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嘉靖四十一年这场风暴

在嘉靖四十一年三月末,京城朝堂政局突然八级地震。

御史台科道、翰林院、各部院大臣纷纷上书弹劾严嵩私募军资,图谋不轨。

事情是这样,一个叫龚情的御史在去通州码头查验冒领勘合一事的时候,偶然发现严嵩的银船冒充皇帝内帑,欲将私募军费偷运进京城。

冒用皇家旗号,调动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已是大罪,私募军费更是罪不容赦。

龚御使当即就封了银船,坐在甲板上不吃不喝两日,直到三法司派人接手此案为止。

此案大白于天下,一时间舆论哗然。

同时,还有人将当年杨继盛冒死弹劾严首辅的“十罪五奸”也翻出来,老调重弹。

所谓十罪,分别是:坏祖宗之成法、窃君上之大权、掩君上之治功、纵奸子之僣窃、冒朝廷之军功、引背逆之奸臣、误国家之军机、专黜陟之大柄、失天下之人心、敝天下之风俗。

五奸则是:凡是皇帝周围的侍从,严嵩都用丰厚的贿赂加以结交;通政司是主管出纳王命之关节,严嵩用心腹赵文华为此衙门使臣;严嵩让其子严世蕃与东厂和锦衣卫头领缔结姻缘,皇帝的爪牙都变成了奸贼严嵩的“瓜葛”;严嵩害怕科举的人多爱讲话,凡进士出身不是他私党的人,就不让他们参预中书、行人的选官;严嵩让其子严世蕃选择科举出身中富有才能和声望的人,加以网罗,安插在自己门下。

这都是旧事了,比如赵文华都死两年了,现在还重提这茬,给人一种不同寻常之感。

而且,更不同寻常的是。这次弹劾严嵩,不但科道、裕王府参与其中,就连一向以严嵩小妾自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徐阶也跳上前台全力出手。

三方势力连为一体,简直就是万众一心了。

说到这里,或许有人会奇怪,王府众人一向和徐阶不合拍,这次怎么合作了?

有心又回想起前几天的事情,突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景王离京就藩了……难道说这事和徐阶有关?要知道,徐阶可是礼部尚书出身,那里可是他的基本盘,而礼部恰好管着宗室。

大家越想越觉得对,看来,两边肯定有PY交易。

三股力量来势汹汹,看起来严党好象已是劫数难逃。

不过,官场上的人还是看好严阁老的。

要知道,老严能够有今天这种地位可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当年的夏言、杨继盛、沈炼对他发起进攻的时候,形势怕是比现在还险恶,严阁老不也彻底将局面翻转过来了。

这次只怕也是如此,搞不好不知道有多少人如这三人一样被彻底弄垮,说不定还有人要掉脑袋。

果然,如大家预想的那样,弹劾折子如同雪片一样飞到皇帝案头。

严嵩也如往常那样按照朝廷旧制和官场潜规则,上了辞呈乞骸骨。

皇帝劝勉了他几句,就让他先回家休息。然后,就将所有的折子留中不发。

皇帝不表态度就是一种态度,那是想要保严嵩。

周楠心中奇怪:不对啊,按照真实历史,严嵩会因为这事而垮台的,怎么事情变得不明朗起来?

“云卿可有消息,内庭是什么态度?”他小心地问邹应龙。

从王世贞那里出来之后,周楠依旧回通政司当值。正如当年杨继盛弹劾严嵩时所说,通政司是主管出纳王命之关节,消息极为灵通。再这里天天看折子,还真有种天下事尽在我手的错觉,周楠倒有点喜欢这个工作了。

他每日在司里上班,顺便练习八股文写作,日子过得充实。

邹应龙一脸的忧虑:“君心难测,内庭的事情我们外臣不便与闻。或许……天子还顾念着严贼的情分吧……不过,子木你也不用担心,恩师他老人家应该会知道怎么做的。”

周楠:“也只能如此了,对了,顾言那边云卿怎么看?”

大人物斗法自己插不上手,倒是未来的秋闱关系到他周楠未来能够走多远。

没有进士功名,自己头上始终有一张透明天花板挡着。

为了顾言的事情,周楠没少操心。也想过如何才能走通他的门路,当然贸贸然登门是不可能的。首先,人家肯定不会给自己面子。其实,径直上门通门路,若被人知道告自己一个舞弊,谁受得了?

他也问过王若虚,老王回答得也挺干脆,说同顾言没有任何渊源,根本就说不上话。

既如此,周楠也是没有法子。

邹应龙听到周楠问,道:“子木,我恩师和顾尚实不睦,你觉得我去寻他有用吗?”

周楠心中抑郁,是啊,他在京城最大的依仗也就是徐阶和王若虚两人。既然这两人都拿顾言没有办法,顺天府秋闱的事情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邹应龙见他情绪低落,安慰了几句,又将话题说回倒严这件事上:“子木,你要相信恩师。如今严分宜已回家休养,而他老人家又随时侍侯驾前,想来定然会有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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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二人说话的这个时候,西苑中,玉熙宫精舍。

已是春末,嘉靖皇帝今日破例地穿上了袄子,垂目盘坐在蒲团上:“把窗户关了。”

“是,老爷。”黄锦走过去将窗户都关上。

屋中顿时暗了下去,没有此骨的冷风,已经侍立在一旁许久的徐阶总算觉得身上暖和起来。

嘉靖看了他一眼,目光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端个椅子进来吧,徐阶你已经在这里立了诺多时辰,想必腿也软了。一把年纪还如此坚持,倒是执着得很呐!”

语气中含着讽刺。

两个当值太监将一把大理石面的红木圆凳抬进来,放在徐阶的身后。

天子的语气甚为不善,徐阶感觉到不妙,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处。忙谢了一声坐下去,可又如何坐得塌实,只放下去半边屁股。

他的目光落到天子的御案,上面堆满了奏折,不用问都是这两日朝臣所上的弹劾严嵩罪状的折子。

看这些折子放得这么整齐,而用来批阅的朱砂尚未化开,徐阁老明显地感觉到皇帝并不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他心中不觉一动,暗想:难道天子这是要力保严分宜?

“徐阁老。”嘉靖看向徐阶。

徐阶欠起身子:“臣在。”

嘉靖:“内阁四辅臣中,你分管礼部,严嵩掌管户部。严首辅近日称病,户部由你暂代。福建战事吃力,见天催要粮秣,户部可有章程?”

徐阶心中发紧:“回圣上的话,东南战事的军资粮秣年初已然尽数划拨。不足部分,则由南京和福建凑上一些。当然,这些都是不够的。臣刚去过户部,清点了太仓,看能不能挪些出来。”

“挪些出来,太仓里有多少银子,你们心头有数,朕心头也有数。那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也就那么大点动静。徐阁老你就算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嘉靖淡淡一笑:“看来,你手下的人的才具也有限得很。至不如鄢懋卿,去巡盐两月,就将军费给筹措足额了。还是严阁老调教出来的人能干呐,有鄢懋卿在,徐阶你也不用那么苦,倒是不必担心。”

徐阶:“还是陛下庙筹有方,臣确实是太担忧了。”他心中直发沉。

皇帝这话未必没有怪他多事的意思,是的,福建前线那边年年用兵,那就是个吞金怪兽。每年都要耗费上百万两军费,光靠中央财政却是支撑不下去的。

因为,严嵩放任门下在地方收刮,倒是遂了皇帝的意。

有了严嵩凑集的军费,福建那边的仗大可打下去,且又不花中央一文钱,何乐而不为?

最妙的时候,搜刮地方的恶名严嵩辅一人就担了,于圣誉无损。前线打赢了,得脸面的却是天子。

如此看来,换谁做这个皇帝,只怕都没有兴趣拿掉严嵩。

拿掉严首辅,未来的军费谁去筹措,难不成还要让皇帝自掏腰包?

“庙算,庙算,朕什么时候庙算过,不外是放手让下面的人去做事。做得好的,自然不会叫人家没个下场。我大明朝的事情坏就坏在给人挑错的人太多,做实事的人太少。而做实事,你徐阶可以吗?”嘉靖的话开始尖刻起来:“御史龚情所查的银船一事朕知道了,将押船的人处置了,申斥鄢懋卿即可,不要大惊小怪。”

这已经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了,徐阶心中发苦。

旁边,一直面色木然的黄锦突然插嘴:“徐阁老,这一船二十万两银子乃是严阁老用来维修仁寿宫的。”

徐阶身子一震,立即明白,严嵩先前之所以请辞,原来是以退为进,背地里使的竟然是这一手。

没错,这一船银子是严嵩筹集的军费。现在事发了,如果按照朝廷制度办,严阁老罪责难逃。

可是,别忘记了,老严可是嘉靖的钱袋子。

天子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是严嵩的进献,他只要咬定这些钱都是给天子的供奉,谁拿他都没有法子。

皇帝的禀性徐阶实在太了解了,眼睛只有钱。

看来,这次严阁老是逃过去了。问题是,老夫准备了这么长时间,将来又该如何与他共事,情何以堪?

正颓丧中,徐阶突然想起周楠和自己所说的一席话“在陛下心目中,这些军费可都是他的。严嵩若是敢取一毫,那就是从他手里抢钱,须饶不得。只要查下去,严嵩这一关必定是过不去的。”

“二十万两,二十万两银子……不对……”

徐阶眼睛亮了,深深地看了黄锦一眼。

黄锦依旧是那副木讷模样,但目光却和徐阶碰了一下,传递出不同寻常的含义。

徐阶嘴角挂起了一丝微笑,立即明白刚才黄锦是在点醒自己。

“陛下,据老臣所知,通州码头被扣的银船上有白银二十万两”徐阶淡淡道:“经查,鄢懋卿在巡盐时,将盐引尽收司里,至少得了百万之利。其中,用于前线的不过五十万。那么,老臣想问一句,剩余五十万扣除陛下这里二十万,另外三十万又去哪里了?”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黄锦突然问:“徐阁老此话可实?”

徐阶:“四盐司每年发出的的盐引都会在中央留底,一算就能算出每引盐能赚多少钱。然后再对照福建那边接受的军资,两下一扣,不就知道这其中有多少银子不翼而飞?”

“什么!”突然,一直盘膝坐在蒲团上的嘉靖猛地站起来,面目扭曲地咆哮:“三十万,三十万两,那可都是朕的银子!他严嵩比朕赚得还多,好大胆子?”

是的,徐阶没有猜错,通州银船被扣之后,严嵩第一时间找到了嘉靖,说这些银子都是他叫门生鄢懋卿在两淮盐司,通过贩卖盐引赚的。一部分送去福建前线,另外一部分则孝敬天子用于维修仁寿宫。

之所以没有事先禀告皇帝,主要是怕朝廷物议,又想给天子一个惊喜。

皇帝看到钱,非常满意,也不追究了。

可现在听徐阶这么一说,顿时勃然大怒。合着严嵩是打着朕的旗号在捞钱啊,你捞就捞吧,结果还拿大份儿。堂堂天子,你一个臣子吃肉,朕只得了点残汤剩水。

当朕是叫花子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嘉靖厉声大吼:“彻查,必须彻查!”

徐阶看到皇帝这激烈的反应,心中知道,严嵩完了。

倒严到此,尘埃落定。

心中有想起周楠那句话:“在陛下心目中,这些军费可都是他的。严嵩若是敢取一毫,那就是从他手里抢钱,须饶不得。只要查下去,严嵩在劫难逃。”

周子木可谓将皇帝心思揣摩到了极处,真无双国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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