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知县这话一说,周楠恍然大悟:却也是啊!
古人最重名节,尤其是对妇人而言,更是如此。你想,一个良家女子被拘留关押,看管她的又是世人眼中的人渣恶棍胥吏衙役,这一夜究竟会发生什么,鬼才知道。
所以,女人若是犯了案,县官在判事的时候通常都会当堂裁决。除非是重刑犯,才会关押在牢房里,看管她的也会换成女牢子。
梅家当家人梅员外虽然是捞偏门出身,可靠着水上营生,在县中也算是大户人家。这老头大约是知道自己出身不好,起家之后一向热心公务,竭力向衙门和士绅圈靠拢。但凡地方上有事,最先响应。衙门但凡有摊派,他都会掏大份。
明朝皇权不下乡,管理地方通常都需要这种大户帮衬,衙门轻易是不愿意得罪他们的。
“是,大老爷。”周楠心中想,这个史知县看起来糊涂,可内心中却是把细。果然能够中进士做官的,没有一个笨蛋,总有过人之处,细心也算是天生的禀赋。
他心中又是好笑,梅家媳妇连老鸨都干,还说什么名节?
大约是连连恶战实在是太疲倦了,周楠也没精神和李班头们出去耍,吃过晚饭就早早地上床睡觉。第二日一大早,等到天亮,史知县等人收拾好行装,坐了船一路行去,靠到素姐的船边。
李班头就喊:“主人家在吗,出来说话。”
“来了,客官这么早啊,里面请。”就看到素姐素面朝天地从船舱里露出头来,一脸的迷糊。估计她心中也是奇怪,昨日那小冤家一大早过来耍子,今天怎么又来一船人。难道现在的人都喜欢早起玩乐吗?
看到她,藏在一边的周楠大喊一声:“梅少奶奶!”
素姐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什么事?”这一声应出,有看到笑嘻嘻的周楠,面庞立即变成煞白。
李班头:“果然是,梅少奶奶,我是安东县衙的捕快班头,姓李。你夫家报你失踪,正到处寻呢,且随我等回家去吧。”
素姐一刹间突然恢复了平静,微微一福:“久闻李班头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一精干之人。还请稍候片刻,小女子还有些东西需要收拾,待得收拾停当就随班头回家。”
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媳妇,也不好为难,李班头点点头:“梅少奶奶须得快些,今日还要赶回安东。”
不片刻,素姐就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让手下的姑娘自行离开,这就来到史知县所乘的船上,拔锚起航。从头到尾,她也就在刚看到周楠的时候神色慌张,然后就再没有看他一眼。
从淮安到安东是顺水,加上又得赶到在天黑前把素姐交给她的家人,众人也不敢耽搁。船行得极快,下午申时前就到了县城。到了码头,周楠也是灵醒,早早就准备了一副纱笼,将素姐的头脸遮住,这才没有被其他人看到。
一马当先到了衙门,见到是他,一个帛班的衙役就冲上来抓住他的领子,“好个姓周的,你畏罪潜逃,罪不容赦也就罢了。今日好狗胆,竟敢回来。”
他口中一个“狗”字激怒了周楠,这厮姓高,就是当日归县丞在判事厅要整治自己的两个衙役之一,想来定然是其心腹。姓归的用心歹毒,可他是从七品县丞,是官,自己拿他还真没有法子。如今修炼一下他的手下也好,却叫衙门里的人知道我周楠不是好惹的。
当下就将手臂轮圆了,狠狠地抽了高衙役一记耳光,骂道:“混帐东西,你想干什么,大老爷回衙,有紧急公务处置,耽搁了你担待得起吗?滚开!”
周楠的力气何等之大,顿时将他抽得转了个半圈,鼻子也破了,脸也肿了。
高衙役痛得鼻涕眼泪直流,他平日里欺压良善惯了,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大亏,高声呐喊:“什么大老爷,什么紧急公务,你骗得了谁?来人啦,来人啦,我捉住周楠了!”
“你在做甚?”前头这一闹惊动了史知县,他已经下得轿来,看看时辰已经不早,心头急噪,喝道:“你这个刁滑之徒,快给本官滚下去!周楠,随本官去耳房。”
高衙役一看,果然是县尊,吓得抱头鼠蹿而去,心头又是疑惑:这个姓周的不是逃了吗,怎么又和县尊在一起。他畏罪潜逃,视衙门权威如无物,换任何一人是县大老爷都会一通杀威棍打死干净。可是看今日的模样,周楠却是极受大老爷信重,这又是为什么?
县令是亲民官,按照明朝的制度,县一级地方的案子都需要他亲自审问、裁判。也就是说,知县不但要管本县的民政做这个县长,就连政法、财政都要一肩挑了,就是一个万金油。只有到州、府一即,司法才做了分工由专门的推官管辖。到省一级,则有提刑按察使司主管刑法。
所以,梅家这个案子,史知县是需要亲自审问的。
知县升堂判事动静不小,梅家的这个案子又关系到妇人贞节和梅家的名声,不能不慎重。所以,他就将审讯地点设在公堂旁边的耳房里,除了他和两个女牢子外,就只剩周楠这个负责破案的第一责任人充当记录员,记录案件和相关处置结果。毕竟,梅家是正式报了案的,公务上的程序也需要走完。
一开始正式问案,素姐倒是干脆,一五一十就将自己如何失踪的事情讲了。
原来,素姐既不是被人绑架,也不是和人私奔,而是临时起意,激情离家出走的。素姐自从十年前丈夫去世之后,就一直寡居梅家,谨守妇道,不出阁楼一步。
失踪那日,她正在门口小码头洗衣,突然有一叶扁舟从楼下经过,有轻柔的歌声传来,唱的正是维摩吉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心中一动,抬头看去,正是城中的书生以船载着歌女悠游于水上。
素姐突然记起了自己早年在教坊司的日子,那个时候她还是个清倌人,又有几分颜色,当真是温婉可人,倒是结识了不少京城的青年才俊。可现在的自己,在楼里一住就是十年,大好容颜难道就要和草木同朽了吗?
再看看四周,这重重大院简直就是一座囚牢,加上婆婆的虐待,这样的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味。
她顿时就起了离开安东的心,当下就将盆一扔,上了一条路过的小船,一路行到淮安。因为户籍、路引的关系,京城暂时也回不去,加上又面临一个生计问题。于是,她就摘了头上的钗儿,退下腕口的玉镯,换了十两银子,租了条船,收留了几个难民妇人,做起了掌柜的。反正她是教坊司出身,对风月行当也不陌生。
想的是攒够了钱,走个路子弄到路引好回京城老家,谁料开业没几日就被周楠给抓住了。
听道她叙述,耳房里的人都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堂堂梅家媳妇竟然去做老鸨,连脸面都不要了……这这这,真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刚录完口供,那头梅家已经来人了。早在船靠岸的时候,史知县就命一个师爷先去梅家报信,大概将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说是梅少奶奶大约是找着了,不敢确定,派个人过来认认,若是就带回家去。另外,此事案情曲折,其中颇有尴尬之处,不宜声张。
刚进耳房坐下没片刻,一个衙役就引了个女子和一个婆子进来。
那女子头上戴着纱笼,不用问,就是梅家的梅二小姐。一个妇人离家这么长时间,谁知道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又听到那师爷带去的信,他们大约也是意识到什么,只让梅二小姐一个人悄悄从侧门进了县衙。
一看到素姐,梅二小姐就低呼一声,一把抱住。红着眼圈道:“嫂嫂,是你吗,这些天你究竟去哪里了,叫家里人好生挂念。你没事吧?”说着,就伸出手来在她身上不住摸索。
素姐却冷淡地推开梅二小姐:“二姑娘,我没事,好得很,不劳挂念。”
见此情形,周楠和史知县同时松了一口气。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确定了素姐就是梅家失踪的媳妇,这个案子算是破了。
梅二小姐这个富家女本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看到嫂嫂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突然想起先前县衙师爷所说的事。顿时恼了,沉着脸说:“嫂嫂这又何必,自从大哥去世以后,家里人待你可不薄,日常衣食可短少了你的?你不念咱们家的恩情要逃也就罢了,偏生还做出那种丑事,咱们梅家的声誉可都被你败坏光了。”
“败坏光了又如何,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投之以仇怨,报之睚眦就不可以吗?”素姐依旧冷冷地说。
梅二小姐顿时恼了:“嫂嫂,你可得把话说清楚了,什么仇什么怨。”
“这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吗,平日间婆婆如何对我,难道二姑娘是聋子瞎子,没听见没看到?自从入了梅家的门,自从你大哥去世之后,我吃的苦你就不清楚?”素姐突然咯咯地笑起来,转眼看着正在记录的周楠:“大大,张郎,你昨天可是看到的,我脐下三分是不是有一块伤疤。当时,你爱惜了半天,说什么‘多情寻春喜见梅’还说点缀在一片雪肌之上甚是美艳,我见尤怜惜。你却不知道,那是前年冬季我因为恶了婆婆被她用火炭烫出来的。”
“啊!”屋中众人都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这脐下三分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一个妇人最最隐私之处,周楠竟然看得全了。这这这,这消息也太劲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