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皇帝要过来,周楠立即明白是刚才自己授课的时候学生们听得入巷,又是鼓掌又是拍桌子的动静实在太大。
内书堂在西苑的位置距玉熙宫也没两步路,在没有多少噪音污染的古代,很清晰地就传到嘉靖的耳朵里。
忙叫散了学堂,自己则和两个内侍立在书堂中等候。
不片刻,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在陈洪的带领下进来。
看到群人,周楠眼皮一跳。
来的人分别是嘉靖皇帝,内阁辅臣袁炜、李春芳,司礼监掌印黄锦并四个秉笔,加上陈洪,可以说整个大明朝的决策中枢都到了,除了在家病休避嫌的徐阶。
或许有人会问,若说起明朝权力核心还得包括御史台的总宪和吏部尚书,怎么他没来?
道理很简单,科道总宪和吏部天官虽然和内阁四老一起并称朝堂六巨头,但这两人并不参与决策和制定法律,只算是执行机关。
人来得如此之齐,看到这情形,周楠预感到有事发生。这么多大姥聚在一起,只怕并不是因为受到内书堂这边的动静打搅过来兴师问罪那么简单。
“臣周楠叩见天子,叩见各位相公。”他恭敬地一施礼。
看到周楠,陈洪明显地一愣,尖着嗓子呵斥:“周楠,你怎么进西苑了,谁放你进来的?”
周楠:“回陈公公的话,周楠虽然被免去了所有官职,但现在还是内书堂教习。听说李阁老今日有事,就由下官过来代课,惊扰圣驾,死罪。”
“你也知道是死罪啊?”陈洪怒喝:“倒是忘记了免去了你内书堂教习一职,你犯下了那么大的罪过,竟致裕王世子于险地。天子宽厚,赦你一回。你不在家中面壁思过,反进禁中传播异端邪说,该当何罪?不但是你,今日放你进大内的一干人等也在责难逃,还请万岁爷下旨。”
听到异端邪说四字,周楠心中略微一惊。他在课堂是讲了许多超越这个时代的内容,其中的扶持工商、阶级分析实在是太离经判道。虽然说内书堂的课业多以实用为主,并不一味叫大家读四书五经,培养的是事务官而不是外朝那样的政务官。但陈洪真要挥舞道德大棒上纲上线,还是叫人承受不了。
正当他斟酌这该怎么反击的时候,突然一个太监走出来,跪在地上,叫道:“万岁爷,各位相公,陈公公之言奴婢不敢苟同。我朝外儒内法,以规矩以法纪治天下。所谓天大地大,规矩最大。周教习既然是内书堂先生,自然有资格进西苑,自然有资格在陛下驾前称臣。陛下若此刻驱除周大人,却是违制。就算要责罚周大人,也得先免去了他的教习一职。其他相干人等也是依规矩办事才让周教习进禁中的,何罪之有?若如此,岂不是轻佻无礼,视大臣如奴婢;如此,岂不有失天子天子威仪,将来何以统驭天下?”
说话的正是陈矩。
周楠吃了一惊,他不是已经散学了吗,怎么留下来了,还这么大胆子敢当着众相公的面顶撞陈洪?
妙,这陈矩果然是玲珑心窍,这个应对非常之妙,即便换成我周楠也未必想出这么好的法儿。
陈洪抓住周楠擅自进西苑散布异端邪说这个罪,欲要给周楠定罪。这事可不好应对,毕竟周大人的学说中又如何东西骇人听闻。无论他如何辩解,都是落了下乘。
陈矩就将规矩和法纪拿出来说话,抓住陈洪要追究其他人责任这一点,再上升到皇帝不守礼法这一点上,暗示如果这事追究下去,很容易被陈公公来个扩大化,到时候看守西苑大门的军官,负责内书堂的的太监都要被治罪。
屁大一点事你闹出这么大动静,这不是给天子找麻烦吗?
大约是第一次在皇帝面前进言,跪在地上的陈矩身体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
陈洪一呆,自己和徐阁老掐得厉害,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周楠作为徐阶的孙女婿,首席智囊,自然是他的敌人。
刚才见到周大人,也是下意识地想赶他出去,倒没有想其他。
却不想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顿时大怒:“你这奴才究竟是谁?”
陈矩:“内书堂学生陈矩。”说到这里,竟带这一丝颤音。
“一个小小的学生也配发言,跪一边去!”
陈矩也不说话,默默起身,走到一边的回廊里跪下了。
被他这一打岔,周楠稍微安心。这个时候,大学士李春芳道:“陈矩危言耸听,夸夸其谈。世间的事也不用都上纲上线,若凡事都论心不论迹,还有什么人敢做事。”
众人都微微点头。
嘉靖微微皱眉:“李春芳说得好,些须小事,不用提了。”
听嘉靖的意思好象是不想免去自己的的教习一职,周楠心中暗喜,偷眼看去,却见皇帝的面上还带着一丝没有消退的潮红,额角微微出汗。
这情形周楠再熟悉不过,显然是刚服用了仙丹不久。
按说服药之后,嘉靖应该在玉熙宫打坐炼气才对,即便内书堂这边闹得厉害,他也会充耳不闻,怎么想着过来?
嘉靖回头道:“列位臣工,今日周楠正好在此,也算是在场人证,继续说说空明案的事儿,此案已经有些日子了,若不再查清,朝堂未免人心动荡。朕不怕乱,天下大乱,越乱越好。不然,怎么知道谁是牛鬼蛇神?既然你等都急不可耐,那就都说话。”
听到这话,周楠这才恍然大悟。
空明案到现在已经拖得太久了,刚开始表面上看起来仅仅是一桩刑事案。但因为涉及到小万历,大明朝的准太孙,事情就不简单了。于是,大家很自然地怀疑到景王身上。
上次周楠和嘉靖谈话之后,下面的人都揣摩到皇帝的心意,不想因为这事闹得皇家父子反目、西手足相残。案子是得查,可不能查到皇族身上去。实在抓不到幕后主使,随便弄一个倒霉鬼出来交代好了。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陈洪有心在为王府立下大功,助高拱拿到内阁首辅一职,竟然将这把活烧到徐阶头上去了。
这可是堂堂内阁次辅,处置起来必须非常郑重。
百官又开始对厂卫发难,纷纷弹劾司礼监阻塞言路,一场政治大风暴一触即发。
可看嘉靖皇帝的态度,那就是没有态度,索性来个置之不理。
这下子,内阁、司礼监坐不住了。今日,在袁炜的提议下,大明朝中枢的所有决策人都聚在一起进宫面圣。
嘉靖正在打坐炼化药性,这个时候还怎么坐得住?
但药性一但发作,却是承受不了。于是,皇帝索性就出来行散,让众臣跟着他一边走一边说话。
走到路上,听到内书堂这边闹得厉害。嘉靖的药性估计也发散得差不多了,他年事已高,想也走得累了,索性让大家过来坐坐。
再看众人,也都是额上大汗淋漓,显然是累得够戗。
等的就是皇帝这句话,袁炜立即跳出来:“启奏陛下,此案真凶是谁,要该如何判决,那是后话,如今的最要紧的是先将案件移去刑部。”
“什么是最要紧,真凶是徐阶,铁证如山,不容抵赖。”陈洪打断他的话:“袁阁老,难道这事还有假吗?今日既然大家都倒得齐了,不如议一议最后如何定案,然后奏请天子圣裁。”
袁炜摇头:“陈洪你此言差矣,什么叫定案,又谁来定,都值得商榷。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厂卫有这个权力,否则还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做甚?”
陈洪哼了一声:“此案涉及到宗室,乃是天子下诏着我东缉事厂缉查。”
李春芳缓缓开口:“世上的案件不外是民事纠纷、刑案、钦案三种。民事纠纷和刑案,自然可由有司侦办。但御案却不用依这些章法,天子可一言而决。”
袁炜打断他的话:“李阁老这话说错了,什么叫钦案,谋逆、大不敬、诽谤君父、里通外寇,才可不通过三法司由厂卫侦办,天子一言而决,其余皆由法司受理。这事仅仅是凶杀未遂,试问犯了哪一项?”
李春芳摇头:“不然,袁公且听我一言……”
两阁老便开始引经据典辩论起来,这二人口才都甚是了得,一时间针锋相对,听得立在一旁的周楠大呼精彩,心中也在思索怎么抓住李春芳话中的漏洞适当介入。
就在这个时候,陈洪听得不耐烦了,喝道:“袁阁老,我问你,空明谋刺裕王府世子,怎么就不是谋逆了?”
袁炜一窒,说不出话来。是啊,空明刺杀的可是千秋万岁之后的皇位继承人,今上唯一的孙子,如果这也不算是钦案,确实是说不过去。
李春芳也点头:“陈公公所言乃是人之常情,所言甚是。”别说世子是天子唯一的亲孙子,就算是普通百姓家的老翁,自己的孙儿被外人欺负,也不会袖手旁观。
周楠等的就是这个机会,道:“李阁老此言差矣,”
李春芳先是被袁炜来一句此言差矣,现在周楠也这么来一句,心中微微恼怒:“周大人有话说?”
陈洪知道周楠这人狡计百出,又最能揣摩天子心思,他一张口,鬼知道会吐出什么莲话来,呵斥道:“周楠,相公们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插嘴。”
“方才陛下说了,周楠乃是此案的当时人之一,自然要做人证,怎么就不能说话了?”周楠不理睬他,对李春芳道:“李阁老此言差矣,且听我一言。”
李春芳很生气:“你说。”
周楠淡淡笑道:“方才阁老说陈公公言之有理,敢问理在何处?王府世子可不是太孙,空明刺杀一位亲王府的世子,算是谋逆吗?或者说,陈公公和李阁老的心目中已经将裕王当做储君了,其心可诛啊!”
李春芳顿时面色大变。
陈洪也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尖叫一声:“好个贼子,你你你,你血口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