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零零的农舍,位于胥河东岸不远处,距府城远在十五里外,相当隐秘的小径很少有人走动,往来府城需乘坐代步小舟。
这里是侠义群雄藏身处之一,他们经常更换藏身处。
这里只安顿了六个人,五岳狂客一家,与侠义道耆宿霸剑张鸿儒、散花仙子施玉梅、神手陶荣。
散花仙子是二十年前江湖五侠女之一,嫁夫凤阳一代剑豪摩云剑客曹永祥,十年前,摩云剑客身死山东东平府,是被好朋友神爪绝刀陈潜设计谋杀的。十年来,散花仙于天涯寻仇,四海为家穷觅仇踪,迄今仍然毫无结果。
神手陶荣是江湖铁臂功名家之一,二十年前曾任开封镇远镖局的名镖师,算是白道英雄人物,誉满江湖。
白道与侠义道是不同的,但界限模糊很难明确划分。
姬玄华是江洋大盗,不论白道或侠义道,都与他冰炭不同炉,先天上就是死对头。
他不与这些人打交道,只与农舍的主人套交情,暂时将两妖女安顿,请主人替他采办药物。
他只有救急的药物,治疗的药物必须购办。
不需要找伤科郎中,他就是最好的伤科郎中。
送走了农舍主人赴府城买药的小舟,他坐在河堤上的大柳树下沉思。
他得去和费文裕会合,晚上的约会相当重要。
他觉得很烦,两妖女出了意外,可把他绊住了,要办的事多着呢!可是,又不能丢下两妖女不管,何况他衷心喜欢镜花妖,虽则与真正的情爱无关。
脚步轻盈,有人接近他身侧。
“你是真心对待她。”在他身畔坐下的高黛语音柔柔地说:“但你有心事放不开,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心中烦恼,有个人陪着谈心不是坏事。
其实,他对高黛鲁莽刁蛮,野性十足的个性并无恶感,唯一的心理障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甚至有点欣赏高黛的泼辣韵味,不然哪会花工夫再三替姑娘解厄?
高家与东厂的恶贼作对,也是他暗暗佩服的理由之一,虽则他以往与东厂的恶贼没有恩怨可言,东厂残害天下臣民与他无关。
但最近,他与东厂恶贼有了利害冲突,事实已经证明东厂有超绝的高手,潜藏在魏奸的生祠内,担任保护生祠的重责,等于直接威胁他抢劫生祠的大计。
现在,五通神直接向他挑战,表示东厂恶贼已经和他有严重的正面冲突,进一步残害他喜欢的女人。
情势已发展至你死我活的关头,他与高家等于是站在同仇敌忾的一线上,他对高黛的些少排斥感,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
“我当然真心对待她,迄今为止,我一直不曾利用她刺探于我有利的事,我与她同是笑傲江湖的叛逆性男女。”他抓起一块小石投落河中,以发泄心中的烦恼:“小女孩,不要用你的笨脑袋,来看我和她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些做世玩命者的看法和想法。”
“我也是行道江湖……”
“你算了吧!”他打断对方话:“豺狼当道,野兽横行,你们的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镜花水月是妖邪,她们就活得比你们愉快。”
“我……”
“你,你又怎样?”他冷笑:“再过几年,你就会知道你是谁了。”
“再过几年,我仍然是江湖侠女。”高黛提高嗓音,表示抗议。
“是吗?”
“那是当然。”高黛傲然回答,语气肯定自信。
“我怀疑。”
“你怀疑我会变成邪魔外道?”
“当然也有可能。”
“我抗议你对我的侮辱。”高黛冒火了,几乎要跳起来。
“侮辱?好笑。”他却轻松而笑:“我没指称你会变成邪魔外道,而是你说的。”
“那你说可能……”
“可能,那是指你所说的改变,你如果不信,在目下的三家走狗中去找,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活见证,这些人以往都是白道或侠义道的英雄好汉。那位曾经几乎活捉你母女的乾坤一剑解彪解五爷,就是比青天白日更明白的活见证,他就是往昔了不起的侠义道高手名宿。其实,我所想说的改变,另有所指。”
高黛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明亮的大眼直楞楞地瞪着他。
他一怔,随即明白自己失言了。
“我什么都没说。”他掩饰地说,回避对方的目光,转目远眺河上往来的船只,挣脱臂上的小手。
这是通太湖的主河道,往来的各式船只甚多。往来运河的船只如不在府城有停留的必要,半途即折入运河,不经胥门而经枫桥镇。
“难怪我觉得眼熟,”高黛喃喃地说。
“沧海桑田,天下决无永恒不变的事物。”姬玄华顾左右而言他:“河会变,连大石头也会变,变小,或者破碎,甚至变成沙尘。”
“那是你,是吗?”高黛抠住主题不放。
“你要知道我所说的另有所指吗?”他答非所问,有意回避主题。
“我在听。”
“小女孩,看看你自己。”
“看我自己?”
“你目下是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时光年华不会饶你。岁月不饶人,所以有无数的人想修长生。”
“这……”
“有一天,你会嫁一个英雄好汉,或者嫁一个平凡的男人,你将放下高举的侠义之剑,成为一个贤妻良母,或者泼妇悍妻。然后,养一大堆儿女,整天在喂奶换尿布中过日子。然后,镜中出现一个陌生的操劳妇人面孔。像你娘,她并非是每日都举着剑,跟在你老爹身后挥舞呐喊的疯婆子,江湖朋友早就淡忘当年的穿云玉燕了。”他愈说愈大声:“要不,就像你老娘的早年好友散花仙子施玉梅,她嫁了一个英雄好汉。结果,英雄好汉被人杀死了。英雄好汉一定会死的,而且死得比任何人都快。结果,她携剑走天涯,什么都丢下不管,发誓要替乃夫报仇,十年岁月等闲过,成为江湖流浪女。这种例子,在江湖道上用扫帚扫,随便一扫就是一大堆。小女孩,我无意吓唬你,这就是现实人生,即使我想吓唬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高黛死死地瞪着他,似乎把他看成怪物。
“或者,像镜花水月。”高黛的语音似乎来自云天深处。
“镜花水月所走的路,没有什么不对,毕竟她们甘心情愿选择的,她们认为并没白活这就够了。”
“你呢?”
“我?我也是甘心情愿选择的。”他突然显得意气飞扬:“毕竟每个人都必须选择,没白活,这就够了。不亏良心不丧心病狂,我做的事不容他人置喙,你说我霸道也好,说我狂妄也罢,我不介意。”
“所以你和她们在一起……”
“小女孩,不要管你不懂的事。”他不耐地挥手:“不论男女,只要意气相投,你如果喜欢某一个人,是不会计较不相关的人际杂务琐事的。和镜花水月在一起,我觉得无拘无束,嘻嘻哈哈洒脱形骸,乐在其中心中没有负担,夫复何求?一旦心中有了负担歉疚,活得就苦了。像这一次……”
“有了负担,就有了歉疚?”
“是的,我不该把灾祸丢给她们。”他苦笑,挫了挫钢牙:“天杀的!怎知道东厂的杂种做得这么绝?连一点点小事也互相残杀自己人,去他娘的!”
“报应哪!”高黛掩住樱口妖笑。
“你说什么?”他不悦地沉声问。
“你说的,这就是现实人生呀!”
“可恶!”他也笑了。
“我……我让你感到拘束吗?”高黛的笑容消失了,粉颊红云上涌。
“你很烦人,知道吗?”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可以逗来玩的小精灵,却不是一个可以不拘世俗,脱略形骸相处的游伴,你的人生刚开始呢。”
“我……”
“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他跳起来整衣:“你一定是想套我的口风,想了解我的意图动向,我不会告诉你,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匆匆走了,留下高黛坐在树下发呆。
姬玄华相信五岳狂客几个人,保护得了养伤的两妖女,傍晚时分,他便离开农舍扑奔木渎镇,往来十余里而已,他颇为放心。
内室中,两妖女分别安顿在相并的邻室,由高夫人母女与散花仙子轮流照料,令她俩衷心感激。
她俩与这些侠义道中人,天生就积不相容,能受到亲切的照料,心中的敌意消减了许多。
房中掌起了灯,服了药的镜花妖精神相当好,姬玄华不但有最好的保命培元丹药,也先后两度用真气疗伤术,替她们疏导经脉中的淤积,复元得相当快。
收拾好药具,高黛神色友好地坐在床口,晶亮的明眸不再闪烁迫人的光芒,微笑着伸手轻抚镜花妖披散在枕上的亮丽长发。
“小妹妹,不要把我看成快要去见阎王的可怜女人。”镜花妖苍白的面庞,表示元气仍没恢复,笑起来另有一种凄迷动人的美:“告诉我,你们真能对付得了生死一笔那些人吗?”
“我们不断和他周旋,不是吗?”高黛的语气并没有多少信心:“韩大姐,听姬兄说他不打算让你重回织造署,你的打算呢?”
“我还敢回去?”镜花妖叹息一声:“生死一笔五通神那些人逃回去,不知怎样编排我的不是,认为我已经死了,死人安罪名死无对证。如果我回去,总监唯我居士不杀了我才怪。”
“他会把你送交给生死一笔。”
“那是一定的,织造署的人不敢违抗东厂恶贼。所以,我只有远走高飞的一途。”
“姬兄会带你走的,他在苏州的游兴该已意兴阑珊。”
“小妹妹,你还没看出来吗?姬兄根本不是来游苏州名胜的,如果单纯为了游山玩水,碰上这种大麻烦,任何人都会如避瘟疫般火速远离危境。他不但没走,反而借鱼藏社的杀手引起风波。”
“为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
“韩大姐,你与他情谊亲密……”
“小妹妹,你可别弄错了。”镜花妖正色说:“不错,他是一个豪放不羁的风尘奇士,我是一个叛逆**的江湖名花,彼此都不受世俗拘束,在一起谈得来,欢欢喜喜相互慰藉,分手时人各天涯,不能当真的。亲密与情谊是两回事,之外我们从不谈各人的隐私。我只是感觉出他在苏州另有目的,他不说我决不会问,迄今为止,他从未提及他旅游以外的事。”
“哦!也许,不久之后他会告诉你……”
“小妹妹,如果你想要从他那儿,刺探他的动向和目的,不会成功的。如果我所料不差,你们一定想要他助你们一臂之力,向生死一笔讨公道,成功的希望不大。你们力量有限,我实在不明白,你们为何要逗他们玩捉迷藏游戏,他们并不重视你们的骚扰。”
“不瞒你说,我们其实用意不在和他们拼命,我们没有攻击他们的实力。”
“那你们来苏州干什么?”
“骚扰牵制他们,以免他们集中全力,搜捕三月间民变的首要人物,至少可以拖住他们一些人手,能救一个是一个。”高黛终于透露侠义道群雄,前来苏州的目的,也坦白承认力量不足,没有攻击东厂恶贼的实力,只能借骚扰来牵制一些人,不让东厂鹰犬有集中全力,搜捕民变的首脑人物。
众所周知,坦承首谋倡乱,甘愿上法场就义的五个人,只有当初在巡抚署大闹公堂时,众多激动攘臂而起的几个而已。衙外在大街领导罢市示威的人,一府两县的治安人员并没查报,装聋作哑拒绝与巡抚署的官吏合作。毛巡抚恨透了这三个敷衍了事、有意放纵的知府知县,只是不敢再引发暴乱,暂时不便追究而已。
民变已过了半载,民心不再浮动,这时悄悄进行算帐,铁定不会再次激起民变了,一步步收紧搜捕网,进行得相当成功。
“你们并没有牵制成功,而且失败得很惨。”镜花妖怆然叹息:“今天浩园遭劫,浩园主人一家惨死,就是东厂鹰犬的得意杰作。浩园主人潘克诚,正是率市民在胥门码头,溺死浙江来的东厂缇骑专使,火焚专使座舟的暴民首领之一。小妹妹,他们也几乎捉住了你们。”
“我们摆脱了他们的围堵迫不得已走险,全力向浩园反扑,没想到仍然晚了一步。”高黛失声长叹:“事先并不知道生死一笔亲自带人前来,还以为他躲在宾馆不敢外出走动呢!”
“如果没有姬兄恰好赶到,你们恐将全军覆没。告诉你爹,不要再做笨事了。”
“唉!我们已经骑上虎背,如果能获得姬兄相助,我们还有希望。韩大姐……”
“报歉,我不能帮你们劝他助你们。”
“韩大姐……”
“不,我不能。”镜花妖断然拒绝:“这一来,我成了无情无义的人了。”
高黛知道不便勉强,叹息着出房走了。
姬玄华与费文裕,在镇西一家酒肆进食。天色不早,店堂中食客零零落落。
两人已喝了一罐竹叶青,都是千杯不醉的酒将。姬玄华将浩园的变故,低声一一道来。
“真糟!”费文裕咬牙说:“我也没料到生死一笔竟然敢出城来行凶。这混蛋比我所估计的更精明阴狠。我只留心城内的义民首领安危,却忽略了城外。”
“老哥,你又不是神仙,能保全城内城外的苍生吗?”姬玄华苦笑:“不把东厂专使赶走,浩园的事故将陆续不断发生。老哥,提前下手。”
“这……”
“兵贵神速,夜长梦多,老哥。”
“你很急,为镜花水月报仇?”费文裕居然有心情取笑他。
“我也想早些把生祠的钜万珍宝抢到手呀!”
“好,明晚如何?”
“遵命!”他欣然风趣地说。
“唔!你何不乘机造势?”费文裕心念一转。
“造什么势?”
“明晚不用戴面具。”
“你的意思……”
“以姬玄华的面目,替镜花水月讨公道,姬玄华一鸣惊人,江湖朋友必定为你喝采。你如果戴面具,而旱天雷戴的雷公面具,定会引起精明人士的联想,东厂鹰犬中一定有这种精明的人。由于你曾经现身吓走至尊刀的狗党,虽说所有的人皆认为是好事的人冒充的,但你如果戴面具出现在织造署宾馆,黑夜中谁知道是不是雷神面具?引起他们联想,生祠的戒备恐怕要加强十倍,更可能出动几百卫军布阵戒备呢!”
“有道理,老哥。”
“那是当然,毕竟我比你多走了几年江湖,对这些高手名宿的心理,多少有些了解,兄弟。”
“好,姬玄华替情妇讨公道名正言顺,向五通神雪被抢走朱雀功曹之恨,更是理直气壮。闯虎穴龙潭,明晚我要一把趁手的兵刃。”
“不能用与锤钻一类近似的兵刃。”
“我十八般兵刃都有相当成就。”
“与真正的高手搏命,最好是刀。”
“对,刀,最好是雁翎刀,一刀可将人劈成两片。明晚咱们杀他个血流成河。”
“后天晚上,生祠隐藏的狗东西,就会撤回宾馆,等候机会埋葬姬玄华和神魔费文裕了。”
“老哥,我们打赌。”姬玄华兴高采烈。
“打什么赌?”
“赌他们不会把人撤回。”
“赌什么?”费文裕笑问。
“赌一桌上席,两罐花雕。”
“赌啦!”费文裕以筷击碗。
两人哈哈大笑,开始论碗拼酒。
“你一定要走,和杨姑娘一起走。”姬玄华向镜花妖坚决地说:“我已经雇好船,你们必须尽快到达镇江,沿途切记不可泊舟,不要出舱露面,昼夜兼程远走高飞,远出这群凶魔的势力范围外。”
“你……你呢?”镜花妖伤感的表情令人心动,她知道,今日一别,明日天涯,但又不得不走:“我……舍不得离开你,但又不能缚住你的手脚,让那些可怕的人痛宰。玄华,一起走,好吗?”
“不,我必须牵制住他们,不让他们危害到你两人的安全,让他们不敢去追你们。”他举出的理由极为充分:“而且,苏州的事未了,我不能走,也不想走。”
“姬兄,你在苏州到底有何重要的事待办?”水月妖自认情感的份量不够,不便随镜花妖那么亲昵地叫姬玄华的名:“如果事不重要……”
“笨姑娘,如果不重要,我在苏州何苦招惹这些牛鬼蛇神?”姬玄华含笑扶镜花妖出房,其实镜花妖已经可以任意走动了:“船妇已经替你们准备了些朴素衣裙,切记不可泊靠城镇购买任何物品。”
“你很细心呢。”跟在后面的水月妖,说的话醋味十足。
“哈哈!我是将本求利,心怀色胎呢!”姬玄华开心地调侃自己。
“怎么说?”镜芬妖几乎要倚入他怀中了:“我希望你对我存有坏心眼,我是甘心情愿的。”
“别胡说!我对喜欢的朋友,从不存坏心眼。”
“对姑娘们例外……”
“鬼话。”姬玄华到了厅堂,五岳狂客一家笑吟吟地目送他们动身。高黛脸庞通红,似笑非笑白了他一眼,大概是看到他小心翼翼搀扶镜花妖的亲热劲,感到有点不自在,或者心中不以为然。
也许,她想起那天被游蜂浪子羞辱的情景,对男女间的奥秘,已经有了相当认识,性情正在蜕变中,野性以可见的速度消减。
“好好保重,祝你们平安。”高黛由衷地向两妖女祝福:“府城不断发生事故,走狗们无暇分心查你们的死活。”
“今晨城内传来消息。”五岳狂客的态度相当和蔼:“东厂的恶贼,确已传出两位抗命有据,已加以处决的消息,不可能知道你们还在人间,鱼藏社的杀手,正在请人救治朱雀功曹。”
“前辈,他们一定暗中派人加紧搜查在下的行踪。”姬玄华说:“明里则以重赏买我的脑袋。”
“咦!你知道?”五岳狂客颇感惊讶。
“想当然耳。”姬玄华一语带过,挽了镜花妖匆匆出门疾趋河岸。
一艘圆舱轻舟靠岸停泊,是单桅客货两载的小型船。
“祝顺风。”姬玄华扶两女下船,跳上岸挥手道别。
“后会有期,玄华。”镜花妖也娇叫,不胜依依。
“一定,呵呵呵……”姬玄华大笑,笑声怪怪地。
轻舟逐渐去远,姬玄华眼中重新涌现狞猛神情。一阵幽香,高黛姑娘出现在身旁。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逐渐远去的船影。在高黛的眼中,他的神色近乎发呆。
那不是发呆,而是一种极为阴森的凝视。
这种轻舟的前后舱门,不下雨或者夜间,是不会拉上的,前后皆可透视。
船已远出半里外,他锐利的目光,仍可看到舱内的动静,这是他一直凝视的原因。
“你们真洒脱啊!无牵无挂。”高黛只看到他的侧面轮廓,看不见他眼中的变化和脸上的神情,语音幽幽地,最后吐出一声微喟的叹息。
“呵呵!你希望看到怎样的情景?”姬玄华大笑,眼中的阴森狞猛神情消失了,笑声豪迈洪亮:“情切切意绵绵,无限感伤泪眼相对?抑或是椎心位血生离死别?”
“你……”
“受不了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就不要浪迹江湖玩命,小女孩。”姬玄华神情愉快,没有半点离愁:“我知道,你们的消息相当灵通。”
“是的,我们也有人可用。姬兄,有关的消息……”
“织造署的走狗,起初并不重视我,所以禁止镜花水月与我往来,怕两妖女昏了头泄露他们的底细。我突出奇招,捉住朱雀功曹声称公开拍卖。他们立即转变态度,主动派她们带一千两银票找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也许是鱼藏社找上了唯我居士求助……”
“鱼藏社的杀手,不可能找公门人出面。”
“这……可以透过东厂的恶贼施压力呀!”
“那么,鱼藏社还配替东厂的恶贼办事?”
“这……也许……也许……”
“唯我居士已经对我光临苏州的事,正式动疑了,为了要查出我是否图谋不轨,所以改变态度。显然,东厂也参与其事。”
“所以派五通神配合行动,软硬兼施呀!”
“五通神的武功,比鱼藏社的四大殃神如何?”
“这哪能比?”高黛撇撇嘴:“论名头,五通神当然要高些;论真才实学,五通神决难对付得了一个殃神。”
“那么,东厂恶贼派他跟来做什么?生死一笔即使蠢得像猪,也不会派只能名列二流的五通神,跟两妖女来丢人现眼。”
“姬兄,你认为……认为是阴谋?”
“不知道。”
“这里面……”
“他们认为两妖女一定可以任意蛊惑我,因为我是众所周知的花花公子。”姬玄华不多作解释,转身往回走:“你们要在农舍逗留多久?”
“这里是我们一处聚会所,相当隐密可靠,如无意外,近期内不会放弃。”
“告诉你爹,赶快撤离。”他郑重地说。
“姬兄……”
“别忘了,我的消息也很灵通。”
“可是……”
“如不赶快撤离,一定有人后悔无及,后悔的人决不会是我,迟恐不及。后会有期,小女孩。”
声落人掠出,沿河岸小径飞奔而走。
“姬兄……”高黛急叫。
他已经远出百步外,去向是木渎镇。
两人在镇尾一家小食店午膳,有酒有菜大快朵颐。
“老哥,你知道袖底乾坤这个人?”姬玄华突然转过话风问。
“兄弟,你以为愚兄这几年浪迹江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吗?”费文裕笑笑:“不但听说过这个人,也见过这贪财好利,心黑手辣的老混蛋,不折不扣的见义忘利,狗都不吃的烂货。”
“我是指他的武功。”
“他很不错,如意三十六杀着相当出色,颇具威力。但他绰号的由来,该是他的拂云袖,袖风在丈内如果将人击实,必定骨碎肉烂,五脏六腑将像一锅稀粥,径尺的磨盘大石,可以震飞三丈外。双方的内功火候如果相等,如不事先运功抗拒,也非死不可。”
“原来如此。”姬玄华恍然。
“如此什么?”
“我要这个人。”姬玄华说:“老哥,碰上这个人,不要和我争,他是我的。”
“替情妇报仇?”费文裕怪腔怪调。
“有什么不对吗?”他也笑问。
“对对对,天下间为女人打破头的人,不止你一个,为女人丢江山倾社稷的皇帝多着呢!敬你这蠢蛋一碗,为女人不怕打破头的蠢蛋值得一敬,干!”
东厂的恶贼躲在宾馆里,表面上不敢在外走动,其实暗中秘密出动,偷偷摸摸神出鬼没。
在府城内走动,决难看到东厂的恶贼公然招摇。
巡抚署的人,却一个个在外耀武扬威。
未牌左右,乾坤一剑解彪,扮成一个半死不活的穷老头,跳上胥门码头。
他是东厂走狗中地位甚高的档头,更是江湖上的侠义道名剑客,武功超绝功臻化境,竟然化装易容掩去本来面目,扮成不起眼的穷老头。除了真正熟悉他的人,或可认出他的身份外,普通相识的朋友,甚难分辨他是谁。
胥门码头十分热闹,几乎可用人潮来形容,谁也无暇留意四周的人有何异状,更无法分辨是否有人化了装易了容。
刚经过两个脚夫身侧,一个脚夫在错肩之后的刹那间,反手戟双指点在他右胁的章门穴上,浑身一震,脚下一乱摇摇欲倒。
两脚夫两面一抄,结结实实挟住了他。
如果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穷老头,势必成为猫爪下的老鼠般任由宰割了。
他不是鼠,是经验丰富的高手名宿,被人一挟持,本能的反应立即逼得他露出原形。
“鼠辈斗胆!”他本能地沉叱,马步一挫,双手一振,神动力发,两个挟持他的人狂叫一声,向两面飞跌,撞翻了五个无辜的人。
右面那人点中他的章门穴,力道有限,根本制不住穴道,只能算是轻轻击中穴道部位而已,所以指一及体,他便知道受到袭击了,激起反应是极为强烈的。
同一瞬间,同一部位:右胁的章门穴,被另一个人的手指点中了。
这次,他虽然已经运功护体,反击两个挟持者所发的劲道未尽,按理应该是防卫力最佳的时候,功力相当的人也制不住他的穴道。而且,不可能有人能接近他出手而不被他发觉。
他不但没发觉有人接近出手,也抗拒不了穴道的可怕力道攻击。
他浑身发僵,发觉被人一把抱住腿弯扛上肩。
“果然是你。”他听到扛他的人说。
扛他的人向狼狈爬起的两个人,丢下两锭十两重的银锭。
“谢啦!两位,你们赚到了该得的银子。”这人向两个狼狈的人说,迈开大步挤出惶然喧嚷的人丛走了。
他终于明白了,那是两个码头痞棍,被人用银子收卖,出面向他袭击,试探他的反应,他上了大当,穷老头的化装术被拆穿,落入计算他的人手中了,后悔已来不及啦!
小河边的无人芦苇丛密密麻麻,芦花已经飘尽,枝叶开始干枯,人在里面走动,枝叶折断声远传数十步外,有人接近决难保持无声无息。
乾坤一剑被摆平在断苇上,手脚的穴道已被制住,失去活动挣扎的能力,像个活死人。
他已经修至可以自解穴道的化境,但对被制的穴道却无能为力,反正一定是被怪异的手法所制的,他这种正宗内功大师,解不了这种邪异的制穴手法。
看到制他的人,洗掉脸上的简单易容药,他心中叫苦,知道已到了生死边缘。
一点不错,他认识这个人:姬玄华。
如果他知道那天帮助高夫人母女脱险的人,也是姬玄华,恐怕更是绝望,更为恐惧。
“嘿嘿嘿……”姬玄华站在一旁向他狞笑,像猫向爪下的老鼠示威:“四野无人,里外有人接近我也会知道,你可以尽情大叫救命,看是否有人会来救你。”
“老……弟,何……何必呢?”他强抑心头惊恐,不再摆出强者的面目:“咱们京都来的人,一直就容忍你在府城生事,一直就不曾对你采取行动,以江湖道义来说,咱们已经够情意了,是吗?”
“是吗?”姬玄华学他的口吻,居然神似。
“这……你也不能怪我们呀!敝上派五通神伴镜花水月前往找你,只是希望两妖女尽心尽力,在旁监督她们,是保证成功的必要措施。你如果同意,五通神决不会逼迫你的。”
“是我错了?不上道?”
“老弟,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敝上策定的计划通常各别授命,其他的人按规矩不加闻问。你找我,算是找错人了,我并没参与其事,事后才知道结果的。”他为自己的生命挣扎,所说的理由确也充分,冤有头债有主,姬玄华找他,的确不合道义。
“是谁主张杀掉两妖女灭口的?”
“这……”
“你不说?”
“是……是敝上临时起意的。老弟,天下间纯洁美丽的佳丽多的是……”
“去你娘的!我又不是美人收藏家。”
“老弟……”
“闭嘴!生死一笔当时就看清是我了?”
“这……”
“说!”姬玄华大喝,踢了他一脚。
“当时不……不知道,以……以为是五岳狂客请……请来的可怕人物。”
姬玄华冷冷一笑,若有所思不时往来踱步。
他心中暗急,不知是否说错了什么。
片刻,好漫长的片刻。
“老弟,杀两妖女事非得已……”
“你知道她们并没死,是吗?”
“荒谬,那是不可能的。”他大声说。
姬玄华凌厉的目光,搜寻他的神色变化,久久,眼中疑云大起。
“为何不可能?”姬玄华追问。
“在浩园的每一个人,武功都比两妖女高明数倍,敝上下令灭口,没有人能活命。”他用肯定的口吻分析:“同被灭口的活阎婆,武功比两妖女高出不可以道理计,结果如何?”
“你们一群人,十万火急突袭胥河旁农舍,扑了个空,目标就是我和两妖女,你敢撒谎?哼!”
“真是天大的冤枉。”他一个名头响亮的名宿剑客,情急叫起冤来:“我们临时奉命,去搏杀五岳狂客一群人,事出仓猝,没想到依然扑空。是生死一笔亲自颁下的紧急出动令,我们只知道那农舍是五岳狂客的秘密藏身处。”
“你又在撒谎了。你说在浩园时,你们的人当时不知道是我,事后多久才知道的?”
“咱们分头赶赴农舍搏杀五岳狂客,出发前我听到勾魂无常郝宏远说的,他是万总管的亲信,不会信口雌黄把谣言当作消息传播。”
“你一定骨头生得贱,一而再撒谎……”
“住口!”他大吼:“老夫威震江湖半甲子,盛名得来非易。也许老夫本质上不是好人,但绝不撒谎。不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种给我决斗的机会,不要用借口凌辱老夫。”
“你有种?”
“那是当然,解某曾经英雄一世。”
“好,给你机会。”姬玄华不再追口供,伸手拍活了他的手脚被制穴道。
“小辈,你即将后悔。”他爬起一面活动手脚,一面咬牙切齿说。
“是谁后悔,即将分晓。”姬玄华让他有恢复精力的机会,任由他自由活动手脚运功聚气:“也许你一世之中,并没碰上真正的高手。老狗,你比四虎卫四个天将高明多少?”
“我不在浩园,不知道当时所发生的事。万总管与在场的人,颜面攸关又不便详说,只说你出其不意击败了四天将,人言人殊好像没有真正的目击者,所以老夫与大多数人,对这件事存疑。就算你真的击败了四天将,老夫也不见得真怕你。”
“是吗?”
“对,打!”
这记突起发难的狠招上下交征,阴狠险毒捷逾电闪,上取五官下攻海底,手指沾及处必定都是要害,切入贴身攻击,决不可能落空。
贴身攻击,指掌的威力比拳大得多,拳必须取得一定的距离,加上速度才能发挥威力,指和掌就方便多了,戳、点、抓、扣、拂,专向要害下手,用巧劲就可将人弄成残废,因此修为有成经验丰富的高手,喜欢用指掌攻击。
姬玄华不信邪,双盘手硬封对方的上下交征,劲道与速度皆比对方浑厚多多,无畏地化解对方的阴狠攻势,在沾身的刹那间用拳痛击。
砰噗噗一阵暴响,拳拳着肉记记落实,每一拳皆用上了全身力道,自拳头到脚底所形成的发劲线条,每一条肌肉迸出的爆发力十分惊人。
刹那间,乾坤一剑的胸腹,最少也挨了十拳,打击有如联珠花炮爆炸。
人影猝分,乾坤一剑背撞出丈外,脸色苍白脚下大乱,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双手惶乱地揉动着胸腹,手已呈现颤抖现象。
胸腹经受得起打击,内家高手的胸腹有如铜墙铁壁。但功深者胜,多挨几次就气散功消难以支持啦!
“我要打散你身上两百多根骨头。”姬玄华并不急于扑上追击,凶狠地徐徐逼进,举起拳,在拳头上吹口气:“再来十几下,你的丹田不爆炸才有鬼。”
乾坤一剑移动了两次方位,举动不再灵活,几乎被断了的芦苇绊倒,姬玄华已经逼近了。
一声怒吼,乾坤一剑倾余力再次主动扑上了,这次是拳掌兼施,展开所学拼命想打出一条活路来。
一阵爆炸性的拳掌着肉声震耳而起,脚下有无数断芦活动受到限制,闪动缺乏灵活,中拳掌的机会也就剧增,好一场斗牛性的凶狠搏斗,双方皆全力以赴,硬攻硬接看谁先气散功消,或者先被击中要害。
最后一声厉叫,乾坤一剑左耳门一记重拳,斜摔出丈外,压倒了一大片芦苇。
姬玄华也挨了三五十下重击,根本不理会乾坤一剑的拳掌及体,十分公平地挨一下就回敬一记,气吞河岳把这场搏斗当成练拳,以泰山压卵的气势公平交易,对方的拳重三百斤,他就回敬三百五,仅略为加重,有意考验这位老剑客的耐揍能耐。
假使他志在置老贼于死地,三下五下就够了。
他想起费文裕所授机宜:何不乘机造势?
替镜花水月讨公道,借口是现成的。
他又想起另一种借口:索回拍卖朱雀功曹可能获得的款。
拍卖能获多少?他可以任意定一个天价。
漫天要价,妙极了。
乾坤一剑就是他利用作为传话的人,所以他无意将人打死在这里。
“我要搜光你身上的金银财宝,东厂走狗每一个人身上的财物都是我的。”他凶狠地将乾坤一剑压住,金鸡倒翦翅制得死死地,双脚锁牢双臂,坐在背上空出双手搜财物:“作为抵销拍卖朱雀功曹的价款,直至我满意为止,一天凑不足数,你们一天休想安逸。”
“你……你要……要多……多少?”乾坤一剑的嘴巴,被压在断芦上,说话含含糊糊,似乎喉部透了风,事实上满嘴流血被打得肚子已经漏了气。
“二十倍底价好了,我是一个不贪心的人。”
“混蛋!你……”
二十倍,两万银子。
东厂的恶贼,以缇骑专使名义出京捉钦犯,沿途勒索官府敲诈大户,积金二三十万,他要求两万不算多,该是合理的价格。
问题是东厂的人只向别人勒索,不会接受任何数目的反勒索。
两万银子可是大数目,在苏州五六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肥田,在中等人家已是天文数字,换成现银就是一千两百五十斤。
姬玄华抓住对方的发结,连续向地面撞。
“你还敢嘴硬?老混蛋,回去告诉专使,那个什么孙贴刑官,和你的主子生死一笔,抵偿银加倍,四万两,少一分也不行。”
“你……”
“你身上只带了十余两碎银。”他将四块小碎银抛了两抛,然后纳入腰袋里:“你们还欠我三万九千九百八十八两银子,下次别忘了在身上多带些,你滚吧!回去给我据实呈报,有所隐瞒,下次我剥你的皮。老人的皮是很容易剥的,滚!”
一声哀叫,乾坤一剑被飞摔出两丈外,老半天才撑起上身,已看不见姬玄华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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