞讨叫骂,视国公府的威严如无物,这简直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王世充的脸上。
人人都知道,如此赤裸裸的挑衅国公府没可能善罢甘休,所以接下来有好戏看了。但好戏什么时候上演,就看登台唱戏的双方谁的耐心先耗光。
当然,众人也不免奇怪为何出了这么大的事,留守长安城的禁军一连三天都没有动静?早先知道禁军右卫的大将军屈突通和刁小四是老交情,但现如今屈大将军奉命调任河东,换作了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掌权。此人跟郑国公王世充关系极密,绝无不闻不问袖手旁观的道理。
还有留守长安的刑部尚书卫玄、京兆丞骨仪,这些人奇迹般地集体失声,又是为何?
就在众人纷纷猜疑不定的这天夜里,长安城左翊卫官署门前,三千名银盔亮甲杀气腾腾的禁军精锐已然悄无声息地集结完毕。
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神情肃杀地端坐在宝马“乌啼夜”上,再一次巡视过他的部下,声音冷得如同天上飘落的雪花般说道:“乌通,着你部今夜子时发动,天明前扫荡查封长安城内所有青楼乐坊,凡有参与柳园闹事者,一体擒拿!”
“末将得令!”一名身材矮壮的禁军将领大声应道。
阴世师的音调毫无变化,继续下令道:“马齐,你带人抄了长安帮,若遇抵抗格杀勿论。子时动手,天明来向我复命!”
“末将得令!”又是一个中年将领沉声领命。
“葛道雄,你负责今晚的宵禁。不管什么人,若无本将军府签发的通行文书,一概缉拿。”阴世师望向一个文弱秀气的年轻将领道:“尤其注意永安坊周围,不准一只鸟飞进去!”
“是!”葛道雄躬身抱拳,口中重复命令道:“永安坊周围不准一只鸟飞入!”
阴世师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其他人等,随本将军半个时辰后出发进剿永安坊。那些臭叫花子,也该消停下来了!”
“诺!”三千禁军齐声应喝,巨大的声浪震得雪花狂舞西风颤栗。
此时,在距离左翊卫官署数里之外的一条僻静街道上,一名托钵老僧手拄法杖悄然出现在长安城中,赤裸双足冒雪苦行。
他的僧袍上不曾落下一片雪花,干净得就像刚刚用火烤过一样。晶莹如玉的脸庞上看不出岁月留下的任何痕迹,只是下颌飘舞的银髯稍许暴露出了他的年龄。
他就这样独自一人慢慢地沿着街道行走,横穿过四条街,路的那头便是永安坊。
多少年了,他没有来过长安,眼前的情形变得陌生而熟悉。
自从当年自天竺修行归来,他便在峨嵋金顶的菩提塔中闭入死关,终于在半年多前成功突破了“法佛无二”第九层境界,参悟了“是心是佛,是心是法”的大圆满真谛,一身修为堪称当今佛门翘楚,只差半步就能立地成佛永得解脱。
然而有好消息,自然也会有坏消息。就在他潜心闭关的几年里,朝夕相随的嫡传弟子坚永和尚突然丧命于江州野外。
传闻里说,他是被佛门叛逆一夜七次郎所谋,最终壮烈成仁自爆丹元。
身为坚永跟随多年的座师,他对这样的传闻始终嗤之以鼻,而将报仇的目标锁定在了一个名叫刁小四的小无赖身上。
据说此人不光是卜算子的“师傅”,还曾在太原朵云轩的鉴宝大会上当众羞辱了坚永和尚。如此败类,佛门断不能容。
可惜自己出关的时候,刁小四已经陷落在秦皇陵中生死不明,这笔帐也只能暂时搁置。
直到两天前,郑国公的小儿子王玄恕命人飞剑传书,他才晓得原来刁小四不仅没死,反而更加胆大包天,企图以奇门遁甲阵封锁国公府。
这真是旧恨未了,新仇又生——就在半年前,王世充的长子王玄应拜在了自己门下,成为关门弟子,很有可能,他便是未来的慈恩寺沙门护法。
现在刁小四作恶多端围堵柳园,引来一干叫花子和妓女喧哗闹事,打的不仅仅是郑国公的脸,连他金鼎神僧的脸也都感到火辣辣的!
所以他来了,目的只有一个——了断因果,就在今夜、子时!
他微微抬眼望向白茫茫的雪雾深处,寂寥宽阔的街道默默无声地在黑夜里不停向前延展。路的尽头,永安坊的牌楼在大雪纷飞中静静伫立。
他低垂下眼帘,继续一步步在雪中跋涉,身后留下两串深深的足印。
每个足印的底部,都有丝丝缕缕的金色微茫在流淌在渗入,最终化为两个古老的天竺文字。
左边是“佛”,右边是“法”,高高在上位于正中央的,是他那颗无二的禅心……
只是在这颗禅心的三里又二十七丈五尺之外,漫天大雪里还有一个人如空气般一动不动地屹立在白皑皑的屋脊上。
从这里往下俯瞰,半座长安城一览无遗。她甚至能看清楚,永安坊中每一团跃动的篝火周围,那些或肮脏的、或娇媚的、或幸灾乐祸的人的脸。
长安大阵已然残破不堪,仅有的威力亦不过是用以镇压从秦皇陵虚境里窜逃出来的冤魂厉魄,对她这种忘情之境的魔门顶尖高手几乎不再有任何限制作用。
要不然,刁小四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在柳园外摆下阵法,因为阵法的气机必然会引发长安大阵的反应与冲突。
她三天前收到了消息,今日一早便从洛阳赶到了长安城。
消息来自血月法王山本七八,最重要的内容是那个拥有天罗星盘的星宗余孽居然从秦皇陵里逃了出来。
作为秘月魔宗四大法王之一的新月法王自然义不容辞,必须抢在其他人动手之前拿下刁小四,夺取天罗星盘。
然而血月法王的密函里却着重交代,自己不必急于出手。因为峨嵋慈恩寺四大圣僧之一的金鼎上人已经亲自出马,将以正道之名佛门之威解决这个麻烦。
所以新月法王要做的,仅仅只是守在外围,阻止任何试图解救刁小四的人接近永安坊,必要时不惜暴露行踪和身份。
“为什么要这样的安排,好无聊啊——”她望着风雪深处的永安坊,嗓音甜美而遗憾地轻声抱怨道:“真好奇那个小伙子身上的味道,可惜山本不准。这家伙……”
她微感愤怒地摇了摇头,不明白为何宗主派遣自己西渡中土之前,一再关照必须遵从血月法王的意见行事。说起来,人家也是新月法王呢,论资排辈绝不比山本那家伙差多少。
所以现在,她只能像个傻瓜似地站在高处,远远地眺望永安坊,无聊地等待着可能又或者永远不会出现的猎物。
忽然她的杏目缓缓弯成了两道好看的峨月,饱满的红唇轻轻上翘,勾勒出一抹惊心动魄的靓丽笑靥,喃喃说道:“终于开始了。那是王世充的小儿子么?看上去味道不错,可以考虑用他来替代我今晚的宵夜……”
只见永安坊内紧闭了三天三夜的柳园大门在这一刻霍然打开,王玄恕一身宽松锦袍好似翩翩浊世公子走了出来。
鼎沸的人声立刻静止,无数目光或惊讶或兴奋,或紧张或好奇地聚焦在他的脸上。
这时的柳园正门外,几乎成了一个超级大市场。不仅有青楼美女在表演歌舞,小商小贩在摆摊卖货,还有现场赌局和一群要亲眼见证结果的赌棍。当然,也少不了敲锣打鼓的叫花子和那张摆在门口大得夸张的暖榻。
王玄恕缓缓走向暖榻,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含笑的目光无视周遭所有人怪异的眼光注视,只定定地凝望着刁小四。
刁小四拍拍暖榻旁的空位,笑嘻嘻道:“贤侄,要不要坐过来一起喝两杯?”
王玄恕站住身形,双脚距离刁小四画下的那条阵封曲线仅差一尺。
他微笑着摇摇头道:“不敢打扰刁公子的雅兴。我只是出来想跟你打个招呼,感谢刁公子这三天来对柳园无微不至的照顾。”
刁小四摆摆手道:“一家人不讲两家话,你这么说见外了不是?放心,我还会接茬罩着你。”
王玄恕抬起头望了眼黑沉沉的天空,纷扬大雪洒落在他的衣发上,晶莹雪白。
“一刻之后便是子时,”他仰望夜雪,徐徐说道:“这雪也该停了。”
刁小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是啊,雪该停了。贤侄你知不知道,为了帮你请来这么多人捧场,这三天我花了多少钱?每天晚上我都得付他们双份酬劳,一下雪价码又翻了倍——”
他热泪盈眶地望着王玄恕,痛心疾首道:“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够你买一千座大宅子。你要是再不赶紧开门请我进去,我就要破产了。那是多么凄惨的悲剧,会死人的!”
王玄恕眸中寒光遽然一闪,缓缓道:“那要看死的是谁!”
刁小四怔了怔,疑惑地问道:“你说死的会是谁?”
王玄恕不再答,挺直身躯静立雪中,与刁小四隔空相对。
“好冷的天啊……”刁小四突然缩了缩发凉的脖子,多情地感慨道。
大雪无声,夜越来越冷,已近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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