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诡异,雨歇再次醒来时,身上的疼痛好了些,脖子上的那种难耐的疼也轻了不少。她伸手摸了一摸,没有摸到那困龙锁,光滑的脖颈处空无一物,她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等看到那晕死在自己床下的男人后,她就悲哀地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她起身踹了郝猛一脚,毫无反应。胆子肥了一点,又接着猛踹了好几脚泄愤——那男人晕得像猪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反倒是她,许久没干这体力活了,累得当场有些汗流。

空荡荡的寝宫里响起一声轻笑。

雨歇脚下一顿,猛地站直身子,眼里有不可置信的惊喜:“金蝉子……师叔?”

没有人回答她。

雨歇急了,跌跌撞撞地跑到寝宫中间,双目不断搜寻:“金蝉子,金蝉子……我知道是你,你出来吧!”想起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她语气越发悲怆,“求求你出来……金蝉子,你带我走!带我走好不好!师叔……师叔,雨歇错了,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丢下我!”现在这个情况,金蝉子就是她救命的唯一一棵稻草,她若是不抓紧了,万一这郝猛帝醒来,真的砍她双脚,挖她眼珠……她该怎么办?

依旧无人理她,好似方才那声低低的轻笑只是她的幻觉一般。

雨歇这才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他是做了多不好的事情……所以,他生气了是么?所以,他也不愿意搭理她,只想让她一个人自生自灭了是么?

突然觉得无比的委屈,雨歇不支,瘫软在地上,眼里干涩,没有要流泪的感觉,心里却难受得厉害。

一声悠远的轻叹。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抹纯净的白色,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双干净的白色靴子,纤尘不染,上头用银线勾勒出藤蔓状古典的花纹。雨歇猛地抬起头,一张清冷如远山高寒的面容映入她的眼帘,她从最初的不可置信中缓过神来,眼泪唰地一声便流了下来,“师叔……”他的面容在她的朦胧泪眼中模糊成了一片,沾染了水色,再也看不清晰。

便是心里再有气,看到她这副可怜相,他的气也消了。金蝉子将她拉进自己的怀中,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滴,轻声叹道:“傻姑娘,有什么好哭的?”

雨歇也觉得丢脸,可是她目前不想去想这个问题,只紧紧拽住他的衣衫,有些哽咽地道:“我、我以为……”

我以为连你都丢下我,不愿再管我了。

“我不会不管你。”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有些飘渺。

雨歇顿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当初拒绝时明明是那么决绝,完全是做好了以后老死不相往来了的决定。可是如今有求于人了,她却能够主动黏上去,将她说过的做过的一切统统忘在脑后。

她瞧不起自己的行为,可是又不愿真的放手。他若是不管她,她以后会如何,实在是难以想象。眼里的歉疚闪过,她更加坚定地拽紧他的衣衫——她真是怕了。这种担惊受怕被囚禁的生活,她受够了!她要离开,无论如何都要离开!

雨歇仰起略显苍白的脸蛋,“金蝉子,带我走吧!”话里有请求。

金蝉子没有正面回答她,看向躺在地上的郝猛:“你可知,这人是谁?”

雨歇瞳孔缩了一缩,抿着唇不说话。

“你猜到了,是么?”

“我没有!”

他摸摸她的脑袋:“果真是猜到了。”

雨歇不吭声——她那隐晦的暗恋真的有那么明显?以至于竟然这么明白地被人剥露在眼前?

“雨歇,你可还记得清夜魔君?”

清夜魔君,她自然是记得的。

“这凡人的身体里有你师傅和清夜魔君的精魄,可以算得上是潇若的转世……如此,你还想离开么?”

雨歇大惊,她是猜到了这个凡人更她师傅有关系的,毕竟无缘无故两个人长得那么像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怀疑……可是,她没有想到竟会是这个原因。精魄?这种折损自身的事情,她师傅怎么会愿意做的?难道……雨歇面色一白,喃喃道:“我采了他的青词花,原来这便是师傅付出的代价么?”她抬头看向金蝉子,“为什么?为什么?”

“清夜魔君乃是至情至性之人,早年与一凡间女子相爱,可惜……”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如今那女子已化为飞灰,他这般做,也不过是留个念想罢了。只不过这子息繁衍之事归于天道管束,他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毫无办法。恰好你师傅他……并非常人,让他得偿所愿,成了这件心事。”他顿了一顿,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眼底却冰冷毫无一丝温度,“天意如此。往事不可追矣,但未发生的事却还有转机……雨歇,我只问你这一次,你可还想离开?”

犹豫只是一瞬,雨歇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轻轻地,但是分外坚决地开口,一字一顿道:“我不想呆在这里,我想离开。”她对师傅是心存爱慕之意,可她天性凉薄,这爱慕便是再如何,也不至于惊天动地,刻骨铭心。为了所爱之人受尽委屈受尽折磨的还无怨无悔的那是圣母,像她这种比正常人还要自私些的人不管爱那人有多深,却远远不及爱自己来得深刻。委屈折磨也不是不能受,但是不能无缘无故地受,更不能无时无刻地受……若是烦了,她照样甩下这一大帮子的人走得无比利索。

再说,那人便是再像师傅,终归也不是师傅。

她曾经喜欢的是那个人,而不是那层皮。若是因为相似的皮囊而将他当作代替,她会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不后悔?”

“我不会后悔。”留下来她才会后悔!

金蝉子眼里的寒意渐渐消散,温暖得如同和煦春风。不是不知道她的本性,但是她这般坚定地说要离开还是大大地取悦了他。他揽紧她的肩膀,道:“若这便是你的答案,我带你离开。”他的手在她的脖颈间一抚,雨歇便觉得多了些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才知竟然是菩提子,顿时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日后,别再丢了。”金蝉子淡淡地说道。

丢了一次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还真不敢任性第二次。果然不是所有人都有任性的资格的……雨歇捏着那菩提子,讷讷地点点头:“嗯。”

金蝉子不再说什么,只一把抱起她,向外走去。雨歇顿时有些尴尬……这公主抱什么的,作为一个老妖婆还真是有些伤不起!忍了忍,终于还是没说什么。她将脑袋靠在金蝉子的肩膀上,半张脸埋进他雪白的衣衫里,隔着他的肩膀看向那处……地上躺着的男人渐渐苏醒过来,手指动了一动,很轻微,但她看到了。

一切都像是一场安排好的巧合。

最后一刻,他睁开眼睛,身体还不能动,头艰难地抬起,好像有感应似的,视线直直地投向雨歇,面上表情有些痛苦,嘴唇翕动了两下,没有发出声音。

雨歇镇定地别开眼睛,将脸埋进金蝉子的肩窝里,无爱无恨,连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他说——别走。

可她没有留下的理由。

一丝丝,一点点都没有。

本以为金蝉子会带她回花落轩,结果他直接将她带回了紫竹林,倒也省了她的尴尬。

雨歇不是第一次来紫竹林,但绝对是第一次进金蝉子的房间。林深处一座小小的竹房子,不是很大,胜在难得风雅,可惜仙气太重,少了些人气……雨歇是个俗人,是以用凡俗的眼光评价这房子,好看是好看,但住在这里未免冷清了些。金蝉子的房间亦是如此,不是很大,也非常整洁,里头东西不多,若非有张床摆在那里,她还真看不出这是间卧室,还以为顶多是个书房。窗边墙上竖着个书架,上头摆了不少书籍。书架前横了一张桌子,上头摆着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打开窗户,外头便是大片大片的竹林,感觉很清幽。

当夜金蝉子为她检查身子,灵力在她体内运转一周之后,他收回手,分辨不出感情地道:“冰冥珠?……他好狠的心。”

雨歇沉默,确实是好狠的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是她这种程度的小妖怪能够对付得了的。即便那只是一个凡人,她也没那个招架之力。

金蝉子为她疗伤驱逐寒气,费了好些功夫,雨歇被折腾得满头大汗,趴在床上直喘息。身体里的寒气祛了不少,她能感到妖力恢复了,但是比起以前,却也真是差了不少。果然在这样一番折腾之后,即便是金蝉子亲自帮忙,她也不能回到鼎盛时期了么?

金蝉子只道:“冰冥珠的寒气我已帮你除了大半,但残余的在你体内却如同附骨之蛆,光凭这么一次是不能除干净的。你先好生休养几日,我为你备些丹药,一点一点慢慢来,总有一日会好的。”

知道他这是安慰的话,雨歇抿了抿唇,问道:“我的法力还能恢复成以前那样么?”

他揉揉她的发顶,眼睛微眯:“你不信我?”

“我信……但是……”

“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这冰冥珠的寒气我自然会想法子替你除了去,你莫要担心,只管好好休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