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儿嫂子哪想到这人没脸没皮到这种地步,她一个小辈的媳妇断没有与她对骂的可能,不过这话也让庆儿嫂子顿时红了眼眶,看着老里正道:“三叔公,今有你老人家在家,我断不能做出那泼妇般的行径去,只是这大壮娘说我婆婆的我可得替我婆婆叫句冤,从打我进家门,我婆婆从里到外交了我不少的东西,家里粮食紧张的时候,婆婆都是紧着孩子们吃,等到孩子们都吃饱了,婆婆才自己就着干粮喝点水,就是没有干粮了,也就喝两口水了事,我是做媳妇的,男人们都下地干活,总不能不吃饱没了力气,我婆婆为了给儿子孙子们省口粮食自己都能挨饿,我当人家媳妇的有啥饿不起的,再说,那也是头些年,如今这日子好过了,我婆婆从来都得紧着我们的碗添饭,咱们这村里,谁家也不能说是有顿顿的大鱼大肉,可是就是那粗茶淡饭,一家人谦让着吃也能吃出鱼肉的香味来。”
林三叔一听,点了点头道:“庆儿媳妇,你是个懂事的,从打你嫁进来,就没看见你们婆媳有红过脸的时候,就是对男人和孩子也都上心,在村里碰到长辈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不像某些人,眼里除了自己,只怕谁都没有吧。”
庆儿嫂子这话可以说是半真半假,可吴氏今天这话她要是不当着大家伙的面澄清,只怕回头她婆婆知道了,她也没有好果子吃,更何况农村不都有句俗话吗,家丑不可外扬,家里人在家斗得再狠,到了外面都要一团和气的,不然等到有事的时候就边外人都能上门欺你一脚,要不怎么说家族家族,她们家不是林姓家族里的,林家村里林姓又是大姓,要真是得罪了林姓的人,只怕她们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她才踩着吴氏,捧了老里正。
林三叔的话一落,外围就有个老婆子提着把菜刀一边喊着一边进了人群里,骂道:“是哪个没良心的,在外头编排我,要不是我媳妇今儿在这,说了这番话,回头大家还不知道怎么传我老婆子呢。”
吴氏一见进来的人,缩了缩脖子,实在是这老婆子手里拿得菜刀有些吓人,吴氏见那老婆子目光凶猛的望向自己,忙一个窜步就躲在了林婆子身后,指着那个老婆子道:“庆儿他娘,我可跟你说,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村里就没有几户不知道的,你要不是心虚,你能拿这玩意来,我可告诉你,出了人命,你也要蹲大牢的。”
来人正是庆儿他娘,庆儿嫂子的婆婆,旺儿媳妇这会也站到了自己婆婆的身边,劝道:“娘,这样四六不懂的人,咱们不与她计较,别累得你老再跟着闪了身子,再说刚才我大嫂都分说明白了,就连三叔公也是了解内情的,别说是咱们家,只怕这村里半数以上的人家,日子不好过的时候,女人们都是勒紧肚皮,可着男人们先吃的,这本也没啥,还想指着男人出力干活,还想让男人挨饿,那是那些懒婆娘干的事,咱们家可干不出来。”
庆儿他娘看着老里正道:“三叔,你可不能看着这懒婆娘,这般埋汰我们家,这要是让人传出去我刻薄媳妇的名声,以后我家的孩子还咋说亲,就是那闺女咋找个好人家,这可是耽误一辈子的大事,要是今儿这婆娘不给我个说法,我就拿着菜刀抹了脖子去。”
大伙一看忙七嘴八舌的上前去劝,林文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都是什么事啊,原本是吴氏与自家扯皮,可这吴氏就有这种招惹事非的本事,东扯西扯,愣是扯进不少的人来。
林文这会偷偷的打量了林婆子一眼,身子骨比以前见老多了,走路也不像头几年那样利落了,满头的银丝竟是再找不出一根黑发了,林文看着这样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能想到的也就是村邻这两个字,竟是连一点亲情都想不起来,实在是从打他记事起,印象中就没有这老人留下的足迹,在他的生活中,这老人就如同根本不存在一般,唯一能让人记起的,恐怕也就是她生了自己的爹一回吧。
似乎感受到了有道目光在打量自己,林婆子回头望去,四下一看,就与林文的目光碰了个正着,林文也只是如陌生人一样看着林婆子点了点头,那一刻,林婆子忽然就有些后悔,面对着这张与自己二儿子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可是那性子却是一点都不一样,这个孩子比他爹要有主意,也比他爹更懂得为自己打算,审时夺势,也比他爹更懂得生活。林婆子一叹,老年丧子,不能说不痛,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可是到底是这些年不在一处生活,再加上林二郎自打离了家门时签下的那一纸文书,也让老两口对他们冷了心,这些年竟是刻意的不去打听他们生活的如何,那些与林婆子交好的妇人提了几次,见林婆子听都未听,板着脸就走了,从那以后便也不再提这些话题,直到林二郎去世的消息传到自己的耳朵里,那个女人没的时候林婆子只想仰天长笑,哼,要不是为了那个女人,自己的二儿子何至于不在自己的膝前尽孝,可那个时候她也没想过再去打听林二郎的情形,已经形成了习惯的不听,不说,不想,在那一刻也让她选择性的遗忘了。
直到知道了林二郎去了,那个时候她心里也跟着难受了好几天,可是家里好几个孙子都在自己跟前围着,相比于不在跟前的二儿子,孙子又成了她精神的寄托,至少孙子都是她说什么都听。那个时候她也刻意选择遗忘了,林二郎两口子都去了,家里留下的两个孩子该如何过活,虽然那个时候林家老屋的生活已经不是拮据了,至少三餐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
林婆子恍了会神,见这个应该是自己孙子的人用那般陌生的眼神看自己,林婆子也刚硬的回以一个更加冷淡的目光,然后就若无其视的转了过来。
看了吴氏一眼,道:“行了,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赶紧给我家去。”
吴氏正想借故开溜呢,她也知道今儿这出门没看好黄历,于她皆不利啊,可是林文哪里能容她们这般溜走,不只是林文,就连屋里的二丫和林武都皱了下眉头。
林文拉了老里正一把,老里正咳了一声,才道:“大郎他娘,先别急着走,刚才的话你还没说完呢,村里的人都在,你就说一声吧,省得以后那小辈不懂事上人家门口再闹腾,我可没那么多时间陪着你们玩。”
顿了一下,老里正又加了一句道:“当年那文书可是到镇里做了公正的,如今还压在祠堂里呢,大郎他娘,你总不会让我打发人把那东西取来再说吧。”
林婆子一顿,她虽然是庄户人家的妇人,可是不代表她无知,她如今不用林二郎这支养活,所以这些小钱她也不在意,可是家里好几个孙子眼瞅着都是没什么本事的,听说二郎那小儿子读书读的不错,他哥哥嫂子也认供他,以后若是能考取个功名,也是光耀老林家门楣的事,再说自己那几个孙子算起来也都是他的亲堂哥,到时候想要借点光也没问题,所以老里正说的话,她就一直没答,或是任着吴氏闹腾着把这话题绕开,可没想到老里正这会拿着文书与她说事,林婆子还在那想着如何来圆这事。
林老爹的声音从外转响起道:“当年的事,今儿我来说说。”
众人一瞧,这热闹又升级了,一家之主都来了,不用说,这路又通了,林老爹先是看了林三叔一眼,道:“他三叔,今儿又麻烦你了。”
林三叔摆了摆手道:“老哥,你早就应该出来说句话了,不然这家里让妇人把持着像什么话。”里正这话里的意思是林老爹没有林婆子在家做主。
林老爹也不恼,这么些年,他就是个息事宁人的性子,不然当年二儿子和媳妇的事,他也不能就那般看着,总寻思着一大家人要顾,这单独的一个还真顾不过来,直到这些年明明是亲爹亲儿子,却一点点的发展成了陌路,连同那站在他三叔公边上的亲孙子也认不清了。
林老爹咳了咳嗓子,刚要说话,林婆子就在那边抢道:“孩子他爹,你可要想好了。”
林老爹回头看了林婆子一眼,老婆子现在打什么主意,他心理也大根有数,不过是看着二郎这支以后怕要有出息,想着再有些瓜葛,其实要他说,就是出息了,与他们又何甘,这些年都是这孩子自己一点点的奋斗起来的,心理只怕不记恨他们就不错了,还想着提携,那只怕是做梦,也不对,听说这孩子与三儿子两口子还算交好,也是三儿子打小就与他二哥亲,这些年背地里也帮过这孩子不少,他心理明白,只是嘴上不说罢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希望着林家的子孙越来越好。
林老爹刚才那一眼带着那样的坚定,是林婆子从来没有在这男人身上看到过的绝决,只这一眼,林婆子就知道自己算盘打空了,林老爹就是这样的人,要么就是不做,要是做了,那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林婆子想到这就闭了闭眼睛。
吴氏不知道眉眼高低,还在那拉着林婆子的衣袖扯道:“娘啊,你快看看我爹,这是要干啥啊。”
林老爹不去看这对婆媳,只是抬眼看着林文道:“你爹没的时候交代的话,我听你三叔说了,你爹和你娘从家里分出去的文书上也写的明明白白的,以后你们这一支的死活就各安天命,我们老两口自有两个儿子孝敬。”
林老爹话不多,只这么两句就交代明白了这个中缘由,林文认真的点了点头,道:“多谢。”连爷爷都没叫,不是林文不想叫,是因为在他想叫爷爷的年纪,这个人没有出现过,如今他已经过了要叫爷爷的年纪,所以张不开这个嘴了。
看热闹的人见热闹没了,就陆陆续续的走了,正如老里正所说,家家都有不少活计呢,庆儿媳妇的婆婆也被她和旺儿媳妇拖走了,一边走一边还朝着吴氏骂骂咧咧的,反正村里家家都差不多,谁也不用笑话谁,不过回去的路上庆儿媳妇的婆婆到是破天荒的对她和颜悦色道:“以前的事,你也别怪娘,娘打嫁过来也是这么过来的,如今家里的日子好了,别的娘不说,只要老天给口饭吃,家里的孩子就都能吃饱。”
庆儿嫂子到是没成想这一闹还有这个效果,压下心理的高兴,面上感激的点了点头道:“婆婆说的我都明白,我说的也是实话,这事也不只是咱们家,别人家的媳妇也都是这么过来的,至于笑话不笑话的,我倒觉得没啥,谁家要是日子好过谁也不能这样,谁都希望在外面挣个好名声,不都是日子艰难闹得。”
庆儿嫂子说完,就隔着老太太与旺儿媳妇对视了一眼,两人眼里都闪现了笑意,哄老太太高兴不过是顺道罢了,既然老太太给了她保证,她也就不介意给老太太两句好话,反正不过是上嘴皮子与下嘴皮子一动的事。
这边围观的人散了差不多了,那边林老爹看着林文认真的说道:“你兄弟以后你还供着读啊?”
林文点了点头,道:“供,不只我兄弟,就是家里的两个小子,我也供,等以后我再有了孩子,只要是想读书的,我和他娘苦点,累点,饿点都不要紧,我一定供着孩子们念书,这是我爹唯一对我的要求。”说到这,林文就有些哽咽了。
林老爹也有些眼睛潮湿的点了点头,道:“你爹有你这个儿子,虽然少,却抵那不顶用的十个,你能记得你爹的话,林家这支就靠你们这房发扬光大了,就算以后到了地底下,我也高兴。”
林婆子这会又叫了声:“老头子。”
林老爹边头都没回,沉重的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年,为了家里的息事宁人,你喜欢当家作主,我也就随你去了,反正家里就那些东西,拿来拿去的,也没什么,直到二郎走了以后,三郎问我,这些年可有后悔,那样撵走二郎两口子可有后悔,二郎留下的骨血连饭都吃不上了,大的小小年纪背着弓就往山林子里头钻,小的在家守着大的,喝上狼嚎的厉害吓得呜呜直哭,问我可有后悔。老婆子,我现在也问问你,你可有后悔。”
林三叔看着林老爹煞时红了的眼眶,也叹了口气,拍了拍林老爹的肩膀,道:“老哥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林老爹却惨笑道:“谁又能真正的走一步看十步呢,要是知道二郎这些年操心劳力,费尽心血,这般早早的就去了,当初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他离了家门,如今说什么都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我也不想着那后悔不后悔的事了,如今我能为二郎,为这孩子做的,也无非是让这一家子远离以后的麻烦罢了,如今瞧着这两孩子都是好的,就是那文小子的媳妇也是不错的,我就满足了,等到了地下,见到二郎,我先跟他说一声,爹对不住他了,不过他选了个好媳妇,给他生了两个好儿子。”
这一刻,不只林文,就连屋里的二丫、林武、林妙妙都有些鼻酸,这些年的不易,似乎随着林老爹这么简短的几句话就浮现在眼前一般,林武想着那夜半的狼嚎,自己躲在哥哥稚嫩的肩膀哭泣,想着爹爹去世以后自己与哥哥的相依为命,想着嫂子进门时候自己的忐忑不安,还有嫂子为了支持这个家而日渐苍老的面容,一时竟是泪如雨下。
林妙妙乖巧的拿了帕子给二丫擦去那早已成串滴落的泪,那泪里有心疼,有心酸,还有对以后生活的向往。
吴婆子这会坐在炕上也是一叹道:“哎,其实这老头倒是真不容易,在那个家就如同个隐形人一般,如今能这般站出来说话,回去以后指不定那老婆子怎么闹腾呢。”
林妙妙有些不解的看了吴婆子一眼,这一家之主不都是男人吗,林老爹做这个决定那林婆子还真敢跟他闹不成,难道他也是个怕媳妇的?
吴婆子像是知道林妙妙心理的想法似的,点着林妙妙的小鼻子道:“你这孩子年纪小,知道的不多,这老爷子听说是倒插门,哎,这倒插门啊,进门就矮一截,这些年那个家也都是林婆子在作主,这老头子很少发表什么看法,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那地里的活计伺候的竟是比对孙子还上心,有的时候就能听到吴婆子在那嘀咕,也不知道这老头子咋的了,那地里能看出花去,连自己的亲孙子也不见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