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实在太大了,徐阶已经歇了,从外面直入内宅也不知道要经过多少院子。夜里,各院都上了锁,要一扇一扇门叫开。
折腾了好一气,周楠才被领到一个大花园里,在一个水榭里见着徐阶。
天气实在太冷,外面飘着雪花,门口凉亭边的水池都结了冰。
但一进屋,却热得厉害,身上竟有一种潮湿的感觉,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融化的雪水。
屋中都是一水的鸡翅木家具,墙上镶嵌着半口瓷瓶,插着梅花。书架子上除了书籍,还有各色羊脂玉摆件。
官靴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寂静无声。
听人说徐阶是京城首富,家业还大过严嵩。
严嵩家是什么情形周楠不知道,但就他两世为人的经历中,老徐家是他所接触过的第一富豪。
徐阶显然刚起来,接过仆人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擦脸,神色显得疲惫。
世人都说宰相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挺累的。
京城四品以上的官员每天卯时都要进紫禁城上早朝。也就是说,后世北京时间三点就得起床,要忙到下午四点才能回家。吃过晚饭,就得睡觉了。
这样的日子,别说周楠这个现代人受不了,就连明朝历代的皇帝也是深恶痛绝,如正德、嘉靖、万历、天启等几个君王,索性就搬去西苑,几十年不上朝,不赔你们玩。
看到周楠,徐阶就板着脸训斥道:“子木,延庆州学祭祀,这次京察考成,你怎么不同老夫说?你的官职得之不易,国家又需要你们这种精通实务实官员,却如此不珍惜?”
周楠心中腻歪,上次我打着心学门人的牌子找你说锁厅读书的事情,好你个徐老头却食言反悔,连宰辅的脸面都不要了。
我在你心目中就是个芥子般的人物,真求到你这里来,肯定会吃闭门羹。
现在你又装着亲热的样子,还不是因为我出的那个主意帮了你一个大忙。
徐阶装出厉声呵斥的鬼样子,估计是要打一棍子给个枣,胡萝卜加大棒。
其实,换成别人是他周楠,吃徐阶这一通训斥,只怕会感动得泪流满面,立即拜倒在地。官场中人,尤其是徐阁老这种大人物若是对你客客气气,怕不是什么好事。现在这番做派,形同师长教训晚辈,是拿你不当外人。
可惜周楠这个穿越者实在太明白徐老头是个什么人了,自然不会被他区区几句话就感动得赴汤蹈火再所不惜。
“老大人日理万机,下官如何敢来叨扰。再说,这也就是两件小事,下官和邹云卿也是不打不相识。”
预料中的感激涕淋没有出现,徐阶微微失望:“过去了就好,过去了就好。毕竟都是同门,你若因此和云卿有了芥蒂,却是不美。”
周楠:“不知道老大人深夜唤下官过来有何吩咐?”
徐阶:“昨天夜里云卿来我这里说起你所建言的重建仁寿宫一事,可是你想出来的?”
“下官胡言乱语,还请阁老治罪。”揣摩君父意思,这可罪名真要追究起来可不小。
“无须担心,不过是同门的闲话,不用上纲上线。”徐阶哈哈一笑,挥手让下人退出去,又叫周楠坐下,便说出一段话来。
今日一大早,内阁辅臣上完早朝又回到西苑后,嘉靖有来传四大辅臣过去说话,话中有意无意提起仁寿宫被烧一事,自己现在暂住玉熙宫,地方实在太小,颇为不便,暗示严嵩拿个章程出来。
原来,道家修炼讲究“道、侣、财、地”四个要素。道,就是修行的法门;侣,名师指点;修行过程中需要消耗大量天材地宝,这就是财;地,就是洞府、宫观。
修仙炼气的时候,所需的炉鼎等材料占地实在太广,又要许道人术士护法,地方小了,确实铺排不开。
严嵩现在手头实在没钱,为了维持东南胡宗宪的局面,他已经想尽了办法,现在又如何拿得出钱来?
新建宫观,开什么玩笑。皇家工程从来都是一个无底洞,外间一钱银子一块的金砖,经过几道转手,层层克扣,到铺到地上,十两银子不止。一座仁寿宫下来,五十万出去。
现在再建,那不是要老命吗?
于是,严嵩沉就道,陛下若是觉得玉熙宫实在太小,不妨搬回大内去住。
搬回大内,朕之所以长居西苑,不就是不想受人约束,嘉靖皱起了眉头,又将目光落到徐阶面上。
着一切都在徐阶的预料之中,他就按照周楠的之计。回答说,国家财政困难,再建新的宫观确实难以负担,严阁老的的建议也是正理。不过,首辅却想错了,重建仁寿宫却花不了多少银子,也用不了多长的工期。
嘉靖有些惊讶,问这事怎么说。
早已经准备好的徐阶侃侃言道,仁寿宫大火,尚余不少木料可用。另外,可在重建中大量使用石料,臣也找到了免费的石场,如此又可节省许多款子。这样算下来,也就总共花消不过十万出头。各部院挤一挤,就凑出来了。臣又算了一下,若依此法建观,半年可成。
嘉靖大喜,道,甚好,照此办理,就由徐阶你主持建造仁寿宫。
以往这种皇家工程都是由小严主持的,现在却着落到徐阶头上,可见嘉靖对严嵩的失望。
投了帝王之好,摸对了皇帝脉好处自然颇多。当日,嘉靖在打醮的时候,只传了徐阶一人过去侍侯,又赏了他一顶用香叶编成的香冠。
要知道,这可是莫大的恩遇。
徐阶何等精明之人,如何看不出天子对严嵩已有了成见,知道自己等待多年的机会到了。
听他说完,周楠本想装模做样恭喜一下徐阶,可想了想。徐、严二人堂堂阁老在天子驾前就好像是妇人争宠,这事也没有什么好光彩的,就闭口不言。
他只好奇的是徐阶今日找自己过来所为何事?
这事怕不是论功行赏那么简单,实际上邹应龙给这里一个中上的考评,已算是过得去的犒赏了。
“此计出自你手,果然甚好。”徐阶:“以老夫观之,你倒是个经世济用的干才。可叹你只有一个秀才功名,在行人司任职却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本来,锁厅回家读书才是正理。不过,老夫觉得,在各部院历练一下也是可以的。再说,有王世贞这个老师,来年的科举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他话中有话,周楠精神一振。暗想:老徐这是要给我升官吗,那感情好!
确实,他现在这个行人当得尴尬,成天在行人司晃荡也没滋味得紧。不拿到进士功名,总归是一场空。
可老实说,对于明年的科举,他是一成把握也没有。
如果能够以杂流官入试,借老徐的门路转去其他衙门,直接变成正七品倒是条好出路。
徐阶却不直接说这事,反转了话题:“今日,吕本吕阁老上折请辞回乡丁忧,朝堂有大臣推太子左春坊李春芳入直内阁,出任武英殿大学士一职,子木,你怎么看。”
这话表面上看问得没头没脑的,可如徐阶这种大人物所说的每一句都有着深刻的含义,如何能够乱答。
周楠略一思索,立即就品出其中的滋味。
李春芳,嘉靖二十六年状元,可张居正同科,翰林院编撰,经常进西苑给天子撰写青词,很得皇帝看重。自出仕以来平步青云,先是做太常少卿,后任礼部右侍郎,仍兼翰林学士,像之前一样到西苑值班。
再后来后来升任礼部左侍郎,最近又挂了吏部侍郎衔任太子左春坊一职。
这样的履历简直就是闪瞎人的氪金狗眼,由此来看,李大人从一进入官场,就是直奔入阁为相去的。
可是,现在徐阶既不称他为李翰林,又不称李侍郎,却单提太子左春坊这个职务,就值得人玩味了。
所谓太子左春坊,分左又庶子各一,正四品,掌侍从,赞相礼仪,驳正启奏,监省封题,掌东宫讲读笺奏。
简单说来,就是管理太子东宫,督促太子读书,乃是帝王师。
另外一个庶子,则是李春芳的同年张居正。
身为帝王师,入阁是必须的。不但李春芳,就连张居正后来也因为这个经历做了首辅。
徐阶这么说,应该是问周楠对东宫这一系官员的态度。
周楠如何不明白,老徐这是让自己选队站。因为,他当初般倒淮安知府借的就是裕王府的东风,额头上已经印着“太子系外围的外围的外围”一行字。
周楠心道:自己和裕王系可没有多大关系,唯一的联系就是詹通。他和詹通之间,也只是私人交情,和政见派系无关。
就算自己想投靠王府,一是没有门路,而是人家还看不上呢!你不是翰林院编撰、编修不是庶吉士,就算想上东宫这条大船,也买不到船票。
富裕王是什么,对不起,不认识。倒是和老徐这里,我还能说得上话,而且人家又能给我实际的好处。
周楠非常干脆:“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百无一用是书生。”
对于他这个表态,徐次辅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