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目送遥白消失在门外,云中大人抖抖衣袖气咻咻在屋里转了两圈,只觉余怒更盛,干脆一头躺倒在白玉地面上,手脚大张着摊成个大字,一派豪放姿态。
他云中晋身为云中氏主君独子,化形成人便立为储君,长为继位为天下辽空之域的君主,高高在上地位超然,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生物。
年少之时,烟水浮城云中氏一族正值盛时,英雄豪杰比比皆是,天才少年层出不穷,即使在这样五彩纷呈的社会大环境下,我们伟大又强悍的云中晋公子依然是最亮眼的那一抹华彩。
银衫少年于一众俊杰之中脱影而出,丰姿挺拔风眼微扬,宛如断金截玉的上古名剑,指生轻风身伴流云,只身一人御风而来,轻而易举就汇聚了天下灵力。
如此华贵公子现于浊世,举世皆惊。
人才风流固然难得,最令人惊叹不己的是其在武学一途上的惊世异能。云中晋化形之时,天空之中祥云齐聚晚霞如锦,艳色极浓丹如红枫。云有异香充天斥地,四方朔风缈如乐,穿梭于烟云之间,如有实质宛如无数透明纤丝。
高空之中流云变幻,地面之上亦有异相。浪如卷云拍岸而上,岩土剧震山石崩裂。
在声达九天的清亮凤鸣之中,云中晋化形而出,身伴红鸾胡鹰,长身玉颜银衣翩然。背负长弓,弓身色墨箭矢碧绿,名唤为影,在化形之时由自身灵力凝结而成,实乃百世难求天纵奇才。影弓一出,举世皆惊,羽族来朝数日不休。
身负惊世绝学的天才少年云中晋同志,在脾气秉性方面亦很天才,放纵不羁心高气傲是肯定的了,无法无天目中无人也是有的。脾气怪异难以捉摸,喜怒不定难以取悦。
而后遭缝大变灭族惨祸,唯己一人独活于世,其中苦涩可想而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云中君却偏偏反行其道,花天酒地招摇过市,放纵恣意犹胜于前,仿佛全不在意,仿佛亲族惨死爱人背弃桎梏加身全部并无所谓,只是神色之间越发深沉,永远是一付色眯眯骨软筋酥的散漫模样,其真情实感无处推敲。
他能瘫在陧陵君王榻之上,抬手指指点点,言语之间颇为热络“嗯,没想到,这日深山上颇多绝色,陧陵兄割爱送我几个可好?”
他能一茶碗砸在太湖君脚下,带着绵软又轻挑的笑容,用柔媚的仿佛情人耳语的语气说些寒气森然的话“人贵有自知之明,太湖颖,你离我越远越好。”
他能捻着枝成梦花,坐在浴雪君身侧,面不改色似笑非笑,暗紫色眼瞳之中暮色沉沉,把遥远的前尘□□都映成了微茫的存在,油嘴滑舌的调侃“浴雪兄这几年倒是越发心坚意决了呢,把琳夫人那娇俏美人送于苦寒之地,心中就没有半分不舍么?”
可是,他今天却在遥白面前失了态。
那个白衣少年轻言慢语,一双墨色瞳仁明亮清彻的胜过华珠宝石,言态郑重语气之中竟然还还了一丝悲悯!劝自己要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失了本性心智。
这话,云中大人受不了。
此人强盗逻辑根深蒂固,坚定的认为自己的宝贝徒儿应该始终与自己保持同一战线。即使是自己错了,哪怕是不容于世,他也应该从头到尾与自己并肩站于一处。况且,他也应了会陪着自己,想反悔那是不可能的。
自己这宝贝徒儿,云中君大人纵容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其程度之深范围之广匪夷所思到可以载入史册,绝对的前无仅有。
美酒佳肴可以同杯而饮同箸而食,连自己那一批美女侍妾都挑好的优先往他床上送;遥白试制果酒,云中君大人不但派专人搜集原料,最后更是亲自上场试饮新酒,或甜腻或清冽俱是举盏满饮,眉眼温柔;遥白翻着白眼骂他脱线,云中大人竟然嘻皮笑脸的受了,全当是夸奖,平日的娇心傲性不见半分。
可现在,那家伙那站去旁人立场上来指责自己!而且还是为那个银发的白毛小子!云中君大人愤愤以手捶地,直着眼睛又想起刚才遥白黯然而去的背影。乌发若水,白衣之上微有光影,仿佛一步步走入了无人知晓的岁月深处,自己触不及望不透的地方。
他还有理了!思及此处,云中君大人更怒,胸间涨涩之意盘旋不去,孩子气的扬走长袖扑腾两下,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态己然有所变化。
兄弟反目情人背叛亲族血仞身陷危局,如此一般深仇大恨他尚能咬牙隐忍,现在却偏偏去在意遥白美人的只言片语。
BT之人的纠结心思,果然不能妄加猜测。
浴雪君来到烟水浮城伤离殿的时候,伟大的云中君大人还躺在地上别扭,排解郁闷心情,本来效果就不甚好,见到浴雪君更是火上浇油怒火中烧。
昂头看看来人,云中君冷哼一声倒回原处,摊手摊脚说话阴阳怪气“哟,稀客哪。无事不登三宝殿,又何况我这入不得眼的小石屋。浴雪兄一向公正无私顾全大局,此时来访,不会也是奉劝我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进门就看到躺在地上的烟水浮城主君,浴雪君理所当然怔了怔神。此人意态轻狂己成标志,倒也不足为奇,只是眼下这衣衫零散发丝微乱的魔昧男子虽然还保持着那份恣意心性,却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向自己伸出手来,扬眉轻笑毫无阴晦。
浴雪君眼神晃动,半晌别过头去,缓声说“不,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如何,哪怕是随天入魔,我也愿与你同往。”
这话听着就让人怒意横生。云中君不但丝毫不领情不感动,反而冷笑连连,扯了一边嘴角目似冰锥。
是哪,多可笑。这话现在听来,有多可笑。遥白说过,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个保持期限,感情如此,承诺亦如此。此一时彼一时,开弓没有回头箭,想要重拾来路是绝对的痴心妄想。
有此决心是好的,但是,晚了。我己不再需要…“这事啊,还不是麻烦你了。最近风声这么紧,本君一向背运,浴雪兄还是避避风头的好。”
本君…那个曾在自己身侧执杯轻笑携手共饮的少年,现在言语淡漠的自称本君。我们…己经隔膜若此了么?浴雪君一瞬心酸难抑,禁不住上前一步。
云中君却坐起身来,抬袖挥挥颇为不耐的阻住了他未口的话,皱了眉,脸上线条清俊“别再说什么你是迫不得已顾全大局为我着想一类的话了,也别说你是遭人蒙蔽全不知情。都没有意义。这个…”云中君大从裙中摸出只锦囊丢到浴雪君眼前“难道你认为枝枯叶萎冰雪为封,它还能重新发芽?别做梦了。”
锦囊之中是一颗无端花种,其上有道细细裂痕却并无枝叶,其个封以数层透明冰膜,仿佛冰核一般。
浴雪君望着它,心中撕裂一般的痛,让他几乎无法站立,以手扶墙双目顷刻赤红。
果真是,有去日,来无年。那,我,还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