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历七月二十八,天朗气清,风云初歇。
册封大典伊始。
醇粹殿内,我重理妆容沐浴更衣,犹如当年初入时的荣宠万金,风头无二。
侍浴妈妈挽起我的万千青丝,笑言:“柳小姐眉宇间英气逼人,乃天生福相,老奴早就说,将来定有过人的福禄,今日之喜,不过应证此语。”
是。既有这绝世的容颜与满腹的经纶,就该令之为你铺就高升之路,而非沦为红颜薄命的资本。
此言我视若瑰丽,永志不忘。我赐下一包银子,以作打赏,不为别的,只因她慧眼识珠,恭维可造之材。
午时,瞻彼高岡,有猗其桐,华盖昭昭,车马依依。
踏上红毯,一步步向福熙堂而去,颀长的裙摆逦迤百尺,衣共十九层,一层纱一层绸,一层缎一层锦,一层缟一层帛,层层叠叠,翠缕金丝,似海浪,似流水,似行云,似霞练。
走着走着,我的泪忽然滚落。
欲受恩宠,必遭妒恨,欲加冠冕,必受其重,涅槃归来,从前经历的一切皆成重生之力,泪洒在风中,化作颈上珍珠,血滴在土里,化作足下之石。
我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要手握重权,凌驾于众;
纵使粉身碎骨,浴血奋战;
也在所不惜,在所不辞;
因为这,才是当之无愧的王者之魂。
“恭喜柳小姐,贺喜柳小姐!”漫山掩地的花瓣纵情挥洒,如一片七彩祥云,笼罩四方。
从此,我再也不是那柔柔弱弱、卑卑微微的女奴柳氏,而是霍氏后裔,霍慈珍的义女。堂堂霍氏,誉满天下,名震一时,声动海外。
“义女蓦秋,拜见义母。”
“请起。”阿姨亲手为我戴上纯金华冠,郑重其事,“自今日起,蓦秋即是霍氏家族的义女,她与楚妍姑姑,同为我的左膀右臂,诸位对她,须如对我一样恭敬,明白吗?”
“晚辈不服!”
高台下,陡然传来一阵尖叫,刘盼盼带人闯进册封大典,矢口狂斥,“柳氏何德何能得此殊荣?不过是瞎猫碰见死耗子,假仁假义演了一出好戏,就摇身一变荣升霍氏义女?晚辈不服,众女子皆不服!”
“放肆!”阿姨挥手命人轰其下台,却被楚妍姑姑一把拦下,楚妍姑姑巧言令色,说处事不宜武断,在场之人过万,那么多人不服柳氏,若要堵住悠悠之口,不如开言纳谏,若是信口雌黄,再严惩不迟。
此时,台下呼声一片,不断有人出列反对阿姨立我为女,君子成人之美,小人乘人之危,好好一场册封大典被你们搅得乌烟瘴气,阿姨被饿狼袭击之时,也没见你们挺身而出,此时眼红,晚了!
“刘盼盼,你想说什么,快点道来,误了吉时,本尊唯你是问!”
刘盼盼红唇烈焰,阴狠狠的笑答:“晚辈虽是一个小小的学徒,但也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柳蓦秋触犯大周律例罪无可恕,来人,将证物呈上来!”
朱红色的托盘上,赫然放着那本破碎不堪的《推背图》,旁边,还有一份手抄本,是预备寄给叔父的。
这次终于被她揪住了把柄!她数次欲置我于死地都未得逞,此次终有收获!可她怎么知道呢?偷看一事,从未告知第二人!
“无话可说了吧?偷阅禁书乃朝廷重罪,轻则斩首示众,尸首异处,重则株连满门,十五连坐,你不光偷看,还手抄,想干什么?难不成,是想传递出去,让人清楚大周国运,方便犯上作乱?”
自我归来,她们日日目眦尽裂寻短处,生怕一眨眼,就错过一丁点罪证。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蓦秋,这是真的吗?”阿姨一见《推背图》,脸色一片煞白,此书泄露天机,乃当世禁书之最,窝藏都是大罪,何况偷看传阅!
一旦承认,即是重罪,不能认,打死都不能认!“晚辈从未见过此书,或许是有人栽赃,以期嫁祸!”
“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你若没看,怎会有手稿?你的字迹独具一格,难以模仿,手稿上清清楚楚是你的字迹,你又如何解释?!”刘盼盼一样一样罗列举证。
此时,左灵蕉瞅准时机,慢悠悠行至人前,“此事或与秋姐姐无关。我猜,皆由底下奴婢服侍不周所致,不如,严刑拷打这三个丫头,必能得到实话!”左灵蕉可不是刘盼盼,她旁敲侧击的只字片语,常能起到四两拨千斤之奇效。
很快,护卫队押着玉阶、灵姒、纤迢上殿,挥起皮鞭严加拷问,我冲上去一把抓住扬在半空中的皮鞭,狠狠甩了出去,“偷阅禁书之人不胜枚举,怎单单搜我的房?若是大公无私,就该把所有的房间都搜一遍!”
“姐姐,您就让我承担吧!我甘愿为您承担一切!”灵姒临危不惧,视死如归,我掉头怒斥,“住口!”
她的意思我岂会不明,她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护我清白,可她不懂,我怎忍心令之受刑!
此事牵连极广,罪名至深,非我等可遮掩,只因大周律例明文规定,《推背图》乃朝廷第一禁书,任何人不得偷看、窝藏、传阅。怪只怪自己保管不周,被人钻了空子!灵姒与玉阶追随至今,从未尝过一丝甜头,可是这卷书就夹在毕师傅送的那摞书里,是他夹在里面的吗?毕师傅待人极好,在我被废为奴时出面求情,芙蓉晋升一事也得其相助,栽培之恩犹未报答,若是他做得,就让我尝其恩义,假若另有其人,我将他供出,岂非害了他?
“这卷书,是晚辈在集市偶然寻得,得书后,从未向任何人提及,侍女皆不知情!晚辈窝藏此书,只图个好奇,并无谋逆之心!”
恢弘华丽的册封大典陡然变成批斗大会,方才还意气风发的我转眼沦为众矢之的,受尽千夫所指。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大义灭亲”的刘盼盼,若非她掐好了时间、恰好了地点,早不告发晚不告发,偏偏在册封大典之时跳出来,也不至于受此指责!
“蓦秋,你怎那么糊涂!”阿姨怛然失色,大失所望,我跪倒在地,深恨自己无用,被人逮住把柄不说,还牵连阿姨蒙羞、教坊失容!
此时,情珂拿起书卷略一翻阅,“如今我们每个人都看了此书,要问罪,也该把所有人都问一遍,怎只问蓦秋一人?即便是揭发此事的刘盼盼,必也对此书有极深的了解,否则,怎能仅凭一本缺少封面的书卷,就断定是传说中的《推背图》?”
“柳蓦秋私藏禁书一事已成定局,教坊出了这等败类,当群起而攻之,怎能包庇?”左灵蕉不以为然,轻描淡写的言语又将话题转回正题,为今之大事不是追究他人责任,而是绳之以法,以正视听!
与此同时,薛桂芝也带领一队人马杀进大典,告发沈湘君偷窥艳书、有辱门风,难怪刚才不见她踪影,原来是趁机去了湘妃阁搜查!
“禀阿姨,晚辈在湘妃阁,发现这只箱子,里面囊括古今上下几千年艳书秽画,数量之多、尺度之大令人发指,晚辈不敢私自处理,特请您过目!”薛桂芝将满满一箱子书抬上来,一本一本示于众人,不仅有香艳露骨的宫闺秘史,更有巫山云雨的春宫美图,所描所写,所绘所画,膏滑肤嫩,香艳不止。
“瞧瞧,这都是什么?”桂芝神采飞扬,得意傲娇。
《汉宫春色》春色无边,脂浓粉香,深闺寂寞,偷解香罗,红杏出墙;
《飞燕外传》秽乱宫闱,飞燕纤腰,合德膏滑,左拥右抱,天上人间;
《赵女别传》妖媚入骨,慎血胶丸,一丸一幸,吃吃而笑,精尽而亡;
《徐娘昭佩》花下幽会,暗掷春心,风月逢迎,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媚娘秘史》祸及两代,前朝之王,后朝之帝,虽为庶母,犹能盛宠。
湘君面如死灰,语无伦次辩解,皆被薛桂芝一一击破,赶尽杀绝!
“阿姨,这些书是从前的宾客留下的,晚辈早就让人销毁,却不知为何还在,必是下人暗中操作,欺瞒主子。”
“既如此,就严刑拷打近身侍婢玉叶,她伺候不周致使主子蒙羞,如此废奴留来何用?”桂芝揪起玉叶,挥手要掌掴,却被湘君一把推开,“你争不过我,就想发设法陷害,上次用北乌头害我的人是你,此次禁书的幕后主谋也是你!”
“姐姐信口雌黄,也休怪我不客气!你嫁入皇族无望,走投无路时堕下腹中骨肉,转而引诱少侯,致使人家夫妻失和,家无宁日,私藏艳书,该当何罪?”
上次桂芝掌掴之仇还未报呢,此次再掀波澜,必不会手下留情,阿姨不为之伸张正义,靠不了别人,就只有靠自己!
“事到如今,包庇纵容等同犯罪,为保千红楼数百年基业无恙,请您下令,将此二人逐出坊门!”众女跟随楚妍姑姑一起请愿,势之紧迫,如同逼宫。
阿姨冷眼觑着脚下之人,“枉我广施恩惠,衣被群生,到了生死关头却无人相救,冷眼瞧着我被饿狼围攻,唯有蓦秋,挺身而出,护我周全,我不过收她为义女报答相救之恩,你们就闹得人仰马翻,你,快如实招来,是谁指使你在册封大典上闹事?”
“柳氏身犯重罪,乃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晚辈不过就事论事,何谈闹事!”刘盼盼青面獠牙,誓要斗个鱼死网破,阿姨一怒,伸手打了她一个趔趄,其他人见状,纷纷上去扶住阿姨,责打下人事小,气坏身子事大!
“今日既让刘盼盼开了头,那不如来一场搜捡查抄,铲除作奸犯科的败类同时,也让蓦秋与湘君心服口服!索阳井,你马上带人将教坊上上下下所有姑娘小姐的闺房搜一遍,若有任何违禁物品,统统拿来,不得有误!”
众人大惊失色,楚妍姑姑第一个出言反对,反被阿姨狠狠怒斥,“姑娘小姐,又没有你的,你怕什么?”
方才还信誓旦旦控告我们触犯大周律例的那起小人,此时一个个都慌了神,不住朝薛桂芝使眼色,薛桂芝却佯装不见,神态自若等着人去搜。
也是呀,人家要发难,必先明哲保身,自己房里那点秽物赃物,早一把火烧了,焉会留到现在?怪只怪我们行动迟钝,被捷足先登!
果实将烂,先从芯始,泱泱教坊,屹立百年而不倒,今日,也要从内部开始倾覆、崩溃、瓦解、朽烂。
亲姑一派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一旦我们败北,教坊悉数落入她们手中,到时候连阿姨,都要受制于人沦为傀儡。
如此利弊阿姨岂会不明,现在有人要借禁书一事兴风作浪,她为什么不将计就计,顺水推舟?除掉不轨之流的同时,也报她围场之仇!
少焉,索阳井疾驰而归,“禀阿姨,目前我们只搜了青蓝殿第一层,即发现很多不明物体,请您过目,是否属于违禁之物。”索阳井一样一样呈上来,有绣春囊、春宫镜、春宫粉盒、春宫画,还有内含乾坤的各种小玩意,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瞠目结舌,不敢直视。
阿姨一把摔碎,怒不可抑,众女连忙下跪,祈求阿姨从轻发落。
青蓝殿第一层,住的还有刘盼盼,她的房里毫无秽物,原因只有一个。必是早早听了风烧毁了,否则,以她袒胸露乳的德行,必比其他人肮脏十倍、百倍、千倍、万倍!
“今日,千红楼迎来建坊之后第一次搜捡查抄,捉贼拿赃、捉奸成双,你们有谁亲眼目睹蓦秋与湘君偷窥禁书?将此二人圈禁起来,容后发落!至于这些私藏秽物的丫头,全部逐出教坊,一个不留!至于刘盼盼,目无尊上,出言不逊,搅坏典礼,公报私仇,马上拖下去重打一百棍,由楚妍姑姑监刑!”阿姨惨白的脸上青筋暴起,威严之相无人敢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