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夏在赵隽的陪伴下匆匆赶回丞相府。
一夕之间,昔日冠盖云集的门庭若市倏忽变换成一派门可罗雀的清冷:不见了络绎往来以期加深同僚之谊的朝臣,不见了上门拜求明示康庄仕途大道的营营之辈,不见了依附倚仗权势赖以谋生的清谈之客,甚至连仆役下人也骤然剧减了许多……所谓人走茶凉,树倒猢狲散!这,就是翻云覆雨的炎凉人世!
沐夏走进后堂,看到父母正与妹婿顾哲恺坐着谈话,父亲的神情颜色没有太多遭受打击的颓然与落魄,令她安心许多。
“夏儿,你来了——小心一点!”江氏看着素来从容的大女儿略显匆忙的步履,忙出声提醒。
刚才,先到的二女婿禀明,二女儿临秋乍听到爹爹被停职审查的消息,惊急紧张之下,竟动了胎气,不得不在家安胎,她可不希望大女儿重蹈覆辙。
“母亲,我很好,您不用担心!”沐夏安抚母亲,然后转向父亲,“父亲,您还好吗?是女儿不孝,连……”沐夏把几乎失口的话吞回去。她清楚,事情的起因绝大可能出于自己,是她连累了老父,可……那些隐情该让赵隽知晓吗?
“爹没事,不过是一些同僚参政议事之时与爹的意见相左,故而向皇上弹劾,爹行事问心无愧,皇上审查之后定会还爹一个清白,你们不必忧心。”尹修言看着大女儿,平静地说。
他,尹修言,活了半辈子,虽然没有儿子,自小优秀的大女儿却也足以令他老怀安慰。前年,年岁几近半百的皇上有意大选宫妃,早早探得消息的他不愿见多年精心养育的女儿备选入宫,将来与成千上百个女人共同侍奉一个君王——也是三妻四妾的他深知其中滋味,又怎舍得让钟爱的女儿受苦?于是当机立断,把她嫁给晋王世子赵隽。当初,他既然决定这么做,便也做好了接受事情败露之后的惩罚。不当官就不当官了罢!这一段时间以来,皇上的冷眼,同侪之间的勾心斗角,上下级的排挤拉扯在在令他厌倦了官场,不遇明君,倒不如告老退隐,闲云野鹤,坐享天伦之乐——他刚娶的小妾也已经怀有身孕,这一回,应该为他生个儿子了吧?
“岳父,只是停职审查么?”赵隽深思地问。
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
“只怕会有所牵连……”祸起萧墙,一个不小心,只怕株连九族,对此,尹修言没法再维持淡然了,“此亦老夫忧心所在!世子乃皇族宗室,想来皇上不至于不顾念手足之情——惟顾大学士既与老夫结为姻亲,又曾在同侪弹劾老夫之时当朝为老夫据理力争,招皇上及群臣侧目……二贤婿,你和亲家翁在老夫落难之际仍然一如既往,此等情意、气节对老夫而言乃雪中送炭啊!只是,你和亲家翁素日甚得皇上赏识,切不可因为老夫一事而招致连坐,徒惹祸端……老夫找你们来,想要叮嘱的便是这个!赵顾尹儿女亲家,老夫不求荣辱与共,同进同退,惟望尔等明哲保身……尤其,万望珍重老夫之女,如此,老夫无憾矣……”
“什么无憾!什么明哲保身!你要他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那两个女儿照旧过好日子,我们呢?我们怎么办?还有我的白荷,她还没嫁人呢,你官职没了,权势没了,地位没了,哪个贵胄人家还肯要她做媳妇?你就只顾着你的那两个女儿,怎么就不为我们娘儿着想?天啊——我们以后怎么办?我的白荷怎么办……”
说话间,林姨娘忽然冲了进来,直直站在尹修言面前,哭天抹泪。
“什么时候了,你还闹?”尹修言皱眉喝斥。
“我闹?哼!我只后悔没早些闹!你只知道替她——”林姨娘嫉恨地伸手指向江氏,“——的女儿安排好归宿,难道我的白荷就不是你的女儿?现在,她们两个照样过好日子,却要我们受苦……”林姨娘呜呜叨念。
“够了——”尹修言烦躁地斥。
去年,二女儿临秋出嫁之后,他本也打算为三女儿白荷寻找婆家,只是,当时正值官场诸事渐渐不顺,自己的烦心事兼顾不暇,又哪有心思料理儿女亲事,如此便忽略至今了。
“都是你!都是你!”林姨娘转向沐夏,瞪着眼睛颠狂地嚷,“都是你这个祸害!要不是你,老爷又怎会被皇上革职查办?哼!我晓得你想嫁少年郎,嫌皇上老……”
“住口!”尹修言气怒地大喝,“你再敢胡言乱语,休怪老夫不客气……”
“你想对我怎样?你还能对我怎样?”林姨娘乱七八糟地哭叫,“你以为自己还是大丞相吗?你被皇上革了职,家产全被查封,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一家老小都养不起了,全家都要饿死了,你、你还耍什么威风?哎哟哟……我怎么如此命苦哇……”
“家产被查封了?父亲,怎么回事?”沐夏闻言不由得眉头紧蹙,不是计较林姨娘的无礼,而是……尹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十几条人口,家产全部遭查封,今后如何度日?
“只是朝廷例行公事,方便清查帐目,因此勒令暂时不得擅自动用任何物产,并未宣布没收,没二娘说的那么严重,你们不用担心。”江氏安慰道。
“都快要死到临头,一穷二白了,你们还装腔作势死撑着要面子……”林姨娘又大叫。
“够了!出去!”尹修言烦躁地挥挥手,要林姨娘走人。
“我不走!今儿大家都把话说清楚,大姑娘,你爹丢了官,那都是你害的,你要真孝顺……”
啪——
狠狠一记耳光甩在林姨娘肆无忌惮的嘴巴上。
“滚!”尹修言怒喝,“管家,管家,把她给老夫拉出去!”
“你打我?老爷,你好狠的心!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她们这一房!你还打我,你从来就不把我们娘儿放在心里,我、我……”林姨娘挨了尹修言一巴掌,哭叫得更凶了。
“二夫人,走吧——”管家及时把人拉了出去。
又吵又闹的林姨娘走了,后堂恢复平静,气氛却渐渐微妙起来。
赵隽一双眼睛放在妻子的身上,内心疑虑重重,刚才,林姨娘说的话很奇怪——她,为什么说那样一些话?
沐夏不是没有注意到夫婿疑虑的眼神,但,那个人是他的君王,他的叔叔啊!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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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青叶绿、花团锦簇的花园里,春意盎然,春色无边,这样的美景无人欣赏那就太可惜了!这不,应景的人果真来了!
此时,来花园赏春景的人,有很多,远远走在最前面的,只是两个。这两个人,徜徉在姹紫嫣红之中,说着话,说的话,却与春意无关。
“圣上,此人藐视皇威,做下大不敬之举,圣上堪堪施以轻罚,乃是圣上至圣至明,厚德仁爱,但……姑息养奸!圣上三思啊!”其中一个说道。
“朕坐拥天下,天下奇珍异宝莫不归朕之所有,何况倾城倾国的美人哉?此人胆敢将属于朕的女人转嫁他人,为他人生儿育女,置朕之威严何在?其人罪该万死!朕不重重责罚此人,难消心头之恨!只是此人素来圆滑世故,党羽甚多,且与晋王结为姻亲,贸然根除只怕招惹事端,姑且留他些颜面!从长计议——”另一个说。
“圣上至圣至明!至仁至爱!实乃江山社稷、百姓万民之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原先那个山呼。
“是朕的……朕终究要拿回来!如何做,你——为朕想个好法子!”
“微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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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了,蓦然惊醒的赵隽发现,二更时分早早睡下的妻子此时正睁大双眼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难道,她一直没有入睡?
“夏儿,怎么啦?”赵隽把妻子抱在怀中,关切地问。
她有心事,绝对的。其实,他们在入夜时分从丞相府回来后,他早想问她了,只是,她当时一脸困倦,早早便洗漱上床,因此他没舍得打扰。
没什么!
沐夏无声地摇摇头,窝进夫婿的怀抱。这个怀抱是安全的,令人依恋的,然而,也是令人担忧的……如果说皇帝革了父亲的职是针对她嫁给赵隽的惩处,那么,对于娶了她的赵隽,皇帝真能做到宽宏大度就此罢手吗?她幸运地不必成为帝王三千后宫中的一员,何其不幸,却要她的家人遭受厄运!尤其糟糕的是,在至高无上的皇权统治下,她甚至赵隽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她不自觉地抬起手,轻抚他的脸庞——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在难以预知的苍茫红尘中,她与他能够结为夫妇,是上天赐予他们的缘分!她爱他!他是她深爱的人,她不要——他受到一丝丝的伤害!不要!
赵隽握住脸上爬来爬去的小手,十指交叉紧紧缠住,一句古老的诗蓦地涌上心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她是他爱逾生命的人,无法想象,没有她陪伴的日子,他该如何度过?她是他的,多么庆幸!她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夏儿,娶到你,为夫前生该修多少世啊!”他说,像开玩笑,更像认真。
沐夏为之心动,却也心悸。她的夫婿,是个非常聪明的男人,聪明而深沉,那些隐情……他是不是有所察觉了?唉!那样好吗?
“隽……”
“夏儿……”
俩人同时开口。
“夏儿,你先说——”赵隽绅士地礼让。
“不——你先说!”她撒娇不肯。
“好吧——”他拍抚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夜深了,快睡吧!别再胡思乱想了。岳父素日兢兢业业,不曾犯有大过,为夫会请父亲出面周旋,皇上应当不会为难,过些日子事态平息,岳父自然无事,至于岳家一应开支用度,只是小事,为夫照料即可,你有身子——不可为此伤神忧心,嗯?”他安慰地说。她现在怀着孕,许多话,还是不必问的好!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知道!那些事情,她其实不会太担心!可,有些事情,她还是会担心的……
“夫君担心妾身生下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儿么?”沐夏轻轻地笑,她的担心,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
“你这丫头凡事云淡风轻,若能生个多愁善感的孩儿,为夫服了你。夏儿,我们先生一个女儿,好不好?”赵隽也笑,又来要求。
“不!我要生个儿子!”她认真而坚持。
“不乖!”他轻捏她的俏脸,她的肌肤依然柔嫩无比,容颜如花,惹得人……依然遐思无限,所以,只能胡乱找话打岔,“为什么?”
“夫君忘记我们的赌约了么?”她俏皮地笑。
“什么赌约……”他吻着她的耳垂、脖颈,气息不稳,语声含糊,看来是真忘记了。
“……我要……我们永远在一起……”她的气息也被他弄乱了,声音低微、含糊,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百世千世……我们都会在一起……永不分离!”他像是听到了,听清了,在她耳边辗转呢喃,或者说——立下誓言。
下辈子,下下辈子……那太遥远!能够与他安稳地走完这辈子,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