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乐同尘和青萧收拾好东西,准备赶赴莱城。正当他们要出门时,门口却来了两顶轿子。几乎是条件反射,乐同尘看见轿子,双腿就发软。他仔细一看,似乎不是神州公主的轿子,这才松了口气。
很快,帘子被拉开,两个人分别从轿子中走了出来,这两人都是身着官服,一个是青年男子,长相英俊斯文,少年老成,一个是长须老者,慈眉善目的,但眉宇间有着无可忽视的威严。
乐同尘吃了一大惊,这不是中书侍郎狄令仪和御史大夫蔡自清么?他连忙说:“卑职参见蔡大夫,狄侍郎。”
蔡自清冷冷一笑,说:“哦?不必了,老夫可受不起。狄侍郎,没想到今天这么巧啊。”
狄令仪笑道:“是啊,确实很凑巧,下官是来给乐都尉践行的,不知蔡大夫前来,是为了……”
蔡自清捋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那真是凑巧了,老朽也是来给乐都尉践行的。”
乐同尘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说:“两位大人屈尊给卑职践行,卑职不胜荣幸,请两位大人到寒舍小坐片刻。对了,这是我的发妻,青萧。”
青萧连忙说:“妾身拜见蔡大夫,狄侍郎。”
蔡自清笑了笑,说:“夫人免礼,不必如此客气。”
狄令仪笑道:“乐都尉何时有了这么一位夫人?真是金屋藏娇啊。”
乐同尘说:“这是卑职乡下的槽糠之妻,大人见笑了。”
狄令仪说:“哪里哪里,夫人仪态大方,一看就是贤内助,乐都尉可有福气了!”
乐同尘和青萧将两人迎进主厅,命人奉茶,乐同尘再次表态说:“卑职区区小事,竟劳烦两位大人光临寒舍,卑职实在是荣幸万分,也有些过意不去。”
狄令仪笑道:“乐都尉说这话就是见外了,贤弟此番平定沂城,剿除乱党,扶厦将倾,解民倒悬,真可谓少年英雄啊!”
乐同尘说:“这哪是卑职的功劳,这都是全仗着陛下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卑职才能侥幸获得尺寸之功。”
蔡自清道:“乐都尉真是过谦了,老朽今日前来,除了给都尉庆功和践行之外,其实还有两件事,一是要感谢乐都尉那夜救命之恩,二是要谢夫人搭救犬子。”
乐同尘连忙说:“蔡大夫客气了,这都是卑职和拙室举手之劳而已。”
狄令仪微微吃了一惊,说:“哦?想不到乐都尉夫妻都是这般侠肝义胆,愚兄佩服。”
乐同尘笑道:“狄大人真是过奖了!”
蔡自清抿了抿茶,思忖片刻,说:“这里没有别人,老朽有话就直说了。如今朝堂派系林立,皆视老朽为眼中钉,肉中刺。故而有一点老朽甚是不解,老朽究竟是如何活到现在的,或者说为什么能活到现在。”
此言一出,乐同尘和狄令仪都微微怔了怔,狄令仪眉头微蹙,心道:蔡自清老头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看这情形,似乎蔡自清与乐同尘夫妻之间,有着某种我不知道的内在恩怨。
那夜兵变的具体情形,我不甚知晓,想来其中内情定是很多,不知牵扯了多少机密。蔡自清老头今天来找乐同尘,我看是来者不善,定是想进行某种利益谈判。
看来我必须得妥善应对,平衡局面。现在乐同尘刚得了官职,掌了兵权,我东宫一系的势力终于扩张到京畿地带的重镇莱城,绝对不能在这时候出问题,否则必然影响太子大业。
于是,他笑了笑,说:“当今陛下圣明,近忠良,远奸佞,像蔡大夫这样刚直不阿的忠臣,又岂会出什么差错?更何况蔡公号称神断,智慧天下无匹,更是万无一失了。”
蔡自清捋了捋胡须,说:“是么?乐都尉,你觉得呢?这里没有杂人,我想听实话。”
乐同尘愣了愣,心道:看来今天蔡自清是找我摊牌的,还好狄令仪在这里,我不如就半真半假地跟他们周旋,引得他们自己吵去,别扯到我身上就好!
他抿了抿嘴唇,说:“狄大人所说,便是实话,当然,若说得再细微一些,卑职只能讲,自古坏人无穷数,然而遗臭万年者,原因一般有二,一是通敌卖国,二是残害忠良,卑职虽常常糊涂,却万死不敢越这两条红线,望蔡公明察。”
蔡自清眯了眯眼,说:“哦?乐同尘,你是这么想的?”
乐同尘连忙说:“当然是,蔡大夫高风亮节,人称青天,卑职甚为仰慕。不知蔡大夫是否愿意提携卑职,共同辅佐东宫,保我青州国千秋万代!”
蔡自清微微一笑,说:“乐都尉,这是要顾左右而言他么?”
狄令仪一听这话,立刻郑重地说:“自古东宫稳,则天下太平,百业兴盛,东宫不稳,则天下大乱,民心摇曳。乐都尉此言,一语中的,如何算得上是顾左右而言他呢?蔡公,您赤胆忠心,才智无双,下官极为佩服,如今太子仁厚,将来必是一代贤君,为了黎民百姓,望蔡公鼎力相助!”
蔡自清此时立刻反应过来,合着自己是被乐同尘引入彀中了!狄令仪是个近乎疯狂的太子拥护者,太子的头号亲信,这话要是一直说下去,那可没完没了,无法收场了!
这时,乐同尘立刻说:“我知道蔡大夫在犹豫什么,大人痛恨党争乱国,然而,这皆是东宫不稳所致,若是东宫无忧,则天下何来纷争?狄大人乃是一股清流,拨乱反正,扶厦将倾,岂能与诸葛丰等人相提并论?”
蔡自清冷笑一声,说:“是么?乐都尉沙场征战,走南闯北,想来见识颇多,老朽有一事想请教一下,敢问这沂城的乌鸦,与临都的喜鹊,孰黑孰白啊?”
此言一出,蔡自清立刻就后悔了,暗自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沉住气。乐同尘听罢,心中大喜,接下来,他只需要坐山观虎斗就可以了。
狄令仪面露不愉,说:“蔡公此言差矣,堂堂东宫,岂能与一干宵小相提并论?天下若大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克己复礼乃是关键。如今陛下春秋已高,东宫却饱受奸人谗言攻击,社稷江山如何能安稳?蔡大夫身为朝廷宰辅,岂能借党争二字,以偏概全?”
既然争论已经起来了,无可避免,蔡自清也就不再犹豫,他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狄侍郎切莫激动,所谓君臣父子,乃是天地纲常,法度礼制,自上而下,群臣各守其位。上梁正,则下梁正,上梁不正,则下梁歪。”
乐同尘听罢,深以为然,心道:这个蔡大夫真不愧是国士无双,一语中的!若不是君王林朝宗晚年拘泥于繁文缛节,一味宠信世家权贵,导致党争排异,国法威严荡然无存,也就不会出现当今的乱局!
而东宫太子林穆,性格仁厚不假,懦弱也是真的,一味亲近宦官奸佞,缺乏帝王的雷厉风行和精准判断,自然也就沉溺在党争的泥沼中不能自拔了。
想到这里,他又回忆起与祝扬灵一起谈天论地的日子,真是令人无限怀念,不过那时两人都还是井底之蛙,说不出蔡自清这般居高临下的精炼评论。
蔡自清此言,正好戳中了狄令仪的痛处,狄令仪盖世雄才,对当今朝局焉能不知?不过,在他的心里,东宫太子林穆是他的主公,是堂堂正正的皇位继承者,这是他一生的信念!
他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说:“蔡公此言,真是书生之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不卧薪尝胆,焉能在日后肃清朝纲?”
蔡自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说:“狄大人之忠,老朽佩服,只是,如此自欺,究竟有何意义,侍郎想过么?”
狄令仪听罢,眼眶微热,竟险些失态,他默然良久,慨然道:“人各有志,实难强求,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两位,在下公务繁忙,先告辞了。”
这下,乐同尘傻眼了,想不到狄令仪堂堂朝廷二品大员,一代才子,竟然三言两语就被蔡自清给说走了!蔡自清句句切人要害,观点高屋建瓴,真是辩才无匹,只可惜生不逢时,可悲可叹啊!
送走了狄令仪,蔡自清说:“乐同尘,我真是看不透你,那天夜里,你明明可以借马天之手除掉我的,这样,就没有人再追查你的秘密了。”
乐同尘认真地说:“卑职说过,这条红线,卑职是不敢轻易跨过的,只要蔡大夫肯留卑职一条活路,卑职必涌泉相报。其实,这浑水里的鱼这么多,大夫何必非抓我一条呢?难道是欺负卑职出身卑微,势单力薄?”
蔡自清盯着乐同尘的眼睛,说:“浑水里的鱼是很多,可大都是池中之物,此等匹夫之流,老夫不屑。乐同尘,你记住,只要你回到临都,我的眼睛还会再盯上你的。”
乐同尘笑了笑,说:“大人真是抬举卑职了,卑职不胜荣幸。另外,卑职多嘴一句,搅浑水的,正是那些匹夫之流,水浑了,里面什么东西都可能有,这本末之关系,还望大人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