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往事如魇【下】

他痛得几乎当场昏厥。

那兽似乎顶到他之后更亢奋了,朝天嗷嗷叫了两声晃动着前肢慢悠悠向他走来。那动作缓得跟优雅的贵族小姐一样,看在疼得一头冷汗的他眼里,却跟鬼一般恐怖。

他暂时按兵不动,一个原因是他认为眼前的兽好像并没有要吃他或伤他的意思,更多的是好奇和试探,只要自己不惊动它,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当然另外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背上的伤估计有些厉害,令他根本动都不能动。

逃?得了吧,扯扯肩膀就能让他痛得大汗淋漓的。

他不动声色抓过一旁地上横七竖八的碎枝,虽然和兽相比根本不能抗衡任何,但他还是牢牢捏在手里,就像捏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

那兽绕着他走了好多圈,有几次温热又腥臭的呼吸直接都喷到了他的脸上。兽像个好奇的人一样,靠得极近观察他,甚至伸出湿滑黏腻又粗糙厚实的舌头重重舔了他一下,夹杂着令人作呕的气息,直接将他整张脸做了清洗。

就这么僵硬着身子被兽当小玩意儿捉弄了好一阵,他觉得背后的伤口已经麻木了。攥紧手里的断树枝,他做好瞬间暴起的准备。

野兽与生俱来的警惕真的是一种本能,他不过动了要逃离的念头,那似牛似猪的大家伙竟如洞悉一切般,像威胁又像警告地低低吼了两声,甚至把蹄子踩得咚咚作响,眼睛泛着森森绿光。

他把断枝握得更紧了,因为他感觉对面的兽有些躁动。那家伙不停拿嘴去拱地上干硬的泥土,犄角在他眼前耀武扬威似地晃,可因为是冬天,地上根本就是坚如磐石的,那兽见自己连拱了那么久一点效果也没有,大抵也是怒了。

它又闷嚎了几声,比之之前更低更沉重,带着山雨欲来的气势。他咽了咽唾沫,强自压下不安与惶恐,只等兽过来的瞬间,把一端是尖利断切面的树枝狠狠扎进它一看便是坚硬的外皮。

一切来得很快,似乎他刚在脑子里把自己要做的唯一自卫动作回想一遍,那兽已经呼啸着扑过来?他根本来不及抬头,或许也是因为那突然而来的兽卷起的大风令他抬不起头,反正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扎它!

说时迟那时快,他在不知道那兽具体方位的前提下,出手快且狠,甚至还在最后时刻换了刚才的打算:野兽的皮一定坚硬如铁,应该要扎它最柔软的部分。

人最柔软的地方是眼球,兽也不例外。那是哪怕包裹严实依旧露在外面的弱点,抓住就是致命的。

他下手毫不迟疑,果敢狠辣到他自己都有些惊恐。那一下根本是凭着感觉在扎,可这一下手,他立马就知道,自己成功了。

断枝几乎没有碰到任何阻碍就深深扎进了一个软软的地方,因为害怕和紧张,他甚至忘记了把手给收回来。直到野兽一声足以把他耳膜震碎的高嚎响起,带着令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的深深疯狂,痛极癫极,他才如梦初醒,抖着手就松开了悠悠在兽眼球上颤动的断枝。

可到底晚了,那野兽疼得几乎在发狂,但它毕竟还有一只眼睛看得见,他在前头做了什么它一清二楚。就算不是因为记得这些,在癫狂发疯的时候,谁在跟前都是倒霉的。

那兽根本就是瞬间,就咬上了他的手。

“咔擦——”清脆又清晰的骨头迸裂声,他记得当时好像第一时间没有感觉到痛,因为他似乎听到了自己手腕骨骼碎裂声后还转头去看那野兽眼球上插着断枝的搞笑模样。

须臾的愣神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疼痛感袭来。跟这个疼一比,刚才背上的伤真的可以算是小巫见大巫了。他咬牙,几乎要把牙咬碎,眉目一片青黑。

不幸中的万幸是,那兽只攻击了这一下,便一路撞着跑走了。它一只眼睛看不见路几乎可以说是在横冲直撞着走的,不过估计也是真疼,叫的声音特别骇人,目测这方圆里的人很快就会被吸引来。

他长出一口气,如果它再来一下,自己就是等死了。别说本就敌不过,现在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湿,废了一只手更加不可能对付那样的庞然大物。

他疼得有些意识模糊,竟莫名其妙地想:如果真有人被声音惊动过来,自己求他们救了自己再去救弟弟,这可能性存不存在?

地洞的存在他不知是为何,所以对于皇帝或者皇室一派的立场也有些疑惑,可毕竟现在他也混混沌沌,想的都有些偏离实际。

意识尚存的最后一刻,他听到有马蹄声渐近……

在成王府一呆便是几年,而对弟弟的牵挂和愧疚,也在这几年时光里飞速蔓延生长。他对司空翊不得不说是感激的,所以也尽自己最大的力学习武功招式,好成为一个最忠臣的下属。

可那一个月的地洞生涯,他缄口不言,不管是出于封闭过去不愿回忆的原因,还是对弟弟生死的惶恐担忧,他从来把那一段可以称之为梦魇的黑暗过往,深深压在心的最底部,不许任何人触碰,也包括自己。

不是没有找过,他甚至去过那个狩猎场。当他成为御前带刀行走之后,每年宫宴结束都能随司空翊一起去邱山狩猎,他也偷偷摸索到曾经关押他们一家人的地方,可那里并没有任何地洞,仿佛那一段过往从未存在过,仿佛那只是南柯一梦,还是个噩梦。

如果说弟弟的生死未知是他曾经最大的挂念,那么那一日偶然前往太子府从而撞见这一生的命劫,便是他今后最大的折磨。

高了,壮了,不是那个笑得纯真哭得痛快的孩子了。他就站在那里看,都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向哪里,才能把几年都没看过的眼睛、鼻子、胳膊、大腿深深烙印在脑海。在王府多年冷心冷面,可那刻他几乎控制不住要嚎啕大哭。

但后来他才知道,大哭不是因为喜极而泣,是因为至深之痛。

曾经相依为命的兄弟,不知为何从亲近走到了疏离,又从疏离走到了仇恨。弟弟抱剑的姿态一如他刚进王府时的淡漠孤冷,可又比他多了些东西。那东西便是狠戾,独独针对他的狠戾。

弟弟说,他叫袭城。

袭城,还是袭人?

他不知道自己走后弟弟到底经历了什么,可他眼中的讥讽嘲弄憎恶厌弃如此明显又不加掩饰,似乎条件允许,那把剑瞬间就会架上自己的脖颈用力一割。

他总以为他在介意自己吃过人肉这一段过去,因为兄弟的芥蒂第一次出现就是在那时,可何以会深恨如此呢?原因到现在都没有机会深究,袭城不愿与自己交谈,几乎一见面就要拼命的样子,而他现在的身份又特殊,从此这恨越埋越深,怒火越烧越旺。

他是成王世子的下属,袭城是太子殿下的幕僚,虽说两个主子没有主要矛盾点,但阵线的不同,终究是明显的。

自从知道袭城在太子府落户之后,他的确那两年想过许多办法去找他,可每次都是不欢而散。用一句话来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就被袭城判了死刑。最接近真相的那次,是袭城暴怒之下一剑刺在他心口,朝他吼道:“自私成魔,冷血无情。”

那日之后,司空翊再也不放任他擅自外出了。

回忆到这里基本可以画上一个悲哀的句号,他自始至终囫囵着,遭人恨却找不到原因,这种感觉生生伴着他存活。

“柯容哥哥?”司空翎有些尴尬,自己厚着脸皮在告白,他怎么恍恍惚惚还在发呆的样子?

看着柯容冷漠却精致的侧脸,她还是不可自已地红了脸。算了吧,谁先动心总是更吃亏些,自己愿意吃亏。司空翎大力吸了两口气,轻轻拿胳膊撞了一下柯容。

他似乎表情有了些松动,好半晌回神,这才发现眼前并不是那个和他同样薄凉的袭城。司空翎眨着亮亮的眼睛,里面满是期待与紧张。

柯容愣了一下,终于收回了一直固定举着的手,低低唤了声“郡主”。

司空翎心神一荡,那嗓音微哑却不难听,带着能抚平她一切心慌焦虑的缓和淡凉。可是,她反应过来不禁有些气急败坏:他又没听见自己的话吗?!他每次都要装聋作哑吗?!

火爆的小郡主真的怒了,她瞬间起身动作迅猛,连站得老远的宋歌都被她吓了一跳。

可柯容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甚至她起身裙裾飞扬,他眼皮都没抬一下,这无疑给司空翎发脾气的趋势上又加了一把火。

“柯容!”她这一声来得突然,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在吼,根本没有在意这音量是不是会把府里的母亲给招惹来,或者说美色当前司空翎已经忘记了那码子事儿了。

她两个字说完,宋歌几乎立刻就要冲过去捂她的嘴,一边暗骂小祖宗耐不住性子,一边用眼神狠狠把准备开门偷看的西屋一群人给吓了回去。

司空翎根本没看到宋歌,她只是顿了须臾,立刻用又高一个调的嗓音狂吼:“我喜欢你啊!”

宋歌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个狗吃屎。

西屋一阵咳嗽声,宋歌身子一歪的瞬间似乎还听到黑木一声“真霸气”被生生捂死,只留压得极低的呜咽此起彼伏。

司空翎脸红扑扑的,不是害羞是兴奋。她甚至决定让父亲和哥哥给黑木的月银翻个倍,以感谢他的鼓励和支持。

满院震惊,只有一人依旧淡漠如水。他或许习惯了小郡主的咋咋呼呼,或许对这样的告白根本没兴趣,反正就是一句话,柯容始终安坐台阶,一身素白内袍在寒风中被刮得哗哗作响,他却动也不动。

极度的安静,比直白的拒绝更让人尴尬与无地自容。司空翎原本还隐有期待,渐渐地眼圈有些红,甚至不安地搅起了袖角,频频回头看宋歌。

宋歌屏息,和西屋所有缩在屋子里竖着耳朵偷听的人一样,大气不敢出,就等柯容给出回应。

“郡主,”不知等了多久,柯容终于开了口,“我只是个下属。”他的理由很简单,明显的敷衍借口。

司空翎本来都快哭了,这一听立马重新振奋,她握拳咬牙认真道:“四品御前侍卫,上过战场杀过外敌,父亲一向器重铮铮男儿,没有关系的。”她只说了一半实话,司空震的确看得起柯容,但仅仅以欣赏的目光,而不是从选择女婿的角度考虑。

柯容也不接这话题,又道:“我们没有共通点,不合适。”

司空翎连连摆手着急道:“不会不会,你喜武我也爱看兵书,你不沾荤腥我正好节食塑身,多适合。”

“噢?”柯容眉头动了一下,刚要说话却忽然顿住了。

宋歌也是一怔,因为外头瞬间起了嘈杂声,她静耳听了片刻,终于明白了个大概。

敢情是泠兰王妃被司空翎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大呼给惊动了!脚步声渐近,几乎瞬间就入了西屋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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