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真,”夏新正色道,“不是我想假公济私,这买卖场上向来无父子的。宝梳一走,她就不拿你这班头当回事儿了,你往后还怎么管其他姑娘?你们绣班眼下人越来越多了,有二十个之多了吧?你该拿什么派头就拿什么派头出来,学学人宝梳,别怕旁人说你什么,但凡你占理儿,走哪儿都不怕的。”
初真点点头道:“我心里也在琢磨着是该管管了。要不然宝梳回来,那绣班都不成样儿了。不过新哥,巧英今儿这么一说,绣班那帮姑娘都听的,绒绒那边怕是……”
夏新紧皱眉头地想了想后,使劲捶了一下桌面道:“大不了……把话说开了!横竖我是想娶绒绒的,绒绒家问起我也不是不敢答话。”
“那豆丁娘怎么办?”
“我自有话应付她!”
初真坐着跟阮威夏新聊了一会儿天后,便起身回村口竹屋去了。走出院门没几步,迎面遇着了上回来过绣班的万水苏,忙点头打了个招呼。万水苏穿着一身桃红,笑盈盈地问她是不是刚从曲尘家里出来,又问她曲尘在不在。她答道:“我哥和宝梳都不在,万家嫂子找我哥有事儿?”
“不在?”万水苏有些失望地问道,“上哪儿去了?”
“出门儿了。”
“多久才能回来?”
“这我就不清楚了。您要有事儿可以跟我四叔说,给他留个话什么的。”
“哦,这样啊,那多谢了!不耽误你了,我先走了。”
初真别了万水苏,回了村口竹屋里。刚走到门口,初凝便从绣布上抬头冲她笑道:“去了这么久啊?有人可早等在这儿了!”
“有人?谁啊?”
“喏!那边山口石头上坐着,你自己去瞧吧!说是来定绣活的。”
初真转身时,发现巧英位置是空着的,便问初凝:“巧英又去哪儿来?”初凝道:“晌午吃过饭之后,她说回去一趟,还没回来呢!”
初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往山口走去。其实山口离竹屋很近,顶多二十步就走到了。在山口有块巨石,可以供人坐着歇脚。初真走近抬眼望去时,只见一个穿着蓝布衣裳的男子正撑手坐在上面,仿佛在悠闲地看着风景。
这瞬间,她有些错觉了,感觉就像是汝年回来似的……
从前汝年找她,也喜欢在这石头上等,或是给她送包东西,或是找她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她每回忙完手里的活儿,就会迫不及待地往这儿跑,远远地就能看见汝年坐在石头上的背影,每每看见,她心里都有种说不出来的踏实与安心。当她跑近时,又会先停下来整理整理自己喘个不停的气息,然后再面带矜持地喊了一声:“汝年,有事吗?”
当这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回荡时,那坐在石头上的男人忽然转过了身,猛地将她从神游中拉了回来——背影很像,但面孔依旧不是汝年的。她心里不由地泛起了一丝丝失望,勉强展露笑靥道:“是你要下订吗,万家大哥?”
那石头上坐着的正是万祝行。他转头时察觉到了初真眼里的惊异,有些纳闷不解地跳下石头问道:“我刚才吓着你了吗?”
“没有,只是……没想到你还会来下定。”初真慌忙解释道。
“哦,这样的,我有两个客人,长年跟我往来的。我瞧着你们的绣活儿不错,想跟你们再定两幅送给他们。”
“行,随我来这边瞧瞧图样吧!”
初真引了万祝行到竹屋里,将现成的图样册子递给他道:“你要挑不出喜欢的,我们可以再找村里的贾秀才陶秀才画底图,不知道你想什么样儿的。”
万祝行笑了笑道:“瞧着喜庆就行了,多子多福那种。你瞧着办就行了,我心里没什么主意。”
“那可不行,底图还是得让你瞧一眼,你满意了我们再动手……”
话没说完,巧英来了,手里还拿着两个纸卷,兴冲冲地跑过来对初真说道:“初真你来瞧瞧,贾秀才新近又赶出两幅好画儿来,我特意拿来了过来。”
“什么样儿的?”初真展开纸卷问道。
“一个画眉鸟的,一个槐花的,”巧英眉飞色舞地介绍道,“都是他最近才画出来的。那槐花的真是好看,没想到白色花也能画得那么漂亮,跟真的似的;还有那画眉,画得可逼真了,刚才绾绾差点扑上去捉鸟鸟呢!你瞧着如何?”
初真点头道:“还不错。”
“那就这两幅吧,不必再另找了。”万祝行在旁说了一句。
“你不是说要多子多福的吗?”初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
“意头好就行,也不必非计较那么多,我这人挺随意的,”万祝行指着初真手里那两幅画笑道,“就这两幅好了,我瞧着也挺不错,绣出来必定比画上更好看!”
“真的呀?”不等初真答话,巧英先高兴了起来,一边给他倒茶一边笑道,“你可真有眼光啊!要说画画,我们村里没人比贾秀才更厉害的了!你只管放心,万家小少爷,那绣活儿保准给你做得漂漂亮亮的,让你送人也体面不是?”
“别叫我小少爷,我哪儿是什么少爷啊?横竖不急,你们慢慢绣就行了。”万祝行客气道。
“你呀,真好说话,一点架子都没有呢!你只管放心好了,画是什么样儿,绣出来的就是什么样儿,我们绣班那可不是吹的,道道工序都做得实在,单说这挑拣图样儿吧,宝梳都斟酌过的,说村里画画没人比贾秀才更好了……”
“那我们家陶秀才不活了?”荷青忽然一脸笑意地走了进来。。
“哟,荷青嫂子呀!你打山下刚刚回来?”巧英忙殷勤地迎上去笑道,“谁敢说陶秀才的画不好呢?你听着可别多了心去!”
“下山去了?”初真问了一句。
荷青点点头道:“一会儿再说,你先忙着!”说罢她和巧英走到一边说话去了。初真把单子写好后,扯下一半儿交给了万祝行,万祝行又问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初真送走万祝行时,回头看了巧英一眼,只见她正一边理线一边跟荷青喋喋不休地说着洪姑姑家翻房子的事儿,说得像自家也在翻房子似的兴奋。两间竹屋里,就听见她一个人声音最亮,别的姑娘都在埋头细细地弄着绣活儿。初真皱了皱眉头,走过去拉了荷青到竹屋外的凉亭说话了。
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虎子就来了,跑进竹屋就大声地跟巧英说话,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那话的大概意思就是洪姑姑今晚请他们全家吃饭,让巧英务必得去。
那巧英喜得脸上都带花儿了,客气地敷衍了几句,便跟虎子若无旁人地聊起了天儿,隔壁两个绣娘也时不时地插上那么一句,闹得她们那间绣房跟开茶话会似的。同间的绒绒抬头厌恶地瞥了巧英一眼,巧英不但不住嘴,还越发地得意,越发地笑得大声了。
正当他们聊得起劲儿时,初真忽然走了进来,轻轻地拍了拍虎子的后背说道:“虎子,这时辰不是说笑的时候,你姐姐还干活儿呢!”
“我就跟我姐说两句话呢!”虎子有点委屈地说道。
“这绣班是有规矩的,姑娘们干活儿的时候不能太吵,否则会静不下心来绣东西。你要跟你姐说话,一会儿等她歇了工再说,好不?”初真耐着性子劝说虎子道。
巧英立马接过话笑道:“是呢,虎子,快回去吧!姐这儿还有活儿呢!你顺道去跟贾秀才说一声儿,他那两幅画都叫人用上了,银钱照旧是宝梳回来跟他算。”
“卖出去了?”虎子欢喜道,“没想到画画也可以挣钱呢!回头我也叫贾秀才哥哥教我!”
“你学什么?去了就回家,别在洪姑姑家里待久了,省得别人说你姐想跑什么官夫人路子呢!我自家挣钱自家花,从没打什么官路子主意,真是冤枉死人不偿命呢!”巧英不满地朝绒绒瞥了一眼。
绒绒听了这话,自然来火气了,抬起头来质问巧英道:“你这话说谁呢?谁冤枉你了?上午不过是句玩笑话,你还非得揪出来再说个十几二十遍啊!”
“行了,别吵了……”
不等初真劝完,巧英先起了身,不屑道:“玩笑话?你那也叫玩笑话?说我去跑官夫人的路子,你也没闲着啊!这话你敢不敢拿到洪姑姑和贾秀才跟前去说一遍?人家洪姑姑平日里没少照应我,往常社里在这儿支摊做热炒的时候,总给虎子夹肉夹菜,这几日她家忙得团团转,我去帮帮又怎么了?这也叫跑官夫人的路子?是不是但凡往她家跑的都是奔那官夫人去的?”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都是一个村的姐妹,说个笑也当真了,往后还怎么处?”绒绒不甘示弱地反驳道。
“不处就不处!”巧英冷哼道,“跟你这样的人处一堆儿我都嫌糟心得慌!你要非说我是去跑官夫人路子的,我就算是又怎么了?贾秀才未娶我未嫁,有什么好丢脸的?倒是你,也不想想人豆丁娘,好意思在背地里偷瓜!”
“你骂谁偷瓜呢?你哪只眼瞧见我偷了?”绒绒气得脸都白了,霍地一声站起来指着巧英质问道。乡下话,偷瓜等于偷男人。
眼见着要吵起来了,初真忙又插话道:“都别闹了,闹起来像个什么话啊?坐下坐下,好好说话!”
“这还怎么好好说话啊?初真姐,你不瞧瞧她!”巧英指着绒绒抱怨道,“自以为可以做个姨娘了,就在这儿呼三喝四的,我们又不是城里那起丫头片子,凭什么给她胡说八道啊!我跑官夫人路子还说得过去,她要给别人做小,那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都是一个村的,好意思下手偷!”
“说谁做小呢?”绒绒气得脑子发蒙,绕出绣架便朝巧英奔来。初真忙挡住她劝道:“怎么还越说越起劲儿了?绒绒,行了,吵起来谁脸上都不好看呐!”
“她有什么不好看的?”绒绒满眼恨意地瞪着巧英道,“她巴不得全村人都知道她跟洪姑姑家来往得紧呢!”
“你不一样儿?”巧英反嘴道,“你也巴不得全村人都知道你跟夏家老大早往来,身子舍给人家都说不准呢!你在这儿装什么清高啊?那夏家老大差了你多少岁?快十岁了吧?喊叔都成,你倒肯给一个叔做小,我巧英可没你那么想巴结富贵!”
“你……”绒绒嘴巴本来就没有巧英利索,给巧英骂了这么几句,气得肠子都快断了!
“你什么你?”巧英不解气地又指着绒绒说道,“敢做还不敢承认啊?去年在永兴寺后面的竹林里头,谁喊夏家老大新哥的?谁说自家娘交待了不能随便收男人东西的?倒头来,还不是把人夏家老大给了那包袱东西收了,装什么黄花,冲哪门子的贞女啊?”
那竹林子里的事儿确实是真的,巧英这么一说,绒绒那脸唰地一下红了通透!瞧着她这副心虚的样子,旁边围观的姑娘们轻轻地哦哟了一声,纷纷在心里幻想起了那个竹林里男女私会的场景……怎么想怎么觉得不清白啊!
绒绒是个脸皮薄的姑娘,心里那点事儿被巧英当场揭了,简直又气又羞,跺了两脚后,转身抓起绣布上的小剪刀朝巧英冲过去嚷道:“死婆娘!叫你胡说!我非得剪了你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巴不可!”
“怎么了?给我说中了不是?要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儿该找个背密的地方,跑那竹林里谁听见看不见啊?”巧英越说越起劲儿了。
“我……”
两人越吵越激动,几乎快要打起来了。荷青和另外两个年长的赶紧帮着初真把她们拉开了,可巧英像打了兴奋剂似的,嘴里还说个不停,把绒绒和夏新私会那些亲热话全都一箩筐地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