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人石台飞速下沉,顶部黯弱的光源远了,黑暗侵袭而来,粘稠且无边,封闭的空间回响着轧轧的机关绞索之声,偶尔加上李无忧发出的一声急咳。声音提醒着时间仍在流逝,量度着倒影塔的深度。石台下潜的通道其实是一口深井,除了此路,围绕石台之井还有螺旋向下的阶梯,那是一条真正考验入塔者诚心、耐心还有胆量的道路,而此次拜访者的身体状态跌至低谷,没有选择的余地。
速度渐缓,最终静止。
倒影塔确有神奇功效。在这深邃的塔底,李无忧感觉严重的伤势减缓了恶化的速度,他竟然可以强行压得住。这样的话,就能在那个老人面前保住几分面子了吧。尽管目不视物,李无忧果断在黑暗之中迈出了步伐。没有借助任何照明火具,李无忧一路沉默的走着,他恰到毫厘的低头侧身,避让岩壁,走着与记忆重叠的老路。路面像是又一场波澜壮阔的人生,起伏五次方才水平延展,这时望去,道路尽头有一扇依稀透着薄光的暗门。
转眼到了门前,李无忧几度调息,然后二指轻轻叩门,在一扇冰冷的石门敲出了浑厚好听的声响。
门内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作为应答。
李无忧推门入内,暗门自动反转闭合。门内的空间暗香浮动,萦绕着这个十丈方圆的天然溶洞。
这片空间四分之一的地方被一个小水池占据,水池里存活着一种类似芍药样状的植物。深达百余丈的地底深处能够看见植物,这已然是一个奇迹,更为神奇的是这种水生植物的花瓣还散发着微微的白光,将池水化成了一面顾影自怜的魅镜。如果观察得再仔细些,便会发现,真正发光的其实不是植物的花朵,而是那碗状层叠花瓣里浅浅的一层露水。
借着露水的微光可以看见,溶洞中有着简单的起居物件,一床一柜一桌一椅,不过无枕的床是空的,桌子上亦只摆放着一口打开的长匣,那位传奇的老者却坐于椅上,处在微光难映的黑漆角落。
第二次相见了,李无忧不再是站在远处聆听的青涩配角,这次李无忧距离老人的位置接近到了五丈,不知名的植物散发的光辉也远远强过以往,可是李无忧仍然无法在心里镂刻出老者的具体相貌。李无忧感觉老者的形象就如一条黑暗的长河,不知其存在多久,不知其何时终结。
“小家伙,文景呢?”老者的话音沧桑如岁月的褶皱,他显然不常与人交谈,第一句话只有短短六个字,但是能这么称呼李无忧,天下仅此一人。
“文景门主不在了。”李无忧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很平和,情绪还有身体都是。
“哦,文景不在,你也受了重伤,发生了什么?”老者的眼睛似火光般点燃了一瞬,敏锐的道:“毒伤,内伤,剑伤,还有……那是暗算的伤吗?怎么搞的,你和文景如此不争气,连我这个苟延残喘的老头子都活不过吗?”
李无忧伤感的道:“文景门主亡故于更迭之乱,没有维护好文景门主,无忧实在惭愧。”
“更迭之乱?这个天下改朝换代,不再姓翁了么,那可是号称不倒的翁家,结束一个五百年的皇朝,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也只有司马穷途了吧。我叮嘱过文景,告诉他不要多事,看来他还是介入了。这是他咎由自取,与你何干,何况你那时年少,又能做什么。小家伙,我困惑的是大成的你竟还能落到这步田地,想必犯了和老夫当年一样的过错。信错人了吧,后悔吗?”
“若心存疑虑,起初为何相信?既然相信,那他必有值得我相信的地方,无忧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呵呵,呵呵,哼哼,呵呵。”老者痛快笑了一阵,大声批道:“固执,狂妄,愚蠢,外加自以为是,不过,我喜欢。”
李无忧看了看空然无物的长匣,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
“把你迫到这个地步,无双门也面临生死攸关的局面吧,你若想求我做点什么,就开口,不要不好意思。”老者悠悠地说道。
李无忧深吸一口气,方道:“太上当年神功震世,医术也堪称回春妙手,我想知道我的伤还能不能救,能救的话,有没有什么秘法可以快速恢复七八成的战力。”
太上冷冷的道:“小家伙,敢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就要有所觉悟啊,你来找我就为了祈求这种不可能的事情?你在做梦吗?”
“我想也是不可能了,那么我接下来的请求就无理了。”李无忧笑了,脸上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笑道:“太上,既然我不行了,您总可以出手吧。”
太上淡然道:“要我出手也可以,可是对我来说,这倒影塔已从天国变成了牢笼,我离开倒影塔的后果,你可知道。”
“死亡?”李无忧笑如稚子,一时间幽暗的地底都无法给他戴上阴霾的面具,李无忧侃侃而谈道:“我与太上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是无双门前任几代为了接纳太上,当初背负了天大的压力,太上的兄弟还有前朝的翁氏帝君可是非常的想念你啊,当然他们抵不过岁月,都成了墓中白骨,没了对手,你觉得这个世间还有何新鲜事情?太上,恳请你用命帮无双门一回。”
“冷香蕊参是世间奇珍,它早就应该灭绝不存了,你竟然还能得到一株残参,并且毫不犹豫的送给我这个废人,这中间花的心思,费的功夫,经历的曲折,我无法想象。单纯为了此事,我帮你一把,也没什么,只可惜……”
“太上有何疑虑?”
“只可惜我心有余而力未逮。如你所言,我已经厌倦了生命,大限将至,冷香蕊参不过让我多活几个月而已,这参本想留还给你的,但是这塔里实在是太寂寞了,我便忍不住把它做了肥料,喂了我可爱的小花。小家伙,真是抱歉,不见天日太久,我的思想和身体一起朽掉了,无法体悟你的良苦用心啊。”太上平静的说完这段话,换了个姿势,他单手支额,似是陷入深思,老者与黑暗的结合几乎完美如一,占据了绝对的观察角度。
倒影塔并非完全是无双门的手笔,它的存在可以上推二千年之久远。曾经所有人都将这座塔当成一座古迹遗址,只有无双门的开派祖师发现了这座向下修建的古塔竟然具有镇压伤势、延缓衰老的神奇效果,于是无双门以倒影塔为中心规划了宏伟蓝图。三百余年的岁月,无双门逐渐由一个小门小派发展成西北的龙头,就是放眼整个中原皇下十五州,无双门也是一方霸主级的顶尖势力。许多人把无双门的旺盛鸿运归结到倒影塔,可是倒影塔虽有奇效,但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弊端,倒影塔最大的一个弊端就是如果在塔内的连续居住时间超过半年,那么因为塔底特殊场能的影响,居者的身体将永远无法再适应外部的正常环境,一旦出塔,生命随时可能终结。
太上的伤势极为沉疴,这么多年来根本没有好转,早已没了出塔的希望,而冷香蕊参亦无法使之痊愈,顶多使其有一战之力,而恢复这一战之力的代价却是出塔必亡,所以即算太上服用冷香蕊参,也不是应对目前局面的最佳办法。就事论事的话,现今这株功效大减的残参的医治的伤者该是李无忧,只是塔外都无人料到今日之局,更何况塔内的孤寂老者。
太上陈述的事实几乎击碎了一切的希望,但是李无忧的神色不改,只是略带了歉意,说道:“以前,文景门主经常来拜会太上,恭礼有加,文景门主师从三人,太上是他最为尊敬的,无忧蒙得文景门主破格提拔,主掌宗门,我理应奉太上如文景门主在时,但是无忧继任门主之后,却从来不入这倒影塔,直到今日逃不过才来,不堪之处肯望太上体谅。”
太上索然无味的吐出两个字,道:“派系?”
李无忧默然点头。
太上挪动身躯,透露了几分兴趣,悦然道:“很好,你这么做,深得我心。当初我投靠无双门,门内就分为两派,现在想想,除了门主邵成栋是我至交,力主留我,以及个别堂主见伤垂怜,其他诸人多半是排斥的。我培养了文景,文景又做了门主,这些人可能越发觉得别扭,你立场鲜明,与我保持距离,有利于整合因我而分裂的宗门,说到底,我虽然挂个门主之名,但终究还是个外人。”
“太上不怨我?”
“小子,你做得对,我为何怨你?”
李无忧的目光扎进角落里这一团浓郁的黑暗,冷冷的道:“那我得怨你。”
太上似是愣了愣,无言一刻,继而笑道:“怨么,那就怨吧,嘿嘿,你却怨些什么呢?”
李无忧深深的呼吸着,沉声道:“太上啊,还以为无忧是当年好唬的傻小子么,你种的这些狗屁花草,我回去就查了个遍,这池里的东西是号称提纯萃华的孤种毒花,圣殿夜光芍药!此花原先之主乃是闭锁的有光殿,堂堂袁世家之主竟是当年移花的罪魁,恐怕世人打破脑袋也是想不到的。说我固执、狂妄、愚蠢、自以为是,你怎么不想想自己的卑鄙、无耻、失格还有不择手段,我就不逐一翻你的光辉历史了,老不死的,赶快给我一个决定,门里的弟兄正在上边流血,我没时间陪你在这里消磨时光,无忧真的没什么耐心了,两个选择,要么你吞了这些药露,上去见光死,要么我吞了,大不了一年里挤出三四个月的时间,下来陪你喝花茶,当然你还硬挺着不死的话。”
太上看着激动的李无忧,又转头看看那些可爱的花儿,几分失望又几分得意的喟息道:“哦,你这小子竟连副作用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