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咣”的声响,名贵而巨大的屏风再次受到了撞击。一色楼下方上尖,越高的楼层面积就越小,第五层已经不分单独的雅厢,只是用屏风隔出两个空间。
撞击屏风的事物还是铁头陀。他从另一边的雅厢飞回,又是化成了滚地葫芦,径直翻覆到无双门二人跟前,然后胖大的躯体微微颤动着。
遭铁头陀洞穿两次,名贵的摆设终于完全垮塌,另一面的宴席一览无余。那边也是一张圆桌,席间落座四人。
其中有名身材壮硕肤色黝黑的大汉正拍着关节粗大的手掌,一副无聊的样子,他筋肉横生暴起,一个人就占了两个人的位子,略微的动作几乎要撑爆大汉的贴身坎肩,显然让铁头陀哼哼唧唧爬不起来的人就是他。
大汉的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凤眼迷离,艳唇如血,阴柔的不像男子,漂亮的赛过女子,年轻人只手托腮,眺望着窗外风云,眼角余光却像是冰冷的游鱼在楼内缓缓的移动。
居于主座的是一个头带骷髅面罩,身着骷髅长衣,银发闪耀的神秘人,神秘人眼瞳如幽冥鬼火,一直盯视着李无忧,一眨不眨。
还有一个秀气文静的男子,他本自低着头,抚弄着手心上的一把两寸长短的明晃晃小刀,漫不经心修着指甲,屏风塌碎的声响传来,男子嘴角含笑的抬头看了一眼形势,又低了头。
铁头陀的呻吟声伴着楼梯的响动,一僧一道登上五楼,两人张口就和道,“无量天尊。”“阿弥陀佛。”不用说,听这道号与佛偈共鸣独特的音腔,来者乃是大罗教焦不离孟的两位护法三清和尚与三世道人。
屏风倒塌,两个雅厢贯通,三清三世登楼,种种的变化干扰了气机,贾轻刀放下探向刀把的手,攥着满手心的冷汗,坐回了位置。
三清和尚低看着破碎的屏风,不动声色的拜道:“李门主,宫教主恭候您多时,请随我来。”三清和尚与三世道人齐侧转身,候在楼梯口。
李无忧待在原地没动,置若罔闻。
三清三世还欲再请,回玉桥客气的说明道:“二位护法,稍等片刻,无双门要先解决一件事情。”
三清诧异道:“哦?”
三世则道:“什么事情?”
还是回玉桥笑着道:“这里有一个人不该出现的人。我记得某人曾在我家门主面前立下誓言,今生不会再踏进西北一步。现在看来,有人食言了。”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
蓝礼派的金二公子本想偷偷溜走,结果屁股刚抬起来就发现形势不对,所幸他的马步练得还不错,金二公子金展元拾起筷子,远远的稳稳的夹了口糖醋鲤鱼,放到嘴里嚼着。紧邻的那美貌女子见他食欲不减,临危不乱,倒是对其另眼相看。
神秘人如一朵幽冥暗火般徐徐站立,沉声道:“好个无双门!老夫什么时候许下过这等承诺了?你们简直信口雌黄,欺人太甚!”
三清三世互望一眼,然后三清和尚劝道:“启禀李门主,在座的令教主、娄帮主、魏大侠、叶公子俱是我教宫教主请来的贵客,如果无双门与谁有什么过节,那是我们考虑不周,处事不全,李门主量大能容,希望勿做计较,今天还是不要伤了和气。”
李无忧只是看定那神秘人,漠然的道:“我这个人重信守诺,所以最厌恶反复无常的小人。令当迟,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限期你一个时辰之内滚出平朔,七天之内滚出凉州。否则,李某亲自送你一程。”
令当迟怒极反笑,声震楼宇,他喝道:“李无忧,你这厮好生无礼,老夫身为一教之主,岂是你能颐气指使的,你在西北称王称霸惯了,真以为无双无对了吗?哼,以前不与你争执,那是令某习惯先礼后兵,如今便与你争个高低又如何!”
李无忧手一伸,挡住了欲上前的回玉桥。
回玉桥皱眉道:“门主。”
李无忧道:“‘骨血经’今日就要失传了,我来翻过这最后的一页吧。”
回玉桥谏言道:“此事何须门主亲为,只会脏了您的手,按约定,由我代劳吧。”
李无忧失笑道:“人在江湖,不管怎样,手都会脏的。脏不要紧,试看谁才是那点缀衣裳的脏血。”
令当迟飘然而起,跃过酒席,落于李无忧丈前。令当迟弯膝半蹲,长袖几乎拂地,骷髅面具下的一双幽冥眼睛透着十分的狂怒。李无忧与回玉桥侃侃而谈,这是当着场中所有人的面在羞辱他。他若无表示,那和滚出西北也没什么两样了。
令当迟一动,三清三世便人影闪动,隔在了令当迟与李无忧之间。
三清与三世背靠背,像是一尊连体的神像,二人双手合十,异口同声道:“不看僧面看道面,请李门主、令教主给大罗教一个面子。”
“面子?呵呵,我想李某已经给过你们大罗教了。我应宫无上的请求而来,你们却还跟我谈什么面子。”李无忧柔声道:“玉桥,给他面子。”
回玉桥左手握住右手腕,右手五指则用力蜷曲成一个拳头,青年冲挡在前边的三世道人微微一笑,道:“得罪。”回玉桥倏然斜跨上一大步,兀然出拳!他单脚为支点,跨出的一大步空空的滑行在地面一尺之上,步法带动身体扭旋,右拳悬在额际两尺之上,引来撕裂空气的尖啸。
回玉桥踏虚,击实。
多年的默契让回玉桥很清楚李无忧要的是什么效果。
所有的力量都已在那拳头上。
三世道人坚守位置,合什之手如花绽放,十指箕张,闷声纳下回玉桥的拳头。
拳头与手掌一触即分,发出一声爆裂脆响。
三世道人面色苍白倒退四步,紫晶砂石铺就的楼板“咔嚓”连响,三世道人每一步下去都龟裂一片地表。
背靠三世道人的三清和尚听到回玉桥“得罪”二字的时候,返身急道:“有话好说……”
然而往往用到“有话好说”这句话的时候,话通常都不能再说下去了。回玉桥正以有别于平常温柔姿态的猛烈一拳,悍然砸退了三世道人。但这并不是影响谈话余地的关键因素,关键的是令当迟亦出手了。
令当迟左手宽大颀长的袍袖如轻烟般窜向回玉桥的脸面。
回玉桥没有太多保留,出拳之后,身上的破绽不下四五处。令当迟选择的是致命的脑颅。他就像是一只等到时机的毒蛇,力求一击陷敌于死地。可是如回玉桥这般早达收放自如境界的高手,即使全力相搏,又怎会不给自己留下些闪避的空间。回玉桥倾泻完力量,虚跨的一脚落实,点上楼板,上体扳直,就欲倒掠。可是变化陡生,那倒伏于地,奄奄一息的铁头陀忽然探出手,猛地抓向回玉桥的脚踝,铁头陀的擒拿干净利落,根本不像身受重伤之人。配合着铁头陀的偷袭,令当迟超长的袍袖里似是有畸形的长臂操纵,袍袖一个曲荡,依旧袭向回玉桥的头部。
铁头陀的手攫上了回玉桥的脚踝,但是他拉阻不了回玉桥的倒掠。回玉桥照旧闪后三尺,从容躲避了令当迟的攻击。造成这古怪的原因不是铁头陀的功力太弱,而是李无忧及时插足。
李无忧如踏蝼蚁,一脚碾于铁头陀的肘弯。铁头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肉烂、筋折、骨断,前半截手臂脆弱的挂握在回玉桥的脚踝,离体而去。
这一脚却比砍柴刀还要钝重。
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叫铁头陀翻了白眼,真的晕死过去。
李无忧冰冷的扫了那边壮硕的像个暴熊般的黝黑大汉一眼,杀机森寒。铁头陀被大汉扔回,扮成再度遭创的假象,伺机偷袭,这里面潜藏的恶意李无忧不会忽略。
李无忧知道这是一个局。一个蓄谋已久的局。或许满楼皆敌,可是他既来之,则无惧。
一眼间,足下血水便蜿蜒似篆文,李无忧已向令当迟出手。
李无忧并掌,擎如沉碑,自上而下,举重若轻,轻轻一划。这自顾自的一掌明显忽略了距离,然而劈击带起的强劲掌风瞬间斩过令当迟袍袖,溅起一蓬污血,腥臭难闻。令当迟像是一个没有痛觉的人,生生承受了李无忧的凌空掌斩,也不收招,双袖狂舞,径直扑上来。
安坐的黝黑大汉陡然站起,大汉一脚踢翻了丰盛的酒席,哈哈豪笑道:“老子血热了,还憋什么,干他娘的李吧。”
圆桌兜翻,美酒浓汤齐飞,鱼与熊掌共舞,与场内诸高手的极速反应一相对比,菜肴在空中溅散的过程显得无比迟缓与冗长,色香味俱全的背景中,黝黑大汉重步撼楼,双臂挂风,如一匹愤怒的蛮牛向李无忧冲掠。
指风却早破空。
漂亮阴柔的年轻人八指连弹,密急如一声,抢先出手。指风穿透了空中的碗碟杯盏,激射李无忧。
白骨教教主令当迟。
千秋帮新任帮主娄听艳。
徐州大侠黑面神魏魁斗。
游侠儿“一寸飞刀一寸金”叶秋心。
一座酒席四人中有三个人出了手。
剩下的叶秋心脚底用力,其座椅便迅速向后滑行。霜月木高背椅摩擦着紫晶砂石地板,两种北漠特产蹭出了一股类似檀香般的好闻气味。男子一手捏着明亮小刀,一手执着一盏琥珀色的美酒,凝神观读着场中的每一个细节。
毫无疑问,第一个与李无忧交上手的是令当迟。
令当迟袍袖翻腾,袍袖时而胀大膨鼓的像水桶巨蟒,时而绞缠扭结似铁索皮鞭,这一双经过特殊裁剪的长袖隐秘的遮挡着衣下肌体,让人完全无法猜测内里的玄密。短短一瞬,令当迟的攻击就展现了千变万化的方式。
但李无忧只是出掌,持续出右掌。李无忧掌掌如一,掌风化刀。不管袍袖怎么变化多端,李无忧右掌发出的风刀依然每击必中,袍袖攻势凌厉,然而一旦被斩,就顿时泄了气,好比打蛇打七寸,李无忧选择的斩击节点总叫令当迟无功而返。
娄听艳指劲袭至的时候,李无忧已然斩出了一十七掌。空气中不仅有了清檀香,更有了腥血臭。
与令当迟拆招的同时,李无忧看也不看,左掌迎着娄听艳指劲轻慢一推。
无风无雨亦无尘,楼外晨阳湖外花。
李无忧这一掌没有声势,更无异象,可是推掌路线最远处的叶秋心霎时间就有些睁不开眼睛。而娄听艳则不仅视物困难,他更发现攻出去的指劲被这一掌吞没,瞬间消失无踪。前方魏魁斗冲奔的速度亦骤降,大汉如遭无形之手挤压,面孔和外露的肌肉像是大风掠过湖面般泛起夸张又诡异的褶皱波纹。
李无忧击出这一掌,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厢房于这一吸间桌晃椅动,四面门窗亦扑棱震颤。他的出掌几无声息,这一吸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