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3 解连环第117章 第一杀手

少年在圣女像下徘徊了良久,不知道是该走过去,还是远远地观望。仅仅是因为一双眼睛,那些原本以为早就遗忘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

“小傻子,记住这是云城圣女的福祉。”

“你看,像不像射影楼后面的白玉槐花?”

“他们怎样我不管,反正我只要你一个,反正你是我的,反正你也跑不了。”

无端端的,就只记得楚慕,记得他说过的那些话。虽然轻佻,虽然想说就说,可是他那些带着满满宠溺的称呼每每让她产生自己是在受宠的错觉。

可惜,旧时光里,充满了欺骗与虚伪,一旦宠溺变成了无法自拔的依赖,最后受伤的,只会是自己。虽然他不曾带给她伤害,然而,他与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深深纠缠在一起,也是她所不愿意碰触的。

“苏公子?”

忽然听得耳边传来一声呼唤,少年侧头看过去,向来带笑的唇角却毫无笑意,明亮有神的眼睛也一片黯淡。

云廷惊疑,笑问:“怎么了?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少年回神,一笑,很快便恢复了一贯自如的神色,往前走去:“没什么,只是久仰圣女的大名,今日见到,觉得肃穆庄重,不敢亵渎。”

云廷跟在他身后,突然觉得有些失落,这个苏郁,待人接物礼貌自然,十分有大家风范,只是不论你与他相交多久,似乎与他之间永远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你无法靠近他,他也永远不会越过这个界限来跟你相处。举手投足间都是不动声色的疏离。

因为修筑堤坝和商会的交流,云廷与苏郁的往来多了不少,除了频繁地一齐出去视察百姓修筑堤坝的进度,苏郁常常被邀请去往云府做客。每一次,都是云廷主动相邀,而苏郁从来都不拒绝。然而,相反的,苏郁却从来都不会回请,必要的时候,只会邀请云廷一同去他郊外的别院赏赏景,那些时候,也常常有其他的人在场,并非二人独处。而那庞大的苏家大院至今无人去过,因此,众人的好奇心更甚。

当苏郁苏公子的大名在云城风生水起的时候,仰慕他的姑娘实在太多,竟至于到了掷果盈车的地步——

云城民风淳扑,百姓之间关系和睦,姑娘小伙子们对于自己喜欢的对象从来不吝啬表白。苏郁年纪轻,相貌也好,唇红齿白,翩翩如玉,而且身家富裕又有爱心,于是,他成了云城炙手可热的人物。少女们每当提起苏公子,都是一片春心荡漾。他不需要多做什么其它的动作,只要往平地里那么一站,白衣白袍,既儒雅又高贵。

因此,每当苏公子的马车经过衙道时,总被一些大胆的姑娘们拦住,她们把自己准备的礼物羞涩地送给他,礼物中有水果有蔬菜也有精致的刺绣等等。

起初,拦路的人还不多,时日一久,便越发地挡不住了,苏郁的马车每每都装得满满地回去。更有甚者,开始有这样那样的媒人或者商场上的朋友“好心好意”地要为苏郁说亲事。

这一天,当道路被阻塞的情况再次出现时,云廷心里有些不高兴。他坐在酒楼上往下看,便看到苏家的马车被围了个严严实实。那少年自窗口探出头来,对着外面的姑娘们轻轻一笑,与此同时,一只小白貂也在少年的脖颈之下探出了脑袋,望向外面,警惕又可爱。

见到这只小白貂,姑娘们的热情就更高涨了,翩翩如玉的少年,可爱讨喜的小白貂,这样的一对儿简直是绝配,云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物引起如此大的轰动。即使是云城的主人清逸小王爷,他离开云城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岁,虽然长相极英俊,待人却并不和善,又因为是皇室,不如商人来得随和,就算有人仰慕他,也不敢如此亲近。

“太过分了!“酒楼雅间,云廷将酒杯猛地砸在桌上,吓得一旁的元宝跳起来道:“城主,您怎么了?”

探头望了望窗外,元宝收回眼睛,咳嗽了一声,了然地劝道:“城主,那个,虽然苏公子在云城很受欢迎,可是,您也不必生气嘛。您出门的时候确实没有这么多姑娘围观送东西,不过那是因为您在这云城住了很多年了,早就没有什么新鲜感了嘛!哪里像那个苏公子,他就是一个生面孔,又不知道从前从哪里来的,一来就把姑娘们给迷住了。很正常嘛!您千万别妒忌”,“哦,不是妒忌,是看不顺眼。”

“你……”云廷哭笑不得,这个元宝就是个白痴,他怎么可能会是妒忌他呢?他根本就是……”

打住,不敢再往下想,云廷为自己心里面冒出来的想法而羞愧,虽然说好男风并不奇怪,可这么多年来他的喜好都是十分正常的,怎么会突然间因为一个少年而变了呢?

如果没有变,他为什么看到那些姑娘围着苏郁他就这么生气烦躁呢?

起初他还能把这气愤压在心里,可是当那个叫路遥的女子出现时,云廷发现,自己越来越难忍耐。

路遥是城中富商路合的女儿,是一位刁蛮又任性的大小姐,许是城中那股“追苏热”浪潮实在过于热烈,她也加入了其中。

与别的人姑娘不同,路遥的父亲路合在苏郁到来之前曾经是云城的首富,因为家境十分富裕的缘故,别人掷“果”盈车,她却掷金盈车——

她用云城玉田出产的玉石雕刻成栩栩如生的水果蔬菜状,再一掷千金地送给苏郁。这还不算什么,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为了苏郁完全变了个样子:当苏郁在海边时,她殷勤地跑来跑去端茶送水;当苏郁在休息的时候,她也坐在他的身边跟她说说笑笑。

许是女追男当真隔层纱,云廷发现,苏郁对待路遥的态度比对其他女子都要好,渐渐的,两人开始出双入对,有苏郁的地方总能看到路遥的身影,苏郁脸上的笑容虽然还是淡淡的,却也不再吝啬与她说笑。

最让云廷不能忍受的,是有一天苏郁送来一张请柬,邀请他去往苏家大院做客,同行的,除了他云廷,还有其他的百人,包括路遥。云廷心里很不好受,苏郁对他,与其他人并无任何区别,也许只因为他是云城城主,所以才会出于礼节来邀请他吧?

然而,他却舍不得不去。

众人齐聚在苏家的大院之中,禁不住都在赞同。从园中的陈设与布局,可以看得出主人对于花卉有独特的研究与喜好,每一种植物都与景物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比如透过镂空的窗子恰恰能看到另一扇门后的碧绿美人蕉,又比如假山阻路,原以为到了尽头,可是转过去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

苏郁在前厅等候,路上却有人小声在商量:“准备好了吗?”

“嗯,只要……”

云廷觉得奇怪,不由地问道:“你们准备做什么?”

都是些老谋深算的商人,见云廷问起一点都不慌张,不仅不慌,反而笑道:“城主,今日好不容易能来苏府一趟,我们想探一探苏府的究竟。”

“这……”云廷蹙眉。

立刻有人打断他:“云城主,难道你就不好奇那苏郁是什么来历吗?一年之间就把云城的财政抓在手上,如果不是有后台,怎么会如此厉害?”

云廷沉默,他好奇,非常好奇,他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年轻便拥有让人惊叹的智慧与远见。

众人见他不说话,纷纷笑了。

宴席设在花园之中,空气中有淡淡花朵的香味,菜肴十分精致,很多是云城的这些富商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们自认为逍遥半世,却不想在这个少年的面前处处都显得自己愚昧无知。

丝竹声声,宾主皆宜。

席上,路遥娇俏地凑过去,殷勤地为苏郁夹菜,又招呼众人不要客气,伊然是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云廷看着那少年的笑脸与毫无抗拒的神色,垂下眼睛去,自顾自喝了一杯。

“苏公子,今日这么高兴,不如我们一同喝一杯吧?”路遥提议,说着就已经把酒杯递到了苏郁的面前,苏公子不饮酒,这在云城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是偏偏路遥却要打破这个禁忌。

云廷抬起头来看着那少年,他的脸色未变,看了一眼路遥手中的酒杯,就在众人耐心等待的时候,他忽地一笑,伸手接了过来,正要喝,云廷突然出声:“苏郁……”

如今他与他已经以姓名相称。

苏郁停下来,一双灿若星辰的黑亮瞳眸望过来:“怎么了?”

云廷的话突然梗在喉头,想说又说不出,他想起了刚刚他们所的话,今夜是唯一一个能够探听到他身份的时机,倘若错过了,也许就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没,没什么。”云廷一笑:“喝完了记得吃菜。”

苏郁笑笑,没有再说话,执起杯盏,在众人的眼神期待中一饮而尽。

“好酒量!”路遥拍手赞道,“路遥何其荣幸,能够成为公子的座上宾。路遥敬公子一杯。”

盛情难却。

苏郁没有拒绝,又喝了下去。

如此一来,那些老奸巨猾的商人们便个个起身敬酒。云廷心里面替苏郁捏了一把汗,初次饮酒的人怎么可能受得住这样的猛灌?不过,他开始的时候都没有阻拦,现在再说拦阻,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酒宴结束,苏郁已经有了朦胧的醉意,对众人道:“寒舍离城中较远,现在天色已晚,不如待会儿诸位就在寒舍委屈一夜,明日再回去吧。来人哪,送各位回房歇息。”

说完,竟再也站不稳似的,身子摇摇晃晃起来。云廷急着要去扶,却被挡住,路遥已经抢先一步扶住了他。

苏郁神色迷离地笑:“路遥姑娘,谢谢你,“”,声音沙哑而有磁性,仿佛倾注了无数柔情,云廷顿住脚,任苏郁被路遥一路搀扶着回了卧房,他云廷上前去,算是怎么回事呢?

在花厅等候着,想看看路遥什么时候出来,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倒是路遥的父亲路合过来,笑眯眯道:“城主,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这些探查底细的事情就交给老夫吧 ”

“令千金……?”云廷问道。

“哦,遥遥啊,不用担心她,她许是要陪苏公子说说话吧,反正他们两人的事情咱们也插不上手,是不是?”路合笑得意味很深。

云廷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这路合,想的不会那么简单,他八成是想要与苏府结成亲家,才会有此一招。

路合见他不动,不由地笑道:“难道云城主对苏公子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平日里就觉得城主对苏公子格外的关心,好像有些稍稍地过头了……”

云廷一惊,心事被戳穿,哪里还能淡定下来,他抬头一笑,极力压制住内心的波澜,道:“路员外说笑了,苏公子是人中翘楚,云廷自然有心结交,这分心,与路员外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云廷就去客房歇息了,路员外也请吧。”

云廷一路走到客房,毫无睡意,他在想到底这少年是什么人呢?这会儿他又在做什么?那个路遥……

渐渐的,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他竟然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当睡在西厢客房的商人们来到前院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那少年一身白衣白袍正坐在花园里喝茶。听见响动,他回过头来,冲商人们微微一笑,声音沙哑却带着独特的味道:“诸位起得真早,昨晚睡得可还好吗?”

路合四处瞧了瞧,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可是面对少年的询问只能摆出商人一贯的笑脸来:“多谢苏公子的款待,这院中花木茂盛,老夫竟一夜无梦,睡得十分安稳。”也正是因为如此,连这苏家大院里究竟有什么都来不及去看,昨夜竟睡得那般死。

苏郁点了点头:“这就好。苏某还怕招待不周呢。诸位,坐下来喝杯早茶、吃点点心吧。”

众人围坐过去,那些早点又是他们从来不曾见过的样式,不禁令他们食欲大振。

路合心里疑惑,看了看少年的神色,居然与平时无异,他也不好意思开口询问路遥的去向。

很快,有人发现不对了,问道:“咦?云城主呢?还没有起吗?”

这时候,只听得一声女人的尖叫从花园旁的卧室里传出来,路合一惊,大步冲过去,众人也纷纷地起身朝那卧室里看去勺

苏郁不动,手中托着杯盏,静静喝茶,仿佛从头到尾根本不曾听到什么似的。小白貂安安稳稳地窝在他的腿上,听到这声尖叫,不仅没有被吓到,反而探出头去,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少年的脸颊,十分高兴的样子。

一夜好眠,醒来的时候怀中居然抱着一个人,云廷起初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听到那刺耳的尖叫声时,吓得冷汗直流。起身,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而那退到墙角的女人身上也只穿着中衣,云廷当下便懵了。这是怎么回事?

“遥遥!”有人冲进来。

然后是很多人进来,又退出去,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混乱之极,可是始终不见那少年的影子。

等到事态尘埃落定,云廷与哭够了的路遥一同走出卧房的时候,却发现那少年正一派闲适地坐在花园里喝茶,听见响动,他抬起黑亮的眼睛,好整以暇地望过来,眼神平静,不见惊愕,也不见怀疑,与平时那种淡淡的疏离一模一样的神色,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云廷的心一下子就冷了,这个少年,他根本什么都知道。这还不是最令他痛心的,在他云廷被一个男子冲昏了头脑,心里眼里脑中都只有他的时候,他却没有丝毫犹豫地嫁祸于他。

是,商人们都想探查苏公子的底细,也想看看苏公子的狼狈,想观望一下苏公子的人生被捉住了把柄会是什么模样,还想看看,出了事,素来镇定的苏公子到底会有什么反应。可是,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算盘打错了,他不仅无动于衷,根本刀枪不入。

不,不仅如此,他根本就是没有心、没有感觉的。

云廷怔了半晌,还是听见耳边那路遥在嘤嘤地哭,隐约地能够听见“苏公子”这样的字眼,可是,再没有任何用处了。今日的这一场混乱,注定了两个人的人生——依照云城的风俗,不论男女皆不可始乱终弃,只要男女之间确定了关系,便要一直走下去。民风淳朴如斯,更何况云廷还是城主,路遥是富商之女,他们的事情已经有这么多人目睹了,因此,云廷只能迎娶路遥,而路遥,也只能嫁给云廷。

什么攀亲带故,什么倾向男风,在事实的面前,再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路遥还在哭,路合只能安慰,毕竟是成了精的商人,路合的脸色变得很快,对苏郁道:“苏公子,既然小女与城主两情相悦,不如就请公子为小女做个媒人如何?”

云廷望过去,只见苏郁站起身来,小白貂跃上他的眉头,白衣公子和缓而笑:“这真是苏某的荣幸。”接着,他的眼睛望过来,正对上云廷的,淡淡笑道:“云城主,恭喜啊。”

云廷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直沉到了谷底。

众人恹恹而去,各怀心思,却不得不纷纷感叹:“这个苏郁,不是寻常人啊。”

云廷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被人算计了,那人的手段十分高明,他不能恨,不能喊疼,甚至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马车上,他的身子往后靠去,心里微微的疼:昨夜宴席上,那少年的一双眼睛望过来,分明就是在提醒他,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可是他为了一己的私欲,居然联合众人对付他,这样的动机本来就已经不纯,不论之后那少年做得多么决绝,他都无力反抗也无力争辩。

直到现在,他才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有一种人,你仰望他的圣洁高贵,却无法模仿。你佩服他的才能智慧,却无法超越。你以为他近在眼前,可是当你伸出手去,却发现,你永远追不上他躲开的速度。他不需要用跑的,就算是站着不动,你也不可能抓得住…… 婚事定在三个月后,各地亲朋的请柬都已经分派了下去。云廷觉得,就这样也不错,反正他喜欢的是一个男人,终此一生也不能和他在一起。可是这世上女人那么多,该怎么选呢?他选不好,所以,上天帮他选好了。 不,不是上天,就是他喜欢的那个男子,为他安排好了所有的一切,从此,他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再也不必担心什么未来,不用担心什么婚姻。

多么幸福。幸福到,想起来就觉得心里面带着疼。

云廷的婚事在筹备中,且女方家是云城的第二首富,光是想一想,就知道婚礼该会有多么盛大浓重。

苏郁的生活还是很正常,与诸位商人的交往正常,又因为成了这桩婚事的媒人的缘故,很多时候不得不代表女方去与云廷商谈。仔细想一想,不论是男方还是女方,都算是门当户对的,自古以来权钱交易被称为最完美的组合,这下子,富商与城主之间可以达到互补,怎看,都是很让人期待的。

面对云廷,苏郁的心里没有任何的愧疚。他做事从来不肯先对不起别人,不论是从前在楚都还是如今在云城,都是在别人背叛了他之后,他才会反击。不同的是,从前的她过于心慈手软而且顾虑良多,可现在的她对待任何人都一样公平,背叛就是背叛,欺骗就是欺骗,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他反击之前也不会好心地去打任何招呼。

这不是报复,只是自我保护罢了。

自那次宴会之后,来苏家庄找他麻烦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夜晚的时候时不时会有人闯入宅中不知道是偷窃还是做什么,可是这些人第二天都无一例外地被扔在了路口,并且弄不清前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关于苏郁的流言又渐渐多了起来。尽管如此,那些“掷果盈车”的事情随着路遥的退出依旧每天都会上演一次,热度有增无减。

有一天晚上,苏家庄的上空,突然飘过了一阵萧声。那萧声呜呜咽咽地在耳边回荡了许久,憨肠百结,似乎是在安慰死者的灵魂。

少年刚刚洗完了澡,湿漉漉的发披在肩头,怀中抱着小白貂,他安安像往常一样坐在花丛中,静静地听着。

这首曲子,十分熟悉,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就曾经听见过,那时候他初初重生,想到死去的亲人,想到失去的家园,不由地悲从中来,彻夜难眠。距离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三年了。再次听到相同的曲子,悲伤的感觉愈发地浓了。

突然萧声戛然而止,接着从前院传来轻微的声响,少年抬起眼睛,眉头蹙起。不过他很快就释然,就算是窃贼,也没有关系,没有人能够进得来的。即使进来了,也不可能站着出去。

不过,响声却越来越近,来人似乎是打碎了花盆,噼里啪啦的。少年微愕,能够进到第二座院子的人已经非常难得了,看来这人是个高手。

接着只听见“扑通”一声巨响,重物落下砸在地上的声音,十分响亮,就在不远处的葡萄架处。过了许久,终于不见动静了,少年疑惑地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小白貂,道:“咱们去看看吧。”

起身,走过去。

到了那里,看到葡萄架下的景象时,少年不由地错愕,愣了许久,接着哈哈大笑出了声——

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被倒挂在葡萄架上,脑袋朝下,身子朝上,可是因为他连一动都动不了,身体只能随着那支撑物左右轻轻摇晃,犹如是古老时钟的钟摆荡来荡去,完全不受他自己的控制。

越看越觉得好笑,少年实在没有忍住,一下子坐倒在地上,笑得肚子都疼了。察觉到有视线森冷地逼视过来,少年咳嗽了一声,摸了摸小白貂的脑袋,很没形象地从地上爬起来,走过去,蹲在那黑衣人的身前,恰恰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十分冰冷。可是少年却没有察觉到,因为此刻黑衣人是倒挂的,不论眼神多么冰冷,在他看来都十分地滑稽。

黑衣人与以往那些蒙面的盗贼或者故意找茬的闯入者不同,他的脸上没有蒙黑巾,而是戴了半截银色的面具,堪堪将上半截的脸挡住。他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居然可以在前面两道屏障的阻隔之下到达他的院子里来。这说明他的武功十分高强,与那些一般的小毛贼根本不同。难道是神偷?不知怎么的,少年的心底突然起了些玩兴。

“你这样挂着是不是很难受?”少年问道。

察觉到黑衣人的视线更加逼人了,少年撇撇嘴,道:“你这个习惯不好哦,既然是做这一行的,总该想到有一天会栽在谁的手里嘛,不败的神偷也没有意思啊。这样吧,我把你放下来,你可以不用摇来摆去了。”

少年说做就做,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匕首,跃起,害断了那缠着黑衣人脚腕的葡萄藤,只听得“咚”地一声,黑衣人的身子落了下来,掉了个仰八叉。

夜风发誓,自从他开始职业杀手的生涯之后,从来没有败在任何人的手上,除却暗夜宫的主人是所有杀手私客所敬仰和畏惧的人之外,他始终霸占着江湖第一杀手的位置,在第一暗杀阻止修罗门中拥有不可撼动的地位。

可是,他今天败了,而且败得狼狈不堪,甚至这样惨败的方式和令他惨败的对象他都没脸对任何人提起。

少年,不,应该是少女,依照那雇主的意思,他要杀的该是个少女,她只是喜欢女扮男装罢了。对,她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因为恶作剧得逞的缘故,看到他狼狈不堪的缘故,这会儿笑得好像一只小狐狸。

夜风的脸贴在地上,触感柔软,不是光地,鼻端甚至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他动不了,四肢就好像是瘫痪了似的。

那少女走到他身边来蹲下,想了想,站起来,扶着他的肩膀往后拽了拽,费了半天的工夫,终于把他拖了起来,甚至还十分好心地扶着他,让他靠在身后花架的柱子上。

夜风这才能够以正常人的姿势坐好,再不是倒挂或者是脸着地的状态,然而,他的脑袋到现在还是懵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少女,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第一杀手夜风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他知道,自己中毒了。

杀人从来没有失败的经验,也从来没有人在听完他的《葬魂曲》之后还可以安然地活着,更加没有人在他尚未出手的时候居然已经先算计了他。这么多从未有过的经历是他所非常陌生的,他甚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来才合适。

事实是,他什么反应都做不了,除了睁着眼睛看着她。

少女走到他的身边来,看了看他,皱眉道:“你怎么把我的石竹花给压坏了呢?真可惜。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研究人体的穴位和医理,从前,我对点穴的功夫十分感兴趣,可是没有人肯教我,于是,我就自己去试验出了一种药。很神奇的哦,人只要一闻到,马上就会四肢麻痹,动也动不了,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不过眼睛还是可以眨的。你看看,对,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除了瞪着我,其它的什么都做不了。是不是很好玩?”看着他,眼神纯净,模样俏皮又可爱。

夜风气得说不出话来,当然,他是真的说不出话来。头也不能转,只能坐在软绵绵的花丛上,靠着硬邦邦的柱子,听她一句一句地唠叨:“其实,你不算太亏的,真的。这药我研究了三年,最近才配好,你是第一个做实验的人,应该感到很荣幸才对。其他人哪里有这样的机会?”

满天的星斗洒下来,从空空的院落一直可以看到天上最亮的北极星,夜色微凉,少女就蹲在石竹花从里,手中抱着一只小白貂,那一瞬间,她的美如同是夜的精灵一般。夜风想撇开头去,无奈他动不了。

“其实,做神偷或者飞贼到了你这样的境界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前面还设了一道机关,你居然都躲过去了,真难得。知道吗?前院那个花露只要沾上一点就会浑身发痒,你抓啊抓啊抓,抓到皮肤烂了都好不了的。你想说,我很毒?“少女故意眨了眨眼睛,叹了口气道:“我也这么觉得,我觉得我好毒,把人都想得好坏啊,可是,你看,我就是这么坏,没办法。”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恍惚间,夜风觉得,少女似乎是要哭出来了,她说,她把人都想得好坏,她说自己很毒。他夜风处世的态度,许多年的磨难之中才渐渐明白的道理,她一个年级轻轻的女孩子居然也懂吗?到底是受过怎样的欺骗和背叛,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许是从来没有这么被限制自由,只能听不能动不能说,夜风觉得自己的耐性被逼无奈地好了很多。让她说吧,等她说完了,等他身上的毒解开了,他……他再……

可是,不等他想完,少女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蹲下,离他更近了,她说:“我想摘下你的面具。”

夜风大惊,睁大了眼睛。

然而这个时候的少女,根本就是一个小恶魔,哪里有白日里苏家公子的潇洒恣肆?仿佛是压抑了许久,终于得到了释放的机会,她抓住这个机会尽情地发泄心里的不痛快。

少女哪里管他睁不睁眼,笑道:“你不要告诉我,你的师门也有什么谁看了你的脸,你就要娶谁的破现矩哦。不管你有什么现矩,我今天一定要看你的脸。看完了,我就记住你了。杀了你?不,我才不杀你,云城风景这么美,要是杀了人,会把百姓给吓坏的。更何况,他们要是查来查去的,会很麻烦的。”

夜风愤怒到了极点,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少女。杀人是他夜风的强项,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对此不屑一顾了?

少女视而不见,伸出手去,慢慢将他脸上的银色面具揭了下来。

面具下是一张绝美的脸庞,比女子还要妖娆,与他森冷的眼神半点都不相配,一个阴柔一个刚毅。他的右脸上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疤,不过,那道伤疤不仅不难看,反而为他原本柔美的的脸平添了几分英气,配上那眼神,冷酷如冰。

少女呆了呆,点头赞道:“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戴着面具真是太可惜了。以后就摘了吧。”

可是,再冷酷的杀手,被人点了穴下了毒,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与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无异,甚至,还要更加狼狈,心里面也更纠结。夜风心中恨得咬牙,等我恢复了自由,倘若不杀了你,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了杀手夜风,

“咦,你身上这箭可真是好玩。”少女发现了另外一样更新奇的东西,放下面具,伸手去夜风腰上抽出那支萧。

夜风大惊失色,这会儿眼睛瞪得更大,双手努力地想要伸出去把那只箭给夺回来,奈何没用,他完全没有办法动弹,身子僵硬绷直,恨得额际的青筋暴起。

然而,少女根本就没有看她,径自拿着箭,放在唇边吹了吹,她吹不响,翕下来左右端详着,很奇怪的箭,比普通的萧要长,而且感觉很重。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少女拎起来摇了摇,问他。

夜风这会儿却慌了,气得粗声喘息,少女看着他,撇嘴,挑眉:“你紧张什么?我不过是拿来玩玩,你不用这么小气吧?”

说着又去低头摆弄那萧,最后一个洞口的地方有些不同,少女一喜:”原来这里有机关。”伸手,扳动洞口那小小的凸起,一拉——

夜风早已经认命。当听见剑拔出鞘的声音时,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从此进入了另一个从前从来没有想过的境地。

“居然是一把剑。“少女看着手中的剑惊讶地叹道:“不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嘛,你不必紧张,我都说了不会杀你了。”

夜风垂下眼睑。

是的,那并非是一把普通的洞萧,内中藏着一把软剑,杀人不留痕迹。他所紧张的,并非是她会不会杀了他,而是关于这把刻,他曾经许下了一个誓约——

如果有人能够拔出他的剑,他就甘愿除去第一杀手的名号,从此听从那人的命令,至死方休。八年了,从来没有人近过他的身,碰过他的萧,更别说是拔出他的剑了,他的狂妄不是没有依据的。只是他以为这一生,除了暗夜之主再没有人能够拔出他的刻,没有人能打破他的誓约。暗夜之主不会屑于做这样的事情,其他人又做不到,在他几乎都已经忘记这一切的时候突然遇到这样一个少女…

谁能想到,他居然在阴沟里翻了船。

少女许是玩得累了,放下洞箭和软剑,重新看着他:“好了,我玩够了,让人送你出去吧。你放心,身上的毒到明天早上就能够解开了,就好像解穴一样,死不了的。”

于是,在一群家丁的“照顾”下,第一杀手夜风被丢到了离后院不远的山上,是夜恰恰下起了雨,将他浑身上下淋得湿漉漉的,冻得直想打哆嗦。

等到终于可以动的时候,他的手脚、全身都已经僵硬到麻木了,连起身、抬手都十分困难,脖子僵硬更是得一动就要断似的。

坐在湿漉漉的草地里,夜风伸手摸了一把脸上滴落的雨水,突然觉得一切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一次来云城,是有一点冒险的,除了受雇杀一个人,还为了找一个人。这会儿倒好,人没有找到,杀人居然也失败了。看来,云城真是他的禁地,只要到了这里,诸事都会不利。难道真如传说所言,圣女会守护庇佑云城吗?

十分郁卒。

终于休息够了,身休能够活动自如时,夜风站起来,习惯性的摸向腰间,顿时恨恨地握紧了拳头……

他的洞萧与软剑,那丫头根本就没有还给他。一个杀手在一夜之间丢了所有的骄傲,把狼狈与无可奈何演绎得淋漓精致,甚至于,连自己从不离身的武器都被人拿走!何其屈辱!

理智丧尽,夜风飞掠下山,苏家的院墙外,他正要纵身跃进去,却突然停住——昨夜就是这样吃了亏,他进了那院子之后每一步都有陷阱,那些陷阱还不是明着的,个个都是有毒的植物,他躲过了一个,却躲不过另一个,就这样进去,摆明了是再着一道。

这个丫头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么深的心机?简直是把自己深埋在一个满是毒物的地方,任何人都进不去,只有她一个人在里面。

夜风觉得无可奈何。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硬着头皮,转身,却恰恰看到一架马车从不远处驶过来,风吹起车帘,他看到一个白衣白袍的公子,手中握着一杆洞萧,顿时立在那里,万分屈辱——那丫头分明是在提醒他,她拔出了他的剑,她如今已经是他的主人,除非是他死了,今后他只能听从她的命令。

当然,这只是夜风心里悲愤气恼的自白,马车内的那人却全然不知。

第一杀手如今什么形象都没有了,他的面具被人揭开,满身还都是水渍,索性什么都不管了!夜风叹了口气,把心一横,走上前去,挡在了马车之前。

马受了惊吓,扬起前蹄,马车剧烈摇晃了起来。赶车的对着夜风大叫道:“让开!干嘛挡着我家公子的道!”

夜风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不动。直到马车内的少年掀开车帘探出头来,看过来的眼睛一派漠然,与昨晚的灵动俏皮截然不同,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见是他,苏郁扬起唇角,笑道:“你是来找茬的吗?“顺便扬了扬手中的洞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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