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面对面坐下六个人的宽敞马车厢只有两个人。
冉笑虏斜靠车窗,脚踩座垫,不羁而坐,他的发辫此刻重新缀满了各式各样的配饰,配饰雕刻着古老奥妙的纹路,瑰丽中透着苍蛮的异域风情。晋州的吸血玛瑙、燕州的冰魄石、北漠的雪原虎牙串、南疆的火蚕晶,随便那一件配饰的质料都是昂贵的上等珍稀之物,偶有一两件奢华之物,能够点显主人的品味与身份,佩戴的多了则变成一种庸俗,格调不是靠钱堆出来的,但是这个男人狂野的气势没有输给身上的珍宝分毫,奢华的物件只是昭示了他才是最高的价值。奇门兵刃飞天像是一只困乏的翅膀,躺在男人的怀里,年轻男子歪头看着回玉桥,脸上有着诸多的疑问。
回玉桥看了一眼冉笑虏,掷出一条崭新的丝巾。
冉笑虏以飞天接住,轻吹一口气,丝巾就在锐利的锋刃下一分为二,他笑道:“怎么?”
回玉桥用手指捺了一下嘴角的位置。
“这优雅的编织物啊,中原的特产。不过,优雅掩盖真相,优雅引人误入歧途,优雅被中原人看做一门必修的礼仪,中原人过分追求这种无谓的东西,习惯了遗忘,习惯了麻木。我,对优雅没有好感,我,喜欢血。”冉笑虏舔了舔嘴角的血迹,问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杀了李无忧?我可是都拼到吐血了,你多制他一会,我就返身剁了他的脑袋。敬佩是敬佩,厌恶也是真的厌恶啊,我讨厌这个家伙很久了,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他奶奶的便宜了宫无上。”
回玉桥捻着干净的手指肚,淡淡的道:“一色楼上,你两击未果,信心摇摆,便欲远遁千里,他是什么水平,你心里最有数。杀他?我不像你,我没有跟任何人承诺过要杀李无忧。告诉你一个大致推演结果,逼他到绝处,在其真气全力反挫之下,即使我占了先手,我的十根手指头最少有六根保不住,即便那时你也绝对一击杀不死他。”
冉笑虏面色不悦,显是大为不满回玉桥的推演,但是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只是冷声道:“可笑的侥幸心理,时机一去不再来,你竟还有妇人之仁,你不杀他,他必杀你,李无忧的排外作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凉州曾经的外来帮派大漠派便是灰飞烟灭在他的手里,他要知道你有北漠血统,第一个清理的人就是你。”
回玉桥默然一会儿,道:“我的出身瞒不过他,他应该知道的。”
冉笑虏一诧,皱眉道:“不可能。”
“故去的娘亲是我唯一的亲人,她信奉天启教,娘亲在灯火昏暗的案头虔诚祈祷的样子,如在昨日。我生长在凉州,但自幼接受的是严格的天启教义,我不能和无信仰者通婚。李无忧心细如发,做的事情均有所指,他屡次在婚配这个事情上敲打我,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回玉桥陷入回忆时的语气非常深沉。
“知道你的出身?李无忧知道尚做如此安排,他是过于自信呢,还是过于相信你呢。”冉笑虏语带微讽的道:“回玉桥,你不会是后悔了吧,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们出身差不多,之间说说真话无妨。”
回玉桥看着冉笑虏略有期待的眼睛,温言道:“当你觉得亏欠一个人的时候,你感觉到的不是后悔,而是愧疚与自我憎恶。后悔?呵呵,我并没有这个资格啊。”
冉笑虏笑了,笑得一脸灿烂,他鼓动道:“那你应该学学我,我谁也不信,谁也不欠。我身上流的血,北漠与中原一半一半,所以谁给利益我就帮谁。不如来公主岭吧,你我平起平坐,快意恩仇,舒服自在,怎么样?这总比你去明日城强吧,帝都凶险,四大世家都相继搬离了,没有一个大派可以直接在明日城立足,朱崖是想把明日城打造成一方净土,你去了就不怕在那假情假意的地儿格格不入,遭到清除吗?”
回玉桥笑道:“我去明日城又不是混江湖,打拳架我不怕,打嘴仗么,我亦无惧,洗不去的骂名今日我已经背上了。何况我还带着弱点去,那些大人物总该放心。”
冉笑虏饶有深意的道:“一个女人会成为你的弱点?谁信谁去死,反正我是不信的。”
回玉桥无所谓的道:“我说了真话,你却不信,不信最好。”
冉笑虏挑开马车窗帘,望了望街上的景致,道:“快到城门了,等一下轻刀吧,按时间,他该带着你的女人返回了。”
因为劫狱事件,平朔城执行了封城行动,因为北漠人的骚乱,封城行动仅仅延续了一天时间便取消了。短暂封城造成的影响大过了劫狱事件,劫狱没有几人亲睹,封城的恐慌却是人人可以感受的。出于无法把握时局变动的考虑,有需要的俱紧赶着出城,东城门门口等待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城墙贴着逃脱囚犯的画像与悬赏,卫兵的数量比平日增加一倍,出入城的例行盘查也比以往严格许多,搜查重点针对江湖人士,卫兵盘问的事项非常之细,如果回答稍有疑点,那么可疑之人虽然不会遭到当场拘禁的处理,但是将被暂时拒绝出城并登记在册。
骆铃亦排在这等待出城的人流之中。她昨天就欲出城,不料城门四合。无奈之下,骆铃只得返回李氏客栈。今日得到客栈掌柜的告知,消息不灵的她才晓得城门恢复了通行。
出城人流的前进速度时快时慢,慢的时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从烦躁浮躁再到脾气全无,骆铃耗了半个多时辰才挨到了城门。
挎刀全副盔甲的军官扫了骆铃一眼,满头大汗的脸上浮上一丝邪异的表情,他下颔一扬,拉长声音道:“放下兵器,转过身去。”
骆铃阻止军官上前,很干脆的道:“我拒绝搜身。”
那军官一愣,与其他兵卒交换了眼神,握住刀柄,警告道:“情势不同,要捉的可是重犯和劫贼,每一个人都要搜身,没有人可以例外。”
骆铃慢慢放下包袱与剑,挽起衣袖,抖了抖,示意里面的口袋并无东西,她原地小跳两下,又跃起在空中华丽的转体三周,带起了一阵香风,更表明了身无他物。骆铃柳眉轻挑,道:“怎样,我一个女儿身,搜身就不必了吧,小女子未藏私物,除了香囊,其他东西都在包袱里,包袱可以打开给你看。”
“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吗?若能自证清白还要老子守在这里做什么,你袖子里是没有东西,但你怀里有没有赃物,谁知道?你们这些江湖人自以为懂两下子,便不把世俗王法放在眼里,今天你休想蒙混过关。你暂且先禀明是那个门派的?有甚名号?”军官面色阴沉,行事倒机警,他无非仗势想占个便宜,如果对方来头太大,他也得罪不起。
“远威镖盟,骆铃。”
军官闻言一凛,远威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大镖局,如果这女人确属远威镖盟,乃至具有镖师身份,他还真得三思后行了,军官继续道:“远威镖盟的?拿什么证明?你这趟来西北所为何事?”
骆铃答道:“我还不是镖师,身上没有令牌。来西北做什么?还用问么,当然是押镖。”
军官盘问道:“趟子手?镖局其他人呢,你押的什么镖?”
骆铃道:“秘密。”
军官不由冷笑一声,道:“谁托的镖,这镖又押给谁?这些也是秘密?”
骆铃小嘴一撇,道:“当然。”
“哼,这刁民。”军官向旁边的登记点一指,不耐烦的道:“身份不明,来意不明,那你当然不能出城了。到登记处留下住宿地址和担保人,不许随意外出走动,随时有可能找你!”
骆铃气道:“你……”
军官怪叫道:“你什么你,别站着不动,一边去啊,你挡着后面的人了,不服气吗?老子照章办事,你拒绝检查,又什么都交代不清楚,老子凭什么让你过关。”
骆铃也不是非要争着今天出城,她看着军官可憎的嘴脸,只觉得可笑。骆铃心想算了的时候,一名男子迅速自人群里走出,此人几步就到了那军官的跟前,自然又突然的握住了军官的手。
男子凤目红唇,漂亮的过了头,却是千秋帮的新任帮主娄听艳。军官眼睛一瞪,习惯性的就欲发怒,娄听艳却已经松了手。娄听艳摘下腰上的一块令牌,在军官的眼前晃了晃,道:“我以此物担保骆小姐的身份没有问题。”
小半个巴掌大的令牌雕着银色仙人指路的图案,令牌左下角镂刻着两个小字“大罗”,这是一块大罗教坛主以上人物才配掌有的令牌,军官眯眼瞧个清楚,打出了息事的手势,让逼上来的兵卒退回。军官手里攥着娄听艳握手之时巧妙递来的东西,感觉着那种令人愉悦的手感与重量,却仍冷着面孔道:“原来骆小姐真的是远威镖盟的人,嗯,远威镖盟是享誉四海的名门正派,当不会做出扰乱西北的事情,就放你们过去吧。”
娄听艳道声:“多谢了。”
他向骆铃招招手,率先走出了城门。
骆铃路过那军官的身边,见这军官换上了一张善意满满的脸庞。人的转变真的可以非常之快,条件只是暂时喂饱欲望。骆铃尽量不让鄙夷的心情外露,脚下快走两步追上了娄听艳,她低声嗔道:“下流淫贼!你从那里滚出来的?谁叫你帮忙了,你以为本姑娘着急出平朔啊,我还没待够呢。”
娄听艳轻声道:“还你一个人情罢了。告诉你,大罗教和无双门已经开战了,现在城里还没有什么大反应,但一会儿就是腥风血雨,骆小姐要留下来看热闹?包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骗人吧你!大罗教和无双门打起来的话,整个平朔城的底子都要翻过来啦,我怎么看不到一点动静。”
“动静是一点点闹大的,否则我干嘛当做秘密告诉你,你这丫头在这边又能看到什么。想看?双方今早于秋水小筑谈判,结果宫李未搭一言,一色楼却是碎毁破败、硝烟腾空,随之宫无上追袭李无忧,整条桂河街无双门的精英门徒惨遭屠尽,想眼见为实,去看吧。”
“真的打起来了?你是如何知道的?”骆铃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娄听艳面上凶艳之色一闪而过,他笑道:“我是个想出名的人,想出名的人总会知道点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骆千河仅有骆铃这一女,许多时候骆千河把骆铃当做一个男孩子培养,骆千河的许多江湖见地,骆铃不止一遍的领教过。无双门与大罗教是何等级别的江湖势力,骆铃心里清楚得很,她更知道这般庞大的势力很少明里冲突,它们消化纷争的方式很多,相互妥协、共同瓜分、利益交换、培植代理人等等手段才是它们熟悉的。然而,这次双方竟然展开了不死不休的死斗!倘若娄听艳说的是事实,骆铃仿佛能够看到无数的大罗教、无双门门徒在长街窄巷之中短兵相接,无情厮杀,鲜血飙溅。平朔马上会成为一片沸腾的狂焰狱所,受到最大冲击的乃是江湖人士,每一次都有人在这种纷争中遭到无辜牵连或者误杀,随后引发的种种恶果会间接影响民生,整座平朔城将元气大伤。双雄根基厚实,组织系统盘根错节,势力范围涵盖西北,二者死斗相当于爆发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庙堂之上有些大人物对江湖人的恐惧与厌恶不是平白无故而来,江湖的确是一个火力非凡的恐怖炸药桶。
为了避免遭到误伤,离城是聪明的选择。到了这个情境,骆铃首先担心的不是自己,她想起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走过城门洞的阴影,行了数十步远近,骆铃情不自禁回头一望。西北望,城池壮,她眼里是雄浑,心里是伤感,这座城,她或许会回来,而那个人,也许再也遇不上了。
豪华马车停在排队出城的人群一侧。冉笑虏轻挑车帘,看着出城的娄听艳与骆铃,可惜的道:“千秋帮来的竟然不是娄冬风,也没有见到地坤堂,我本来抱着期待的,娄家这几代掌门都是废物与病鬼,利器在手,却不懂得使用。”
回玉桥淡淡的道:“娄冬风来了,但是他死在黑森林。”
冉笑虏疑惑道:“哦?怎么死的?莫非黑森林一役,唐棠不仅杀了雷沁还杀了娄冬风?”
“不是唐棠,是娄听艳下的手,杀娄家的人,娄家的人最拿手,呵呵。”回玉桥语末一笑带着隐含的自嘲之意。
“这个家族的掌门据说没有一个能够做到寿终正寝的,他们杀来杀去的动力是什么,父妻子继吗?”
“你说的是你父系的狂血部落的习俗吧……”
“停,你少影射,哈哈哈……”冉笑虏大笑着,就欲反驳,这时车的门帘挑起,显出车外贾轻刀剽劲的身影。冉笑虏向车外稍一打量,没有说什么。
贾轻刀随即上了马车,却没有顺手放下半挂的车帘。
距离马车门五六步的距离还站着两个女人。
那是容貌清丽的小玉鹏慕容婉儿以及媚艳夺目的刀王梅刃甜。
回玉桥温柔的目光在略显无助的慕容婉儿身上停留一刻,继而平静的转向她身后的梅刃甜。梅刃甜微微低着头,额前发丝掩不住眼里的杀机,她一只玉手搭在慕容婉儿的肩膀,尾指勾绕着小玉鹏的鬓角发丝。
“回门主,敢问您要去那里?”梅刃甜率先打破了沉默。
“明日城。”回玉桥简约答道。
“这个时候您去明日城?您去做什么?您不是一直陪着门主吗?”
“这个我不能回答你。”
梅刃甜低沉的嗓音忽然爆发,她咬牙质问道:“您是要去帝都做一条狗吗?”
回玉桥神色不变,道:“随你怎么想。”
梅刃甜的面容失望无比,近乎绝望,她嘶哑着道:“回玉桥,现在谣言传疯了,你他妈的给老娘解释一句啊,你只要解释,我就会相信的,你为什么不解释,你为什么会这么做?究竟为什么?”
回玉桥叹道:“李无忧重伤,宫无上不会错过这个良机,你去他的身边,或许还能维护他。”
梅刃甜的手颤抖着去握背后的九环鬼头刀,她凄凄笑道:“如果我硬要留下你,讨个说法呢?”
“那么你会死在这里。”回玉桥平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