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臣女有罪

那东西……宋歌闭闭眼,内心竟生出一股难言的复杂情愫。

曾以为她今生再无缘与东西的主人相见,曾无数次愧疚自己的冷血无情,曾认为那一次沧澜河畔山洞明暗之间早已隔开两人情谊,却不想,往事纷飞,兜兜转转,老天竟还给了她机会!

一个赎罪的机会!

小瑞……

他的那个锦囊安安静静躺在步长安手中,而他送她的那一个,始终贴着她的心口,妥善安放。宋歌忽觉泪了目,步长安怎么到西庭的她不管,可小瑞也在,而且是在步长安手里,安全怕是有威胁了……

步长安说,自己若不承认,她送她一条人命,而现在很明显,小瑞就是那条人命。

忽然想起还在东衡和西庭边境线处时,她听出了小瑞的声音,却没有想到那个喑哑的女声会是步长安。当时她眼睁睁目睹小瑞被带走陷入困境,从此埋下愧怍悔恨,幸好老天待她不薄,还有机会偿还。

复又想到狩猎那日官道上撞见司空祁的队伍,女子声音同样喑哑,她竟没有半分记忆,甚至在听说司空祁对步长安青睐有加、而步长安还有一个弟弟时,完全没有警惕和狐疑。

其实早在狩猎那天,她就该碰到小瑞了吧?步长安如今对自己步步紧逼,小瑞又和自己交好,指不定受了多少委屈。

不是那日官道上她也听到了么,步长安像差遣下人一样待他,哪怕小瑞曾是太监,可谁又能知那针对和折磨不是因为他和自己情谊非同一般的原因呢?

宋歌呼吸一窒,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掀开帘子看一眼!就一眼!

现在,步长安一计失败,便转而利用小瑞威胁自己,她知道自己会受到钳制,一定会。

宋歌苦笑,其实却没有那么苦。

是,她会。既然步长安可以拿到了小瑞贴身带着的锦囊,那说明他的人身自由已经由不得自己掌控,不是受了伤就是被关押,情况都很麻烦。而自己,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只能随着步长安的意愿来。

宋歌想,自己先前都喜欢未雨绸缪,把一切分析好再行动,行动之前还要三番四次确定各种突发情况,而这一次,就让她任性一回吧。谋划太累,她想还小瑞沧澜河畔的亏欠,不愿多作考虑。

但其实骨子里,宋歌还是个理性并做足准备的人,她推翻自己的说辞让皇帝停下脚步,却没有说一个错误的地点把自己逼上死路,她只说,忘了。

因为宋歌生怕,小瑞其实已经……强迫自己不去想,宋歌摇摇头,眼中一抹厉色。

步长安很满意,凑近宋歌压低声音道:“承认你是替嫁侍女,我就立刻还小瑞自由。”

宋歌冷眼瞧她,却没有半分恼怒,只是双拳握得有些紧,指节泛白,愈发显得用力。

“我要看到他活着。”宋歌音线突然有些哑,眸子深邃,看不见底。

步长安似料到宋歌会有这么一问,挑眉笑道:“成,外殿左侧最靠近殿门的那个御军侍卫,只要你承认,不是外头还有两个成王府的人吗?直接可以带回去。”

宋歌一愣,须臾反应过来,司空祁的势力竟有如此之大?!能轻易替换掉一个专门用来保护皇帝的御军!

她再不管步长安,忽然大步一迈朝帷帐过去。司空翎一惊,喊了声“嫂嫂”也跟着跑了出去。溪妃的骇,来不及差人阻挠下来,两个女子已经一前一后出了内殿!

满座惊惶,唯泠兰王妃和步长安不为所动。

皇帝背手立在门口,见宋歌一袭长裙翩然,面色都泛着凝重。楚岫不明所以,刚才大家都能听得出世子妃是答对了,可为什么又……他来不及多想,已经条件反射和众人一样跪倒在地。

东衡侍卫跪的是他们的公主,而西庭朝臣则是因陛下的盛怒而伏地。

宋歌越走越快,根本就把女子不该抛头露面的规矩给忘在了脑后,她甚至大步从众人案前经过,目光没有落在皇帝身上,也没有落在任何一处,却在距离皇帝一步开外,突然膝盖一软,“扑通”一下重重跪了下去。

那声音来得突然又清脆,可以听出女子下跪时的毫不犹豫跟决绝。柯容眉头一沉,手再次握上剑柄,而这一次,陆蒙没有阻止。

“皇上,”宋歌开口,余光轻悠悠落在那有些矮小瘦弱的最后一个御军脚背上,那是一双普通的长靴,可却似乎扎疼了她的眼,令她突然一瞬间不敢抬头移动视线,“臣女有罪。”她说,低头闷声。

皇帝眉头突突地跳,嗓音又冷了下去:“何罪?抬头说话!”

宋歌呼出一口气,先闭眼,然后须臾睁眸,眼底深邃难测。

她和皇帝四目相对,帝王特有的气场几乎将她压得窒息,可宋歌却还在用余光打量那御军小侍卫。

他没有动,估计是被点了穴,面白无须,满面惊惶,一双眼睛大而亮,却充满了担忧与后悔。他还是那么瘦,清秀憔悴得不像个男子,永远一副小小少年的模样,却只有此刻穿着那御军服,才透露出一点气概。

宋歌瞬间心口一松,眉眼一涩,鼻端有些红。

“给朕回答!”皇帝见宋歌出神,恼得重重拂了一旁伺候宫女手上端着的酒,酒洒一地,震了人心。

宋歌却不惧,头微偏,目光似有若无地和小瑞的眼睛相撞,她忽然弯唇,笑了。

“民女非公主。”她说,五个字淡若游丝,却直接把在场众人劈了个头脑炸裂。

而这一次,大家都听出了话里的区别,宋歌说的是“民女”,而不是“臣女”。

这差别极大,民女乃非官家千金的自称,一般多为百姓所有,而臣女,则代表了地位的象征。

皇帝一噎,不知是今日这打击太大还是其他,他人晃了晃,几乎就要往后倒。座上皇后大惊,一声“皇上”尖利划破所有怔忡,人人都跪倒在地,离得最近的那个御军侍卫竟没有扶皇帝一把,还像个傻子一样愣愣站在原地,脚下一步不动。

皇帝靠到了门上,众人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时间场面大乱,皇帝几乎含着泪从座上跌跌撞撞下来,确认皇帝没什么事后急着叫太监去唤太医。

司空翎在混乱中记得看了眼柯容,见他盯着宋歌,想必是得了司空翊的命令要照顾世子妃,司空翎想了想,趁众人慌乱而她身材又小,几步一蹿便跟在太监身后出了殿。

嫂嫂竟说她不是公主!这问题太棘手,皇上又动了怒,必须找哥哥回来!司空翎咬咬牙,一个转身往宫道上跑。

此时殿内依旧混乱不堪,皇帝重重呼吸几次,手指点着宋歌。女子跪得直,竟半分不折脊背,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似乎并不在意皇帝的盛怒。

所有人都又惊又惧,楚岫几乎脸色都苍白了。替嫁公主承认自己不是公主……这就相当于把欺君、欺友盟的事实在众人面前揭开,往大了说,两国战争都极有可能会爆发!而往小的、也是东衡侍卫更关心的一点说……他们这几人,甚至外头那一路人马,都有可能因此命丧西庭!

唯一心情愉悦的,只有步长安一人了。

说啊宋歌,说你不是公主,说你不过一介侍女,说出东衡替嫁真相,说得西庭皇帝龙颜大怒,一道圣旨下,战火烧去沧澜河对岸帝王家!

宋歌不回头,眸子沁了墨,愈发令人看不清她的心思。

“民女是东衡和亲公主的随身侍婢。”宋歌道,似乎为了能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清,她甚至拔高了音调。

步长安一笑,颇为满意。

皇帝一愣,面上渐渐泛红,那是盛怒的前兆。

“民女随和亲队伍一同出发半路遇到世子殿下,公主以为殿下是歹人,所以民女和公主互换了身份,如果发生什么不测也好护住公主。”宋歌依旧语调平平,撒谎脸不红心不跳。

步长安一怔,怎么有些不对?

“世子殿下以为民女是公主,所以待民女极好,久了民女便舍不下这感情,还有那一生荣华富贵。既然已经错了,不如将错就错一直扮下去,除了公主和民女,还有谁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呢?”宋歌继续,眉间不带一丝感情。

步长安握紧拳头,该死!

“公主死在半路,我杀的;替嫁念头起于半路,我想的。”宋歌最后一语,把一切总结!

意思很明显,东衡皇帝没有想过替嫁欺骗西庭,司空翊也对这事一无所知,从头到尾只有她宋歌一人在谋划,在算计!

内殿步长安肩头微抖,却是被气笑了。

好、好,好一个宋歌,这样的说辞,把罪责全揽,半分烧不到东衡去,甚至连那一队东衡的侍卫都不必再送命,既然一切发生在司空翊劫人之后,唯一需要询问宋歌此话真伪的人便只有司空翊,可他如今已出宫门,一炷香时间早已过,皇帝帝驾久不临,很有可能大军为了不延误军情已经出发,就算宋歌说的是假,也无从对证!

步长安说不出该笑还是该气,半晌只能冷哼一声!到底是小瞧了她!如此伟大,还一人背了全部的罪呢!

既然你愿意,那便随你!步长安冷笑,要让西庭发兵攻打东衡也不一定非在此刻,以后也有的是机会,这次能把宋歌给搞垮,已经满意了。

楚岫有些不敢相信,这女子……是一人承担了吗?这么说……他们兄弟几个不用死了?他还在奇怪,却闻皇帝突然怒问:“东衡使节,你们可认得这张脸?可是你们的公主?!”

皇帝粗喘着气,几乎快要失去理智。荒唐!太荒唐!如果真是宋歌说的那样,死的不仅一个公主,骗的不仅一个世子,她简直无法无天!把两个国家玩弄于股掌,把自己耍得团团转,手上带着人命,竟也能堂而皇之心安理得坐着尊位,没有王法了!

她虽是东衡的人,但既然可以杀公主,东衡皇帝想必不仅不会介意自己替他做主教训她,反而会感谢他。

宋歌闻言自觉转头,却是从小瑞那个方向开始转,目光落得轻,淡淡瞥过少年煞白的脸,眸光软了几分。

楚岫咽了口唾沫,饶是心底这决定做得再艰难,话依旧毫不犹豫出口:“求圣上恕罪,刚才这女子出来得急,臣等又不敢亵渎公主所以没有瞧个仔细,如今这一看,她的确不是我东衡公主!”

楚岫话说完,满座齐齐一声“啊”!

“啪——”皇帝抬脚踢翻距离他最近的一张桌案,周身都带着浓浓的怒气,“御军!”

音未落,两侧御军瞬时出列,而这时只有小瑞站着不动,这就显得奇怪了。

宋歌不等皇帝反应,心下暗道,既然都已经犯了欺君杀人大罪,也不差大闹皇殿这个罪名了!思维不停,宋歌动作更快,她突然起身撞向小瑞,而皇帝又离他近,众人都以为宋歌被拆穿之后丧心病狂,竟是要袭击皇上!

小瑞猝不及防,他人又动弹不得,一撞就被撞到了坐在下首处的陆蒙身上,宋歌动作猛,皇帝反应这次却极快,几乎瞬间就怒吼道:“给朕拿下!”

“带他回府,必须!”宋歌抓住陆蒙胳膊,咬牙瞪眼,声线低沉。一片混乱中,只有她理智清晰,“我虽不再是成王世子妃,但司空翊走之前一定吩咐过你们,我的话,必须听!”

陆蒙抬头,女子身后御军已近,她发丝微乱,脸上不见恐惧,只有坚决。

“必须!”她说,一直在重复这两个字。

再看被撞得趴在他腿上的少年,一动不动,脸上却忽现泪水两行。

动作最快的御军手已经扣住了宋歌的肩膀,几乎是条件反射,陆蒙点头,拔剑!

“不许动!”宋歌声音霍然拔高,瞬间阻止了柯容和陆蒙的动作,她只说三个字,眼神却凌厉。

不许动,她让两人不许动,她现在不是世子妃,他们没有理由动,没有理由因为自己惹了盛怒的皇帝,从而牵扯到成王府任何一人。

柯容素来只听司空翊的话,这次却反而真的没有动。陆蒙有些怔,双臂一动把小瑞扶起,状似无意地把他往身后一拨,众人注意力都在前面,无人看见这一幕。

电光火石,不过瞬息之间。

宋歌被身后的御军押得肩膀疼,依稀记得邱山狩猎那日,她也被这样对待过,原来不过几日时间,她终归又会回牢狱,只可惜这一次,可能再也无法出来了。

她不算太难过,只是有些遗憾,司空翊出征,她竟没办法去送送他。

“即刻押入天牢,不日问斩!”

皇帝一拂衣袖,不等众人反应,他已沉脸下了阶,留下满殿惊骇,无人说话!

问斩?!

内殿泠兰王妃一怔,眼前阵阵犯黑。

柯容和陆蒙对视一眼,依旧没有选择动手,但却在瞬间,想到了一件事。

一件司空翊提前安排好的事……

而同一时刻,皇城宫道上,一道纤细身影奔得飞快,她夺了东衡侍卫的马,冒着大不敬的罪,一路在宫道上驰骋。

司空翎抬头看天,薄暮溅近,宫门已临!

那高高扬起的血红战旗,上书西庭二字,微风里竟也能扑簌簌地响,依稀似乎可以听见马匹因为久久的等待而发出不耐烦的喷气声,司空翎凛了眉,双腿夹紧马肚子,速度再加快!

近了,更近了,她已经看到城口侍卫示意她停下的手势,而司空翊也听到了急驰而来的马蹄声,他在马背上回头,眉目模糊不清。

“哥哥——嫂嫂有危险!”她说,来不及下马,直接吼了出来。

而同时,城口打更声起,预定的出征时间,恰到!

司空翊没有什么表情,司空翎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听力不好没听见呢?不然听到嫂嫂出事,怎还能如此淡定?

忽闻战马长嘶,却见司空翊突然一扬外袍,铠甲在薄暮淡下熠熠生辉,可却闪疼了司空翎的眼。

因为听到他长声道:“众将士听令——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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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补充一下,昨天那章关于安畅三岁除夕在哪里,妞儿们可以从卷一49章找到答案。

王公公等到皇后回来已是四年后,身边有个会走路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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