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迟……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周楠忍不住又转过身来:“昨夜诗会那个什么小姐不就姓梅吗,没错,正是她的声音。”
昨夜诗会,周楠为了争彩头换自己和十个乡亲的房饭钱,不等其他书生开口填词,第一个跳出来,直接以一首纳兰词将诗会彻底搅黄,然后抢了奖品就跑。
看梅小姐跑出来要和他见面,显然是为了与他这个惊才艳决不世出的大才子见面。按照戏文和穿越小说的情节,周楠应该停下脚步,风度翩翩地装个逼,再次以儒雅的谈吐和过人的才学打动美貌小姐姐的芳心,抱得美人归,充实一下自己的后宫。
可是,周楠偏偏不走寻常路。一是大伙儿都饿得紧了,天色已晚,当铺马上就要关门,得赶过去把东西当了换成现金。再迟,今晚就要睡大街了。红粉佳人这种精神生活固然需要,但你先得解决了饱暖才能思那啥;再则,真与梅二小姐见礼,必要要报上名号。在场的二十多个士子都是安东县混知识圈的,难保没有人不认识以前那个周秀才。周楠心中有鬼,如何肯留下。
他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走,挥了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视美人如浮云,当真是BIG高雅啊。内心中,周楠也为自己的潇洒暗自得意。不过,当听到村民说那个梅姓婆娘美得直他娘简直就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周楠锤胸顿足,心在流血,早知道就留下来,露一小手。就算我有云娘,不可能再对别的女子用情,装个小X也是好的啊!
以昨夜的情形来看,梅小姐也是个知书达礼之人。如果能成为我楠哥的红颜,红袖添香夜读书,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谢县尊。”梅二小姐微微一福,直起了身体。
史知县接着问:“民女梅氏,你可知道城西周家庄的周楠?”
“如何不识的,民女这十年来恨不得食其肉侵其皮。”耳边传来梅二小姐咬牙切齿的声音:“十年前,家兄和贼子同问名教子弟,此贼家境贫寒,家兄对他颇多阶级。却不想,此贼不思报恩,竟将兄长殴打致死。如此深仇大恨,民女无时或忘。”
这一句话将正在陷入遐思的周楠脑袋里嗡一声炸开了。原来,那个周秀才身负的命案着落到梅二小姐哥哥的头上。周秀才竟然将人活生生打死,好威猛!
看来,和她做红颜知己已经没有可能了,大家以后就是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仇家,可惜,可惜了啊!
原来,周杨要去寻的那人竟然是梅二小姐。不对,他说只要梅二小姐一到,就可以证明我的身份是真是假,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手段。
史知县点点头,又问:“周杨,你昨日说可再去寻得一人,定能证明你兄长是冒名顶替,难不成民女梅氏就是要要找的,又怎么证明?”
周杨磕了个头,说:“回大老爷的话,凶案发生那天,梅二小姐就在现场,前因后果都看得真真儿的。大老爷不妨让这个贼子再说说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是真是假,梅二小姐一听不就知道了。”
一个书办插嘴:“大老爷,当年这个案子有笔录和周秀才的花押,可以用来对照。小的已经起了卷宗,请大老爷过目。”
听到这话,周楠大惊失色,心底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无论古今,人命都是重案要案,各项口供笔录都务必要做到翔实,案件的起因、经过、高潮、结果,卷宗上都要记载得丝毫无差,精确到当时双方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话。否则,别说报到刑部,就算发到省一级提刑按查司也会被直接打回来重审。
整个审案过程,犯案时的具体情形,周楠如何知道。就算他有心向其他人打听,一是十年时间太久,别人根本记不住。二是,这种机密档案普通人又如何接触得到。
完了,这才是真的完蛋了。
一时间,“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八字不足以形容周楠此刻沮丧的心情。
史知县拿起卷宗:“周楠,这上面说,案发当天,你与梅家的公子,县学生梅溪在城中《太白居》酒楼饮酒作乐,民女梅氏当年只六岁,也在场。其间,你和梅秀才因为一句经义发生争执,双方发生剧烈冲突。其中,引起你们二人动手的那句是《大学》中‘自天子以至于庶民,一是以修身为本。’你的原话是,‘盖格物致知,诚心正意,都是修身的功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从修身上推去。所以,人之尊被,虽有不同,都该以修身为本也,天子也不例外。若是天子失德,我辈正人君子当直接指出其中的错处,不能为尊者讳。’接下来,梅秀才应了一句话,引得得勃然大怒,以至双方动起手来。好,本官就问你,接下来梅溪所言何事?”
我知道那狗屁梅溪说的是什么,周楠心中苦涩,心中暗骂,这明朝的读书人也都是直娘贼无聊。一辈子就读四书五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算你将圣人之言钻研透了又如何,即阻不了将来建奴的滚滚铁蹄,也挡不了将来李闯的闪闪大刀。就嘉靖年而言,区区几百个倭寇就能纵横江南数省,难不成你们子曰诗云,还能像念紧箍咒一样把鬼子给念死了?
为了一句不相干的孔老二的话,你们就争得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有意义吗?
周楠:“回老父母的话,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小民如何记得住?”
这个时候,梅二小姐说话了:“当时,家兄说‘周兄此言差矣,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君臣父子,若是君父有错,咱们生受了就是。如若君父不听,可死谏。’谁料,此贼却哈哈大笑,说‘都没有了,又有什么用处。若是光靠死谏就能让天子从善如流,世界上的事情就简单了。梅兄,你真是读书将脑子读坏了。’”
“……当时,这个贼子言语轻佻,极尽挖苦之为能事。兄长又是个高傲的性子,当下就正色驳斥周贼的奇谈怪论……周贼不忿,和家兄打成一团……兄长不敌,竟从楼梯上跌落下去,以至撒手人寰……”
说到后面,梅二小姐泣不成声。
周楠心中慌乱,方才在梅二小姐叙述的过程中,史知县对照着卷宗,又问了周楠几个问题,可怜他自然是无言以对。
等到梅小姐讲完当年的那桩往事,又等史知县问完话。见周楠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满头都是冷汗。周杨知道今天是彻底地揭开了这个骗子手的真面目,高声叫道:“县尊老爷,青天大老爷,此贼对当年的旧案一无所知,定然是个骗子,还请大老爷为小民做主,以国法处置这个胆大包天的贼人!”
听到国法两字,周楠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自己冒充别人身份一罪并不太大,就算被揭穿,大不了吃一顿板子,再次发配辽东等死。问题严重就严重在那个死鬼周秀才还有个老婆,如此就上升在霸占寡妇的高度,一个斩立决是逃不掉的。就算是云娘,也有和奸私通的重罪,仗八十,由夫家转卖他人。云娘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八十板子下去,能不能保得一命就难说了。
不行,我不能牵累云娘,大丈夫生于世,岂能将生死操弄在他人之手。
会有办法的,一定会!
电光石火中,周楠心中突然有个念头:好,事情不发生已经发生了。既如此,我就将事情搞大,搞得知县也兜不住!
“看来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了,来人……”史知县正要断案。
周楠:“慢着,老父母,小民还有一言。”
史杰人对周楠颇有好感,停住手:“说来。”
周楠:“方才梅二小姐所说全是假话,当然,也不怪她。十年前的二小姐不过是六岁孩童,在命案现场也受了极大惊吓,以至神智不清,她的口供做不得准。”
史知县面带不悦:“好个刁民,你说梅氏所言当不得准,难道这卷宗也有假,上面可有你的签字画押。铁证如山,容不得你胡搅蛮缠。”
周楠:“卷宗也是假的。”
“什么!”史知县面上青气涌动,眼见着就要发作。
周楠忙接着道:“其实,当年我与梅溪兄之间的争执另有隐情,却不方便记录在案。”
这话勾起了史知县的好奇心,忍不住问:“什么隐情,你休要满口胡言。人命关天,当年的卷宗如何可能作假?”
“不不不,老父母你是误会了。我不是说卷宗做假,而是说当初我和梅兄的所争执的是另外一件事。为尊者讳,小民就隐瞒当初断案的知县和提刑司的官员。”
史知县心中更是大奇:“什么事,说来听听。”
周楠:“当时,我与梅兄说起《大学》中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不知道怎么的,就就论起大礼来。在今上继皇嗣还是继皇统的问题上发生了争执。当时,梅兄说,今上当继皇嗣,这乃亘古不变的纲常至礼,如何改得,当死谏。小人当时不以为然,说国家需要君父,无论是继后嗣还是继统都不要紧。难不成,今上继统,就得位不正,望之不似人君?真是荒谬可笑之极。”
“从前,我大明朝在议大礼一事上纠缠多年,国家元气都被此事耗尽了,有意思吗?梅兄你要死谏,更是荒唐。大好男儿当留有用之身报效君父。就算你是君子,要死谏,说到最后,你报效的不还是今上吗?”
“小民这话一说出口,梅兄勃然大怒,就和在下动起手来,最后失足跌下楼去……小民和梅兄同学一场,也是心头悲伤。陈年往事,本不欲重提。今日既然老父母问起,小民只能破心以示。”说着话,周楠眼圈发红,留下了两行眼泪。
他于泪光中一脸悲壮地看着史知县,心中得意:各位观众,看看什么才叫影帝级的表演。
听到周楠这话,史知县禁不住大大地抽了一口冷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总有刁民想害本官,这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