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
眼泪止不住一滴一滴的落在那颗瘪了下去的钢铁上,瘪得都已经看不出来那曾经是一颗头颅的模样了。霍青鱼一句“夫子”哽咽在喉咙处,怎么都呼唤不出来。
昔日里学堂嬉闹的身影,夫子那严肃正经的模样,被自己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过往,那鸡飞狗跳的日子如同消逝的云烟,再不复返。
霍青鱼僵硬的弯身将那颗钢铁捧起来,从钢铁颅内,那小音响再发不出任何声响了,掉落在地上,顺带着连那颗承载着械人生命的芯片,也和泪水一同掉落了下来。
那块被切断只剩下一半的芯片,滋滋的焚烧着细微的火花,冒着黑烟……这世上无论再造出多少架械人出来,都不会再有“夫子”这个人存在了。
对于械人而言,芯片被毁,代表着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玄机呢,她不是要带你回不荒山吗?”霍青鱼没有理会正朝他这边走过来的叶丹霄,兀自捧着那颗钢铁头颅喃喃自道,“她不是,说要带你回去吗?”
眼泪落在瘪下去的钢铁头颅上,顺势滑落,滴淌在地面上。
但见崖顶风吹过,带着细细扬起的沙尘吹过时,伴随着霍青鱼那一句“对不起”的时候,叶丹霄的速度快得让他措手不及。
霍青鱼一个反应不过,直接从心口处被撂翻在地,那拳风的如铁,落在血肉肌肤上的时候,犹如被贯穿一般,全身连痛都觉得酸麻了。
眼见着那非人的叶丹霄一冲而来时,这一击直击面门,霍青鱼避无可避之际,从地面上忽然有松动起来的一条铁链破土而出。
其中,铁链一头的利爪朝着冲将前来的叶丹霄抓取而去,嵌入她的脖颈时,没入血肉。另一头,铁链镶着的利刃划过长空,如同银蛇锁链一般绕在叶丹霄的脖颈。
铁链将叶丹霄连绕两圈后,猛地被一拉扯,银索绷紧了将叶丹霄一拽扯,银索荡起了一层细密的尘埃,力道之重,将叶丹霄拽倒在地。
这银索,是冼雄狮的武器。
霍青鱼朝银索另一头看去,只见从客栈门前站着的,那个颓唐的大叔略显得狼狈与吃力,发上凌乱,银索蒙尘。
但,这并不影响冼雄狮的嗓门,“不想死的话,就立刻滚回客栈里来。”说话的当间,冼雄狮有点吃不住力,被叶丹霄伸手一抓,银索绷得像是随时要断的样子。
霍青鱼爬起身来时,看了下不远处那把插在乱石堆上的剑,他起身跑去时顺手拔起那把剑,垒起的石堆散落了几颗石子,划荡过剑身的时候响彻悲鸣。
当霍青鱼的长剑刺过叶丹霄抓住银索的手臂时,剑刃贯穿血肉,有黑乎乎的血液顺着剑锋滴淌下来,可却丝毫不减叶丹霄的动作,一抬手之间,那把贯穿她手臂的长剑顺带着霍青鱼一并被挥起。
霍青鱼在将被甩飞的那一刻,双手紧握剑柄,奋力一切下去,只听得沙沙的摩擦感从剑锋处传到霍青鱼手心里来。霍青鱼握剑而立时,叶丹霄那只被贯穿的手臂被横生切断,掉落在地。
可令人震惊的是,于叶丹霄而言,手臂被斩断,黑血不断从断口涌出,可叶丹霄却不像是受了伤的模样,甚至连皱一下眉头都没有。
她不痛的吗?
正当霍青鱼瞠目结舌的时候,身后那条银索一荡,缠住了霍青鱼腰身,在叶丹霄朝他攻打过来的时候,银索一拽,霍青鱼整个人朝冼雄狮那边落去。
荡了满脸尘埃,只是张眼望去时,前面叶丹霄黑压压的一片,触目惊心,霍青鱼不禁出声道:“诛邪司到底……是什么?”
冼雄狮来不及回答,从客栈里一路追寻的叶轻驰挟风而至,长剑至客栈之内破风而出时,冼雄狮一拉银索,带着霍青鱼朝客栈里头甩了进去。
霍青鱼张眼望去的时候,叶轻驰长剑肃杀,展臂时自双袖中,银丝如练朝冼雄狮袭击而去。
银丝细密,肉眼根本难以窥见踪影,冼雄狮也只能凭借银丝掠过的寒意,靠着直觉避开,可叶轻驰好躲,在他每避开一处时,从红崖上方便有其他的诛邪师抓着银丝落下。
前后夹击,冼雄狮再利索的身手也被勒得皮开肉绽,可放眼望去,整片红崖山壁,整个红崖的上空,哪里布着银丝网,哪里匿着诛邪师,冼雄狮根本看不到。
陆陆续续,冼雄狮的前胸后背处皆有被银丝割到的伤痕,就连拽住铁索的手都划开不少道口子,眼见叶轻驰步步逼近,冼雄狮被身后几个诛邪司落下时,银丝网罩住周身,瞬间动弹不得。
霍青鱼见冼雄狮落了下乘,一急之下朝客栈外跑去。可是,却在经过大堂中间的烛台时,霍青鱼顿住了脚步。似乎想到了什么,霍青鱼转身抱住了那烛台,腰身蓄力一转。
烛台转动,触动下面的火石机关。客栈外头原本被风沙吹得昏昏的天,骤然连排的灯笼朝两边散开亮起,烛火的光辉映着这片迷蒙的天色,如似有穿透似的,透过风沙,透过这沉沉的天,荧荧闪闪,竟隐透着磅礴。
而那些诛邪司布在嶙峋山壁间,抬头可见天的这一瞬,银丝被山壁客栈前面的灯笼关辉一照,绰绰约约的映着烁烁的光。
霍青鱼从客栈里跑出来,身后整个山壁的灯笼遥映着他孤身一人的身影,霍青鱼将那把长剑朝着冼雄狮那边一甩而飞。
长剑飞旋,利刃划过罩住冼雄狮的银丝网,银丝一破,冼雄狮如似破笼的猛兽,霍青鱼冲他喊:“破了这银丝。”
“看到了。”冼雄狮将头一左一右拧动,发出“咔咔”的声响,松展了筋骨的同时,他将自己手上的铁索凌空甩了几圈,而后朝着崖顶上头被灯光映得发出澄亮的光处扔去。
铁索缠住了诛邪司布下的银丝网,两方缠绕在一处时,冼雄狮使出浑身解数,“啊”的一声随着力道倾泻而出,隐约之间他连身上的骨骼都开始产生了变化。
身体变化回兽态,冼雄狮能够更好的倾注他本身的力道。在他双蹄踏地,腰背佝偻成雄狮模样的那一刻,随着冼雄狮的吼叫声出,“砰”的一声巨响,红崖山壁上的山石多数滚落了下来,顺带着连藏匿在山壁间的诛邪师和布下的天罗地网也一并掉落下来。
连带着滚石落下来,霍青鱼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红色的火石,噼啪打开的时候点燃了诛邪司的滚石,碰撞之下,滚石凌空炸开了。
无数黑烟弥漫在红崖山底,银丝网布下的阵,功亏一篑。
“这边。”
在黑烟弥漫的时候,冼雄狮听到霍青鱼的声音,想也不想的顺着他的声音一跃过去,这一跃,透过浓烟滚滚,只听到“嘭”的一声,客栈的大门被紧紧的闭上。
待到浓烟散去的时候,客栈前鳞次栉比的房屋前灯笼还亮着,但当叶丹霄用身体破开客栈大门的时候,空荡荡的大堂呈现在眼前。
破旧的客栈,仿若千年无人踏足的一般,在有人声踏至的时候,甚至还有灰尘从房梁上落下。
“搜。”叶轻驰一声令下,他就不信,这绝地一般的山谷,这帮械人能插翅飞了去。
诛邪师们应声而动,身影翻上这客栈二层围栏,四下搜寻。
客栈里头嘈杂着尘埃,霍青鱼和冼雄狮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外头凌乱了一地,滚石炸开的山壁不断有石头落下,红崖一片狼藉。
而此刻,客栈的下方,红崖世界!
霍青鱼去而复返,紧紧跟随在冼雄狮的身后,旧地重临,重新从客栈烛台的通道下回到红崖世界里来,暂时躲开了上面杀气腾腾的叶轻驰。
当冼雄狮带着霍青鱼重新踏足在这古建筑与工业建筑通连的主干道,早已经一片狼藉,那是玄机和霍青鱼带着村民们一路逃杀出去的见证。
而此刻,整个红崖世界呈一片黯淡,不复昨夜那般炫丽多彩的模样。
因着白天的缘故,外头蒙蒙的天映下来的光线,将这里的全貌窥尽,再不似昨夜灯火辉煌,而是苍苍斑驳着岁月的痕迹,与外头的世界格格不入。
走到昨夜的酒肆前,冼雄狮忽听得身后有钢铁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停下了脚步。
冼雄狮回头看去的时候,霍青鱼也停了下来,怔怔的站在那颗憋了下去的钢铁头颅边上,神情有说不出的悲伤。
冼雄狮一眼看穿,面上陡然怒意呈现,在霍青鱼低低的看着地上那块钢铁的时候,冼雄狮却是脚下一个蓄力,蓦地拔腿快速朝霍青鱼这边冲来。
身影骤现,霍青鱼才反应过来的时候,冼雄狮已然冲到他跟前来,一记勾拳超朝他下颌处拳去。霍青鱼被这一拳打去,往后翻仰的那一刻,冼雄狮又将后肘顶在他胸口。
霍青鱼直接被撂翻在地,下颌和胸口感觉要被撞裂了似的,疼得他连痛呼都使不出力气来。
“老子早就说过了,人与械不能共存,偏偏你娘不信,还要带村民们到这里来避难。”说着的时候,冼雄狮还将一脚踢过,直接将霍青鱼踢飞了丈远。
冼雄狮站在街中心,双拳紧握,垂在两侧,怒看着霍青鱼好半天都起不来身,兀自冷哼一声,转身朝工业区那边走去。
霍青鱼勉强撑起身来,只觉胸腔里有一口热血始终吐纳不出,垒得心口苦痛,“我有我要保护的村民、要守护的土地。你没见过整个村子一夜之间断壁残垣,地上的人和地底下机械比起来,那才是真正鲜活的生命,死亡在你们这些冰冷的器械眼里看,不过是屠羊宰牛那样,但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人,活着的人,仁义道德,骨血牵绊,你们根本不懂。”
霍青鱼说着,不禁呸的一声,将心口处垒着的那一口淤血吐了出来,鲜红的双唇看起来,更是冷艳。他抬起头,目光与唇边的血同样鲜明冷艳,“与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妄想让械明白生命活着的意义,你们在杀人的时候,眼都不会眨一下。”
回想起村子那一夜遇袭,他就在断墙之下奄奄一息的看着那杀戮无情的械人从自己身旁过,生命在这些机械的眼里,不过就跟蝼蚁一样不堪。
在小小将那些人用来当实验杀死的时候,不曾有过一丝半点的怜悯之心。
“住嘴!”冼雄狮一怒,又是一拳迎风而来,“械人存在的意义,又岂是你能懂的!”
然而,霍青鱼却定了脚步,稳妥站在当处,丝毫不畏惧这个异常强大的械人,双手空迎上冼雄狮这一击,“你就算杀了我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普天之下诛邪,何错之有?”
这话说出,凛冽如刮骨冰刀,锋利锥心,对上冼雄狮冲将前来的拳头,霍青鱼做好了迎上这一拳的打算。
然而,铁拳在距离霍青鱼鼻尖寸许的时候却停了下来,霍青鱼怔了一下,却意外听到愤怒的雄狮哈哈大笑出来的声音。
霍青鱼微诧,但冼雄狮却偏身旋起一脚,踹开霍青鱼。
这一脚,明显脚下留情了。
旋即,霍青鱼听到他“呸”了一句话飘过来,满是鄙夷。
“累赘的人类,满口仁义道德,最终结果呢?授业的恩师被你弃了,跟你同来的玄机也没个好下场,说到底,你们也只是假惺惺的东西而已,比我们械人更加卑鄙不堪。”
玄机?
霍青鱼听到这名字的时候错愕了一下,她不是回不荒山了吗?
可夫子……
想到这里的时候,霍青鱼豁然心惊,从心底浮起一阵阵的后怕,他抬起头寻冼雄狮的时候,却见他转过身去,背影已然离自己有一段距离了。
杀他,冼雄狮还不屑!
霍青鱼站起身来,强行追了上去,拦挡在冼雄狮面前,“你刚才在说什么?”
夫子已然死去,难道玄机也?
霍青鱼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忽然只觉得心底阵阵的寒气上涌。
冼雄狮站住了脚步,斜着头轻蔑一笑,“你以为,乱石堆下埋着谁?”
埋着谁?
这句话,让霍青鱼浑身血液豁地窜了起来,想起那个女子恣意昂扬的模样,想起红崖下面乱石堆起的场景……霍青鱼一步步的往后退去,最后豁然转身朝着外面跑去。
“我,我去救她!”如同第一次见面时,少年听说那身骑白马的女子落在土匪手中,想也不想的提刀去救。
原来,心还热乎着呢!
冼雄狮站在那里看着霍青鱼转身朝谷口外奔跑出去,定定的,眸子里有一许凌厉划过。
这时,一直藏在街道两边的械人,有的壮大了胆子探头出来,瞅了瞅霍青鱼奔跑的背影,又望了望冼雄狮,不禁狐疑。
“他这么出去,会把我们暴露的。”
“对对对,他还会死的!”
“诛邪司简直太可怕了。”
“对对对,太可怕了!”
饶舌的械人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冼雄狮侧首看了一眼那些械人,是半边头颅半边钢铁的伙伴,就连眼睛都是镶嵌着的猫眼石一般的灯泡。
“小九死的时候我不在,否则,我绝不会让她出去挡着送死。”冼雄狮沉沉的说了一句。
当初诛邪司的人找到红崖客栈,是九命带着她的人的抵挡在客栈外头,混淆了诛邪司的视线,才不至于让诛邪司发现地底下还有一个红崖世界。
“我们再没有一个小九挡在前面了,诛邪司在不荒山掘地三尺地诛邪,小九哪怕用死也只能拖延一阵,红崖世界被找到只是迟早的事。”冼雄狮冷不丁一笑,眼里却异常的决绝与坚毅,“现在,我就是要他将出口打开,引诛邪的人进来,入瓮才能捉鳖!”
冼雄狮伸出手拍了拍身边那低矮械人的头,难得流露出一些温柔,问:“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那些叽叽呱呱的械人忽然沉默了下来,闪着光也好,暗淡黄铜色裸露在外的也好,那些奇奇怪怪的械人在这一刻却全然专注着,万分虔诚的看着这个带着胡渣的大叔,坚定的点了点头。
像极了听话的孩子。
冼雄狮淡淡一笑,转过头盯着长街的出口处,“准备好了就去躲起来,大叔保护你们!”紧紧的握着腰间的武器,那银索勾刃,也带着濒临战斗的兴奋。
即便,这雄狮大叔下颌胡子拉碴的,此刻身上被银丝割得满是裂痕,可他站在这街道中央,将其他械人护在身后的背影,此刻竟是无比的高大。
有风,夹杂着沙尘从上面的天吹落下来,许是沙尘更大了吧!
有沙尘迷蒙住了霍青鱼的眼,可此刻他顾不得这许多,只一味朝原来的路狂奔回去。他从谷口跑出去,从原路返回客栈的通道。
心里此刻只有一个挂念:
玄机!
夫子已经死了,追悔莫及!要是连你也死了,那我……一定,一定无法原谅自己。
可跑着跑着,霍青鱼在跑出谷口的时候脚步戛然而止,逆着从外头吹来的风,霍青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风吹动额边发丝的时候,迷离过眼际,却怎么都遮挡不住,从客栈的通道中下来的……叶丹霄!
谷口前的通道,偌大的平原处,霍青鱼看着立于最前头,望着那个连五脏六腑都已然石化了的叶丹霄,不禁一阵阵的寒气从心底涌了上来。
到底……诛邪司还是找到红崖世界里来。
而从此时,客栈的外头却难得的一片寂静,如死一般,唯独风正紧肃。
乱风吹得丛云滚滚,天地肃肃,呜咽着卷着残沙飞过红崖,飞过客栈,飞过崖底这片乱石堆。翻飞得乱石堆上的石子噼啪滚落下来,石子‘啪嗒’落地的声音在这片呜呜残泣的风声中,显得格外的孤寂。
石头从乱石堆上滚下,每落一颗,便像是在无边的黑暗中打入一道声音,声音的波动如同一道看不见的波纹,从堆起来的乱石隐隐传达到地下去。
被乱石埋葬的玄机,睁着的眼睛被乱石所埋,却看不见一切,如同死去一般,一动不动。
她这架械人的天地已然全部黑了下去,就连运转的生命也停滞了。只有额边的血流下来,覆盖住了眼睑,在侧脸触目惊心的蜿蜒下了一道红色的痕迹。
寒风吹乱石,吹过生死界。
就如同此刻在乱石堆不远处,白马从悬崖上摔下来,鲜血染红了鬃毛,摊平在那里也同样孤寂悲哀的死去了。
此生有幸逢白马!
此后,再也难以看到不荒山地界处,那头识途的老马身姿昂然,四蹄踏踏,健步行于芥地草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