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云仆之名

九尾猫抖擞了几下,昏暗中从毛发里荡起微微尘埃,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到白猫背后的毛发带着一些晦暗的红,就像血似的。

随后,白猫走到叶轻驰的身边,嗅了嗅他的鼻息。

感知到叶轻驰还有一丝细不可闻的呼吸,它才微微转向,将口中一路含着的那口清凉,缓缓输送进男子紧抿的双唇中。

借着这一口水打湿了叶轻驰双唇,可却始终却进不了口齿。

清凉一应从唇边流淌下来,这还不打紧,叶轻驰一阵猛咳,身形在剧烈颤动的时候,似是承受不住胸腔里碎裂的冲击,又是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濒临待死。

昏暗中,白猫幽幽的身影映在斜倒的墙面上,在叶轻驰这一下撑不住的时候,但见墙面上的猫影弓了一下身子,然后身影被拉长,瘦弱窈窕的身影带着与周围狼狈格格不入的妖娆妩媚。

小九俯身抱住叶轻驰,眼泪一并弹出,“叶轻驰,叶轻驰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你不是说过你是流风营的首领,你要诛尽天下邪的吗?我现在在这里,邪还未尽,你怎能死,你不能死……”

她已经尽力地护住他的心脉了,可伤得太重,可能肺腑尽碎了。

从熔浆流淌过红崖,里面的一草一木全部被溶化入洪流的时候,小九带着他好不容易逃出来。

背着他一路从风沙中寻找一处庇护之所,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也不知道在自己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红崖的伙伴,红崖的家……全部都没了。

一向爱管她们的雄狮去哪里了,喜欢捣乱恶搞的小小去哪里了,一诺那个傻缺呢……所有的所有,都在她醒来之后全盘覆灭。

小九一路背着重伤的叶轻驰上了红崖顶,已然被风沙吹迷了方向,正当逆风而行的时候,身后红崖倾塌的声音让她忍不住回头。

滚红的熔浆缓慢而无情,所过之处全数消融,昔日的钢铁城寨和亭台楼阁,在熔浆所过之处,尽数崩塌。

那滚烫一路过境,毁天灭地的架势,全数落在小九的眼里,在那一刻,她大声的呼叫着,无人应答。直到风差点将她重新打翻的时候,叶轻驰趴在她肩头上,有血迹染红了她的衣衫,她才咬牙离开。

可现如今,连好不容易救出来的叶轻驰也保不住了,她只觉得肝肠在一寸一寸地断裂。

她呼喊无效,最后只能央求,“叶轻驰,我知道你不舍得杀我,你醒过来,我们离开红崖,离开诛邪司,好不好?”

可是,叶轻驰应当是不行了,连回应小九都没能,唯一能做的就只能虚弱地睁开眼。

但只看上这一眼,似乎都用尽了叶轻驰全部的力气,他甚至想伸手摸摸她的容颜都做不到,在最后一刻,他还是做到了。

看到叶轻驰这样,小九按捺不住的野性也暴露了出来,嘶声大骂,“这该死的沙暴,将这方圆的大夫都吹到哪去了……”

“他肺腑尽散,即便大夫来了,也无济于事。”

在小九声嘶力竭地呼喊出来的时候,一道苍老而斑驳的声音从墙体的另一边传来。

“是谁?”小九骤然戒备又起,一双眼中尽是杀意,竖起了全身的敌意,就像猫过度惊吓,她嘶着喉咙发出警告的声音来。

墙体的另一边,似乎有不少人的模样,小九感受到倒塌的墙体正被人抬起,又朝另外一边扔去,发出“砰”的重响。

墙体落地,顺带连着地上的蒲草都震了一下,小九赶紧护住叶轻驰。

墙体被仍开,外头风沙映影而进,破败的屋子里骤然亮堂了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遮遮掩掩,露出了小九的妩媚,也露出了叶轻驰的无力回天。

小九看去,是一个身穿灰色长衣的老头,灰发灰须,脸上带着沧桑与威严,苍老的双目中炯炯,仿佛有洞穿一切的错觉。

而这灰衣老头的背后,站着清一色诛邪司装扮的人,身形竖立,带着一股子肃然刚硬。

“他费劲心机就为了藏起你的芯片?你这小猫咪,倒是有趣。”那灰衣老者带着笑意开口,不顾小九此刻满脸的敌意,兀自走上前去。

“别过来。”小九喝住了他。

小九看不穿,他们两人的事从未叫第三个人知道,为什么他才甫一见面,就能知晓一切。

老者闻言,倒也停住了脚步,看着此刻面无血色的叶轻驰,轻摇着头,“留他在这里,撑不过一个时辰,想要他活命,小猫你就不该喝令我止步。”

老者有些可惜地扫了叶轻驰一眼,惋叹道:“好歹,这孩子尊我一声义父,总不至于叫他去死。”

小九闻言一震,一双清眸中带着震惊与希翼。

片刻后,小九的声音压得低沉,问道:“你是谁?”

“在下,诛邪司云仆!”灰衣的老者云仆开口,并没有像其他诛邪司的人那样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甚至在云仆的身上都没嗅到一丝杀意与敌意。

就像是个慈云暮霭的老者,脸上堆满了平和与微笑。

这下,小九一直戒备着紧缩着的双肩,忽然一松,有些气馁认命却又带着期望地转头,看了叶轻驰一眼。

“真没想到,是云仆啊!”小九声音低低平平地道,却难以掩饰内心的震惊。

诛邪司分流风营,惊雷营,劈天营!

三营之上……云仆大人。

云仆之名,械人如雷贯耳!

风拂过,尘埃掠过这破败房屋,再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了先前饮泣哭喊的声音,唯有还在天地间呼着啸着卷过的风尘。

生死,在这片地界上宛如再寻常不过的了。

诚如此刻的红崖!

逆着风走,虽说风尘弱了下去,刮在脸上仍旧有粗糙的痛感,时不时地,玄机能感受到体内关节处机扩性的卡顿感。

一场大战,终究无法完好无损地站着。

无需询问,霍青鱼似乎在经历了红崖之后更加能够撑起一方天地似的,他好像能够切身的体会玄机这一刻的为难。

于是乎,在行走一段时间之后,他干脆半蹲着身子在前,拍了下自己一边肩膀,“上来。”

玄机看着矮身在跟前的身影,也没多说,将手搭上他肩膀,听到他细细的哼了一声,许是触到他伤口了。

但紧接着霍青鱼边站了起来,逆着轻沙径直往前。

在他背上,玄机紧抿双唇,一身几乎快要报销的痛楚传达四肢百骸,哪怕走动的时候都能够听到一些折断的零件在体内响动,如同一种在生命边缘的旁敲侧击。

可饶是如此,此刻趴在霍青鱼的背上,他的血肉竟然能够将这种敲击给隔绝。

两人,似乎从未像此刻这样咫尺平静过,玄机也有些乏累,她慢慢的将头斜倚下去,轻挨着他的背,慢慢的,将手环过他的双肩。

这是一种安心,她将一边侧脸靠在他肩颈上,轻轻的闭上了眼。在漫长的岁月流传之中,雪山峰底彻骨的冰凉中,从没有过像此刻这般无畏过。

感受到了她趴在背上的放松,霍青鱼微微侧首,低垂着头,唇边是乱风吹不散的一抹淡痕,不知不觉间,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快速地疯长,疯长。

有那么一刻,他们两人都觉得,就这么一直走下去的感觉,也……挺妙的!

漠漠前方,地面卷起沙尘连绵如浪,霍青鱼就这么放缓了脚步,一步步朝着红崖的方向步去,逐渐地,风沙也在削弱,人影也在拉长。

映入眼帘时,广袤不荒,起伏的地面就像是凸起的一座座微观山丘,砂型各异,风吹过时只能堪堪掠起表面尘埃,如飞皮毛碎屑。

远远的,霍青鱼背着玄机走来的身影,脚下黑靴将小沙丘踩平。

路近红崖时,原本是风吹过平静的悬崖边,忽然从平地上有人破沙而出,平地腾得老高,落地时,直接爱你身后稀稀落落地,从各地藏起的土匪和械人,纷纷爬了出来。

头上口鼻,皆是黄沙。

所幸,一场风沙后,大家都安然无恙。

见玄机平安归来,白花花张开双臂朝他们奔去,一路高喊:“啊……机姐,你可算回来了,担心死我了。”她的步伐止于霍青鱼跟前,张着双臂略微尴尬的和他面面相觑。

玄机轻拍了一下霍青鱼,他矮下身将玄机放下,搀扶着她往前走。

白花花上前去,嘴巴就停不下来,“机姐,你可吓死我们了, 昨日风沙那么大,真怕找不见你。”

“机姐,你是不知道,我们在悬崖底下,把一架械人解了。想不到吧!我就说,葫芦的手艺绝对是整个不荒山第一的。”白花花一边说着,一边带着玄机往前走。

其他伙伴们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机姐,你昨晚去哪了,怎么连走路都成这样了?不会……跛了吧?”

“怎么说话呢?”

“那,瘸了?”

“你死吧!”

听着身旁又恢复了平时那般聒噪的模样,玄机以前只觉得烦,可这会却是觉得倍感亲切。反倒是发现,她一回来就如众星拱月般被他们围着,唯独霍青鱼被冷落在身后。

玄机停下脚步,往身后霍青鱼看了一眼。

霍青鱼知她意思,冲她挥挥手,道:“去吧!”

四目一对,玄机抿唇一笑,也无答话,兀自和白花花他们往悬崖边走去。

其余土匪,一个比一个糙,一个比一个神经大条,压根没人注意到玄机和霍青鱼两人之间的神情变化,唯独白花花,虽说她也和这些男儿没多大区别,但到底还是个姑娘家。

白花花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回首看了一眼独自站在身后的霍青鱼。

风吹过霍青鱼挺拔的身姿,忽然之间身旁空落落的,他百无聊赖地将双手叠在脑后,四下望了一圈,发现另一边上的巨石边,尤葫芦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去凑热闹,而是自己蹲在那里,不知道倒腾着什么。

霍青鱼凑了上去。

巨石下面倒着一架械人,手脚已经飞没了,滑轮和履带掉的掉,变形的变形,几乎瘫痪。若不是霍青鱼还认识这架械人,谁都不曾想过,这架鬼畜般的械人也曾是一个水灵萝莉。

萝莉一见到熟人,凸出来的眼球翻了白,“你没死啊?”

这小嘴,可真够损呢!

还没等霍青鱼开口,小小就看到了霍青鱼身后的那把长刀,原本浑然的模样忽然紧肃,“狮子,狮子的刀,你给我放下。”

霍青鱼握起长刀看了一眼,刀锋寒光乍亮,如似光白狭长的镜面一样,一面映着上头霍青鱼的脸,一面映着瘫在下面小小的脸。

他将刀放下,“他送我的东西,怎能说放就放呢!”

说出这话的时候,霍青鱼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悲壮,是冼雄狮最后站在熔炉上慷慨激昂的一刻,是他最终对自己的说的那些话。

守住红崖,哪怕……红崖没了。

霍青鱼用手摸过刀锋,感受那触感冰凉,说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可你们还在。”

既然如此,接了他的刀,就帮他守着吧!

可小小龇牙咧嘴,凶得很,对于霍青鱼这衣服满不在乎的模样,她气得差点将下颌零件也扯烂,“把狮子的刀留下,你别碰他的唔……”

小小话才说到一半,整个人忽然被尤葫芦翻了个身,径直将脸面直接拍在沙土上,哼哼唧唧,骂骂咧咧,可就是难以动弹。

这个萝莉,说好不好,但说坏……在经历过杀戮者无差别杀戮之后,霍青鱼也无法界定了。唯一知道的是,冼雄狮很是照顾她!

“她怎么样了?”霍青鱼指了指小小一身残破问道。

尤葫芦轻摇着头,在风沙吹拂下,莴瓜似的头像是被风吹动的葫芦,“惨,惨惨惨!”

霍青鱼一皱眉。

尤葫芦指着她的手脚,道:“这些邪和我家祖师爷爷流传下来的如出一辙,但精良许多。据我观察,她们会痛,不像我造的那些木头玩意,没有知觉灵识,差远了,差远了。惨,实在是惨,断手断脚的时候,那痛怕是生生受下。”

听到这的时候,霍青鱼发现一直骂骂咧咧的萝莉忽然不动了,只埋首在沙土间,偶尔能够看到她的双肩颤动。

尤葫芦的话,戳心了吧!

霍青鱼也知道,械人无法以死物来对待,除却那一身钢铁组装成的躯体之外,他们有灵魂,有情感,五感齐备,和真正的人类简直没有差异。

“那,你能修好她吗?”霍青鱼记得在悬崖底下的时候,这帮土匪拆卸杀戮械人的时候不是盲目拆卸。他们配合有度,但最重要的还是尤葫芦。

霍青鱼在想,他许是懂得械的!

果然,尤葫芦点点头,“尽力一试咯,横竖没有比她现在这样再破的了,修坏了大不了继续扔这里吹上几天。”

霍青鱼忽然又觉得此人不甚靠谱,“尤当家的,要是没有把握的话,要不暂时先找个箱子把她……”

尤葫芦啐了一句,打断了霍青鱼的话。抬起那双狭长的三角眼,眯着的眼中带着三分倨傲三分不耐之色。

尤葫芦伸出手朝霍青鱼的肩一推,“小子,看不起谁呢,我家祖师爷爷名号,听过没?”

“尚未请教。”

看着霍青鱼被自己推得坐在地上,尤葫芦忽然站了起来,他从自己的怀里刷地取出一本青皮册子,高举那青皮册。另一只脚抬起,重重地踩在旁边趴在沙地上啜泣的萝莉背上。

“师祖爷爷乃千年不世出之大能,也曾机关一甲破城池,也曾庙堂木鸟高高飞,家师祖……”似乎所有的酝酿都是在等这一刻的光芒,云层中的日光穿透过风沙,折射在葫芦的背上,他的声音几乎要穿透这片悬崖。

“鲁班大师也!”

风吹过,尤葫芦的身影在薄暮日影下被拖得长长的,那青皮册上书“鲁班秘术”四字,他那高亢洪亮的声音随风久久传荡。

就连霍青鱼也抬头微愕,一时之间竟有种从灵魂深处传达出的震撼。自觉有风沙迷了眼,他低头揉了揉眼。

这是什么?

这是一种高山仰止般的景仰,寻常难以直视。

霍青鱼揉完眼睛,再度抬首对着尤葫芦道:“没听过。”

被尤葫芦踩在脚底下的小小用力一狞,尤葫芦一个不稳跌在地上,他忙不迭指着霍青鱼,“你你你,看不起谁呢?你再说一次,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再说一次试试……”

小小终于忍不住咆哮,“我去你大爷的,竟敢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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