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草色青青忽自怜,浮生如梦亦如烟。

月落乌啼知多少,只记花开不记年。

……

只记花开……不记年。

雨歇从睡梦中醒来,视线有一瞬间的混沌。她躺了一会儿,神思一丝一缕,慢慢回归到身体里,眼神所及之处,看到自己躺在花落轩的房间里头,帷幔被撩起别在床头两边的银质钩子上,阳光三三两两的照进来,一大半撒在她的床前,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雨歇躺了一会,心底渐渐清明起来,下意识摸向胸口,那里温软,能够感觉到缓慢,但是平稳的跳动。

她捏紧手指,关节处微微泛白。

她还没有死?

她原来……竟还没有死?!

……

雨歇觉得不可思议,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她坐起身来,垂着头拉开衣衫,手指轻轻地触上去……那里有道浅浅的月牙弧度的痕迹,带着嫩嫩的粉色,很淡,几乎看不出来,但是它确实存在着,像是刻在皮肤上的一道烙印。

雨歇有些恍惚,如果不是这道突然多出来的伤痕,她几乎以为自己还是在做梦。

……

不过一觉之间,可是感觉世间已过去万年,物是人非了。她恍恍惚惚地这样感觉到。

……

发生了什么事情?雨歇不紧不慢地回想。

是了,她记忆里最后剩下的便是自己的心被那个莫明其妙不知从哪个旮旯头窜出来的女人给挖走了。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当时以为自己是死定了的。

难道,妖怪即便是被人挖心了,也可以不用死?

“自然是要死的。”狐狸甩了甩毛绒绒的尾巴,坐在窗前。

雨歇一把扯回衣衫,按捺出杀人的冲动,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你什么时候来的?!”

“唔……”狐狸扒拉着爪子,艰难思索着回答:“这不好说……大概是昨天晚上便在了的。”

“你看到了?”这话里杀气腾腾。

狐狸却恍若未查,眨巴着纯洁的大眼睛,好奇地反问:“雨歇指的是什么呢?人家看了很多东西,不知道雨歇具体说的是哪一样?”

雨歇本不欲与它纠缠了,却听狐狸突然恍然大悟道:“是指你一醒来就猥亵地自摸胸口这件事么?哎呀,你放心了,人家同你这样的关系,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雨歇差点咬碎一口银牙,一个枕头便砸了过去:“滚!”

狐狸当然是不会滚的,微微一侧身,便躲开了那枕头,嘴里继续犯贱:“雨歇这是为何呢?人家又没有嫌弃你,做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其实你的身材还是不错的啦,虽然长得一般……如果你要人家负责的话,人家也不是不可以的……巴拉巴拉巴拉。”

雨歇气得牙根发麻,无患刀在体内嗡嗡作响,想要破体而出,替天行道宰了它。

狐狸突然镇定下来,“你伤刚好,还是别动武了。”它眯起眸子:“补好这颗心可不容易,若是毁了的话,我倒是无所谓的……只是你那师傅,怕是要伤心了。”

雨歇也沉默。

如果你这只两面三刀的死狐狸能够一直那么正经说话的话,她还需要被气得想要动武么?!

她心情不美妙,说话的语气自然也美妙不到哪里去,“你来我这儿做什么?”一开口便有那么点逐客的意思在。

好吧,她是越发地不待见狐狸了!

多数时候她都在怀疑,当初自己到底是怎样猪油蒙心,竟然会和着狐狸走得那般近?

仔细想想,好像根本就没有那段过程,莫明其妙就自然熟了!

浑蛋!

如果它不是司命辛君,如果不是因为它和师傅……她真想一刀砍了它!

狐狸只是优哉游哉地顺顺毛发,丝毫没有被影响的样子。“雨歇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了么?”

雨歇很不给面子,不理它。

狐狸突然不怀好意地笑道:“喔,人家错了,应该是这样问的……雨歇可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年了?”

雨歇呆滞:“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雨歇瞪它:“说不说?!”

狐狸矫情地一捂脸,“不说不说……谁让你嫌弃人家,人家告诉一头猪都不会告诉你的!”

雨歇:“……”

狐狸好奇地看着她翻身下床,穿鞋出门,问道:“雨歇不想知道了么?”

雨歇连头都懒得回,径自出了远门,远远甩下一句:“你还是告诉猪去吧。”

狐狸倚在床前,眯起了琥珀色的眸子,半晌才轻轻“啧”了一声:“好心没好报呢。”

它优雅地跳下窗,迈出两步狐步,突然记起了那条白蛇已经陷入沉睡,便是去了,也照样没意思。不由握着爪子叹气:“是非什么的,那是越来越少了……真真是无趣。”

雨歇一路想,一路走。方才狐狸的那一番话,若说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相处了几年,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便是不能彻底分辨,也能猜个七七八八。狐狸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欺骗她。

那她真的睡了几年?!

这原本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厉害一些的时候,她睡个几百年几千年也不成什么问题。但是……如今却是情况特殊。被剜心之前,她清晰地记得离西天之行,只剩下区区三年。她若是一梦之间,将那段时间睡过了……那岂不是很囧?

脚步一顿。

雨歇茫然停下,指尖摸上自己心脏的位置。她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她为什么会这样担心?若她将那过程睡过去了,直接迎接一个结果,那岂不是更省心省事?有她在与没她在,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有了她,说不定还会将事情弄得更加复杂。

她又何必……又何必如此执着?

还是说,她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等抬起头,入目便看到不远处一簇修竹边修身站着一个青色的人影,身姿挺立,面容如玉。他神色平和,静静地站在那处,一动不动,已不知站了多久。若是她没有看到,又会站多久?

雨歇一怔,轻轻唤出口:“师傅……”

“伤口好些了么?”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温和。

雨歇默默地点头:“好些了。”

“可还疼?”

雨歇摇头,涩涩道:“不疼。”除了初初剜心时,还有几分麻木的疼痛,到后来,她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妖怪的心,才是真正的神思所聚,情感所在之地。

潇若一步一步走过来,停在她半步开外,伸出手……雨歇看着那只手,眼神有一瞬间的呆愣。他眼里一黯,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收回了手,收进青色衣袖中,一字一句轻声交待她:“你伤得很严重,月前方才长好,切勿沾水。平日里若是不舒适了,便用净身咒吧。阿玥有教过你,想必你也知晓。若是真想要沐浴,也当避开那处才可。若是可以,近半年来不要动用灵力,无患也不能用……万不能损耗过度,累到自己。”他从袖中取出一颗碧幽幽的珠子,递到她手中,“好好收着,关键时刻,它能护你。日后……你自己当心,毋再如此莽撞,莫要再被伤到。”

雨歇垂头,“我知道,师傅放心。”

他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他从来都知道。

如今这样的局面,雨歇不是没有过怨恨的,就算她是妖怪,没办法拥有人类那样深刻的感情,她也曾怨过。她曾那么深那么深地怨过司命,怨过自己,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可是最后呢,最后她才知道这命运安排得太过巧妙无情,她谁都不能怨,谁都怨不了。

时光从来无法倒流。

事已至此,那就这样吧。按着设定好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最终走到终将发生的命途上。不再试图反抗,也不会再觉得那么的累。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那珠子带着点余温,色泽很正,衬着雨歇白嫩嫩的手心,很是好看。

雨歇心里有说不出的味道,那一刹那似乎有很多东西涌上了心头,她想要抓住,却什么都抓不到,回头一望却是一片空荡荡的。她直觉丢了什么东西,可偏偏想不起来了。

一只温暖的手附上她的额头,声音如同珠玉:“可是还在头疼?”

雨歇想要躲开,却最终没有躲开,直愣愣地任师傅为她按入静心咒。

“闭上眼,记住咒法。”

雨歇乖顺地闭上眼睛,听那法诀一字一顿的印入心头。

“日后若是觉得不适,便用它吧。”

雨歇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空茫渐去,心里平静了下来,好像被冷水浇过似的,原本的情绪统统消了下去……她却越发觉得失落。

良久,她轻轻嗯了一声,道:“师傅,我不疼了。”

额上的手于是收回。

“去吧。”

雨歇于是顺从地点头应是。一步一步,笑着离开,临到拐弯,她脚步一顿,从一片繁花之中回头,看他还站在原处,面色平静,眼神幽深,如一簇修长美好的青竹,立在天地之间。雨歇颔首,低声道:“师傅,不用再担心我。日后,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r

师傅,我无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