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章 暗涌(下)

执律厅,蚂蚁窝唯一堪称中枢的地方。

它设置在依山而建的山洞里,执律厅的格局十分简单,开辟出一间大堂,一间内室,仅此而已。山洞专门凿出两排风窗,透光引气,室内明朗又干爽,摆用的物件多为石质,这一点和地下蚁巢的风格异常相近。执律厅的差事乃是极好的,不过想到这里来讨生活,身份不是玄蚁甚至黑蚂蚁的话,那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执律厅登记蚂蚁的出入窝记录,发布公告,通缉刑罚,组织入窝试炼,虽然延伸的是蚁巢深处君王的意志,但权利已是极大,何况执律厅的玄蚁还负责整理审核蚂蚁的日常功绩,并提出分析意见,供常驻于此的黑蚂蚁填录功劳簿。

执律厅外坐落着十步相对的两排长石椅,古山颂躺在石椅上仰头望天,醺醺酒意未醒。对于他来讲,或许待会儿听到的传唤就是一切的中止。他的心情是如此的糟糕透顶,因为恶劣的信号在上次召用的时候就释放了。

“小伙子,如果再不努力,下次的功劳薄就有跌入谷区的危险哦。”

老人听来无比关切的言语却似恶魔的呢喃。

联想到老者,古山颂就猛地翻身起来,酒都醒了一半。一瞬间,他甚至有逃亡的想法。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从蚁窝擅自脱离的蚂蚁没一个有好下场,除了消失就是消失。最近的典型例子就是财气杀人寇寿题。关于这个事件,古山颂不自觉的偷瞄了两眼对面的男女。那新进蚁窝的女人一直站着,倩姿玉立,而那个杀神,抱臂而坐,闭目养神。据传就是这个杀神处决了寇寿题!如果叛窝,能避过这种等级杀手的追杀吗?

根本用不着吧?

“古山颂。你可以进来了。”执律厅内响起玄蚁的传唤。

古山颂摇摇脑袋,深吸气,整整衣衫,昂首向前。

执律厅正常执序时共计十人。其中九名玄蚁大堂任事,门口的玄蚁负责传唤登记,内里四角则各有两位玄蚁办理事物。当古山颂进入时,八位办公的玄蚁或奋笔疾书,或审阅卷宗,或低头苦思,均头也不抬,只有门口那位给指了指。

古山颂看着幽长的厅道尽头,黑漆的门板开出一道光亮的缝隙,松叶杀手本来稍有平复的心绪登时紧张。他步伐不停,再度调整着呼吸,整整四十九步,方到门前。

“穆前辈。”古山颂恭恭敬敬请一声安,然后轻轻推门进入。

屋内没有任何变化。

年年月月皆是桌椅书卷,笔架砚台,案尺白纸,壁灯炉钟等朴素物件,配上正中央沉坐的老人,不计较四周石壁的话,看去就如大户人家的书房。

老人正在阅览一摞厚大的书卷,此时翻书的手支起来又压下,示意来者坐下。

古山颂正襟危坐,他在这个老人面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逾矩,老人即将出口的字句决定的是命运。

“古山颂,你是七年之前秋季,通过的试炼?”

听着老人沉沉的话语,古山颂心头发紧,赶忙称:“是。”

“七年……嗯,也不短了啊,这七年的境况还是跟你细细的说吧。古山颂,你前四个年头刺狩十六次,得手十三次。近三年,刺狩五次,成功三次。以上刺狩,评定的最高等级达到丙级,不过仅仅一例,而且是前年的事情了,其余的十七次成功刺狩皆为戊级以下。古山颂,对于以上功绩,你可有补充的地方?”

这是古山颂第一次听到自己的整体评价。古山颂醉酒的身体热得发烫,心却是已经发凉。蚁窝的评定等级甲为最高,庚级最低,等级分为七个。这里的庚级评定是一个独立的消极评定,因此有助刺狩的评定实际上只有六个等级,而这些评定的差距相当大,有所谓一甲十年逸的夸张说法,戊级己级的评定拿的再多,也无法有效的提高功劳簿排名。他颓废道:“没有。”

老人合上书卷,靠上椅背,露出的面目看来十分和蔼,只是透着微微倦容,老人闭目休息道:“那么遵循蚁窝惯例和蚁王意志,向你下达当期功劳薄任务。古山颂,你听好了。”

古山颂轻咳一声,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穆前辈,功劳薄的轮次如何排布,应该是按年计算吧,这么快又到我?”

老人道:“功劳薄任务按人员轮次下发,次第衔接编号,不存在按年执行的说法。”

古山颂很想大声质问排在我前面的是谁?他到了没?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心如死灰。然而紧接下来老人的话语让他忽然间希望复苏。

“言侍妄,麟池池主言静第七徒。取其性命或者废掉四肢,限时九个月,即日算起。若无疑问,你可以走了。”

古山颂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盯着老人。

岭南言家!

不过,麟池?

只是区区外池?而且是刺杀一个默默无闻的言家外池弟子?如果是对岭南言家本宗下手,他就放弃挣扎了。即使白追适时回返,也未必肯在此事上再帮他一次。然而,竟是这个不起眼的目标,难道还未跌至功劳簿的危险谷?尚有转圜余地?

古山颂就像兴奋的浪涛冲到大脑一般随之呼啦起身,椅子便被绊到,飞撞上墙壁。剧烈的响动轻易传导至大厅,然而玄蚁们只当不见。杀手多是些个性鲜明的家伙,其中不乏情绪激烈公然反抗公派的,但是付诸武力解决问题的尽都命丧黄泉,内室虽小,却一点不缺乏血腥味。

杀手的失态,老人只抬头瞅了一眼,摆了摆手。

古山颂躬身抱拳,退到执律厅大堂,寻玄蚁顺道做出窝的报备登记。他差的就是缓过来的一口气,如果这件事情做成了,又可以高枕无忧数载。

“时间?”

“十天之内出窝。”

“地点?”

“保密。”

古山颂交代着出窝事宜,面部表情已变得足够镇定,但是内心的震荡远未消除,所以也来不及分心观察被传唤召入的伊敌。

女子莲步娉婷,目不斜视,也是直取内室。

执律厅人流稀疏,往来人形单影只,断断续续,互相之间有意识的错开时间,杀手们一是保密行踪,二是不愿意做无谓的等待。

秋风里,长石凳,这是一个越坐越冷的地方。

都说执律厅前的等待才是蚁窝最严酷的刑罚,面对如此境况的高行天却始终面容平静。

这段枯燥的时间里,古山颂,走进,走出。

伊敌,走进,走出。

这之后,一身寒气的王不破也匆匆来去。

然后便是长达一个时辰的空白。期间不是没人来到执律厅附近,只是他们遥遥望见等待的高行天,便离去了。

执律厅大堂的一名玄蚁有些坐不住,便走到门口传唤处,轻声问道:“通禀了吗?”

门口负责的玄蚁心里添堵,暗道这样的人物我敢轻易得罪么,嘴上不耐的嘟囔道:“废话。”

多事的向外面瞅了几眼,摇头道:“看来是真的哦,姓高的西北之事不顺哦。”

“傅俊,回去办你的事,添什么乱啊。”负责的玄蚁呵责着,正烦恼间,内室倏然传来撞钟响动,这名玄蚁心领神会,当即开口喊道:“高行天,请进厅!”

内室静谧,老人埋首于书卷。闻见脚步声,他虽然不抬头,却侧耳聆听了一会,等到声音沉寂,老者开口道声:“请坐。”

身姿笔挺的杀手则毫无反应。

老人可能也习惯了高行天一贯的态度,蚂蚁里总有几个异类,他亦不以为意,只是仔细查看密密麻麻的案卷记载。不过那愈来愈弥漫开来的杀气就像浑浊的水涡,实在是过于彰显,老人还是眯起眼睛给予回应,抬首道:“想杀我啊?呵呵,生这等意图不是一次两次了。年轻人讲究点涵养,好吗?你知不知道啊,有时我也给临时性的行为进行评定,功绩并不是功劳薄唯一的衡量标准。如果你是因为现在的境况遭遇,那么适当下调你的评定是个合适的做法。但我想,那不符合你一贯的秉性。你这个人着实有点特殊,老夫坚持本来的判断,依旧给予你最高评价,这个评价范围囊括所有兵蚁。怎么样,是否想感谢我呢。”

“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杀了你。”高行天冷冷道,就像是没有听到老人的褒扬。

老人不以为意,反而兴致盎然道:“以前没问为什么,现在倒想听听理由。”

高行天道:“杀手不允许未知数的存在。”

老人愣了愣,用手指戳着脸,意思是说我吗?然后耸起肩膀,低下头,额头几乎贴到了书上,哈哈大笑起来,可失态也就是片刻功夫儿,老人渐渐拾掇起平淡和睦的表情,指着高行天,认真的道:“高行天,老夫跟你说点实在话,不用担心我,老夫只是一个工具罢了,多想想你现在的处境吧,不要树敌太多。”

高行天的脸孔仿佛天生一张冰冷面具,掩藏了一切的窥视,那里看不到随时起灭的感情困扰,杀手完全不为谁的言语所动,所贯彻的只有本初的想法。高行天直截了当道:“我相信彻彻底底站在自己这边的,只有自己。不惹我的,我不惹他,谁要动我,我就先除了他。人生下来即是举世皆敌,脚下只有一条自我圆满的路,我不在这个问题上浪费功夫。还有,与其多一个伪善的朋友,反而不如多一个够格的仇敌。朋友指的路,有时候不一定有敌人给的准。”

老人撇撇嘴,道:“信自己,没有错。但是过于清白,是不是太势单力薄了点。做什么事都得亲自动手,你有那么多精力么?”

高行天道:“那要看志向了。”

“哦。”老人来了兴趣,支起下巴问道:“志向何方?”

高行天眉心立起深长的刀般竖纹,选择了沉默。此时的他毕竟不是那个刚入窝那个落魄杀手了。

“你不说,我亦有耳闻。话可以夸口而谈,但是真正去做,把它做成又是一码事。这里离传说中的武林圣地很近,高山仰止,情况如何,想必你也有所感受。我知你十分高傲,可是你连刺杀西北王都做不成,还想接近那个人?”

“西北之事,换做蚁窝任何人,又有什么区别。”

“哦,看来还是有生气啊,呵呵,说这区别嘛,当然有了,王与庶民的区别么。如果蚁王亲往,调动西北资源,全局摆布,耐心不懈,至少有三分的成功几率。”老人摇摇头,声音冷了一截,近乎严厉的批道:“再看看你,一头孤狼罢了。面对岑王身边的严密守卫,尽管百般琢磨千般推衍,却是束手无策,是不是半分机会都无?我没说错吧,否则你也不会知难而退,功劳薄上留下难以洗刷的败笔!”

高行天眉心刀纹忽的便是一跳,然后却是慢慢舒张开来,浑身的森森杀意亦逐渐退去。西北之行他的确是望难生退,面对李纯一、郑潭心、苏艳邦三大高手贴身护卫,缺乏布置的高行天没有超过一成的机会,何况据说当时还有衣家的资深杀手潜藏伺伏,若是这般局面还要强行刺狩,无疑自投罗网。杀手善于抓住一闪即逝的机会,但是这种巅峰时刻并不意味着次次飞蛾扑火里去找,事实上能不能出手都有一个基准,此即杀手的直觉。应对什么,选择什么,避免什么,瞬间的应机判断极其重要,羽翼需要善养,否则怎能一飞冲天。于山中舍退走的时候,高行天已做好承担失败后果的准备。惩处的是罚银还是什么,只要不触及底线就行。蚁窝,他只当做个庇护所,在这个庇护所内占据一个什么位置,他还真没想过。

何况,他的刀需要吗?

这些人也未免太局限于当下的格局了。

老人微笑道:“不想坐下聊聊?”

高行天漠然道:“没有必要。有话直说即可。”

老人肃声道:“高行天,现在的你还远远不够。想杀那个人你也得有资格才行。这个最低的限度,你知道是什么吗?”

高行天眉目低垂,所有表情石沉湖底,缓缓道:“走向北之路?”

老人深注目光,希望看到一个真实的面目,然而得到的则是一个断然的反问句。

“如果不呢?”

“向北之路,可能也是条死路,前几代蚁王也未有成功者,不过除此之外,百分百的死路一条,而且是前路不通的死路,你会倒在连那个人的影子都看不到的地方。”老人面容不再和睦,森厉的道:“西北的失败是个阻碍,但是我可以维持你的评定不减,可是老夫无法左右蚁王和蚁后的观感。蚁王先放一旁,说到底,还是要看桑玉蹑的态度。”

高行天问道:“难道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么,为什么要做特殊对待?”

“没什么深层的理由,只是因人而异。如果凡事千篇一律,何须我坐在功劳薄执笔这个位置上。”老人咧嘴笑道:“唉,年轻人要理解老家伙,人老了,就是喜欢看热闹。而且老了啊,明知年轻人不需要,就是忍不住强加给你们。我这么老了,一个人天天审查这些枯燥的卷宗记录,如果不能指手画脚一番,还有什么乐趣?”

“……听懂了。想操纵?想诱导?不过我劝你还是换一个人。高某习惯了现在的生存方式,绝不情愿变成一把任人提握的刀。资格之路?那条路或许确实存在,不过我怎么走,不用你来教。”高行天盯着老人,忽然跳转思路道:“穆孔,你对屈洒,什么态度?”

当下局势微妙,老人的位置若有异动,影响难以预计。

老人像是终于接到了预想的攻击,果然的采取了最漂亮的守势,他靠着椅背放松而坐,双手交错,坦然道:“老夫当然绝对效忠蚁王,甘为传声之筒,守御之盾,愿为信手拈来之笔,注目垂帘之纱,当年之言不虚,此刻之心不二。”

第三九章 倒影塔(二)第三五章 香河雪(四)第四四章 引线(五)第十二章 不弃第三四章 定边城(二)第三三章 黑森林(八)第四四章 引线(五)第三四章 定边城(二)第三八章 一色楼(二)第四四章 引线(三)第五章 回家第四六章 新血(四)第四六章 新血(五)第三一章 怒放与凋谢(一)第三一章 怒放与凋谢(三)第六章 蚁窝(中)第十二章 不弃第四四章 引线(一)第四七章 前路(四)第三八章 一色楼(三)第五章 回家第三一章 怒放与凋谢(三)第十六章 桃花第三一章 怒放与凋谢(一)第二八章 薄幸人(下)第三九章 倒影塔(七)第四二章 燃夜(四)第二三章 九魂花第四章 盒子第十四章 非鱼第四六章 新血(四)第四二章 燃夜(二)第三七章 秋水筑(二)第三九章 倒影塔(十二)第三九章 倒影塔(五)第三四章 定边城(一)第二五章 杀之妆第二八章 薄幸人(上)第三一章 怒放与凋谢(五)第四二章 燃夜(三)第三十章 月光刀光烛光(一)第十三章 晴色第三七章 秋水筑(一)第三一章 怒放与凋谢(八)第三五章 香河雪(四)第三十章 月光刀光烛光(二)第四七章 前路(四)第三九章 倒影塔(七)第三九章 倒影塔(七)第三三章 黑森林(八)第二八章 薄幸人(下)第四三章 我闻(五)第十九章 午时子落第二九章 夜将至(下)第四四章 引线(二)第二一章 飞马断头风第三二章 鹰眼峡(上)第三七章 秋水筑(三)第二六章 神木第十三章 晴色第二七章 有无之间的棍法第一章 落魄第三一章 怒放与凋谢(十)第三四章 定边城(二)第四六章 新血(四)第四六章 新血(二)第三三章 黑森林(四)第三九章 倒影塔(十三)第三三章 黑森林(六)第三章 秋眠第四一章 新声(下)第四二章 燃夜(三)第十一章 不悔第三八章 一色楼(四)第三五章 香河雪(二)第三九章 倒影塔(十三)第四四章 引线(三)第三三章 黑森林(三)第三三章 黑森林(六)第四四章 引线(三)第九章 向北第三五章 香河雪(一)第三五章 香河雪(三)第三九章 倒影塔(十三)第十一章 不悔第十六章 桃花第三八章 一色楼(一)第三三章 黑森林(三)第三章 秋眠第三八章 一色楼(五)第七章 未还第二八章 薄幸人(下)第三三章 黑森林(八)第四十章 余音(下)第十四章 非鱼第七章 未还第三八章 一色楼(三)第三八章 一色楼(三)第三三章 黑森林(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