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气儿跑到县衙承发房,坐下烧了一壶茶,喝了几口,好不容易平服下汹涌澎湃的心绪,周楠摸着下巴开始思索起今夜的事情。
不用问,他是中了石千石的圈套了。
看石千石今天的所作所为,是要坐实自己一个窃贼的罪名。一旦被他拿住,关进盐道的监狱,定了罪,那就是万劫不复了。轻的估计要判几年徒刑,重的直接在审案过程中就被人给打死了。这里是封建社会,官府可没有文明执法的习惯,只要手中有权,弄死一个普通人跟捏蚂蚁一般。
那么,问题就来了,我周楠和石千石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又刚帮了他一个大忙,他为什么要下这种死手呢……哎,此事估计短时间也无法了结,我也不敢回家,云娘那边见不到人不知道要着急成什么样子……云娘……运盐船……咳!
周楠突然想通了这个关节,忍不住狠狠地给了自己额头一巴掌:却是忘记梅康梅员外了,险些被那厮给害死。
原来,盐道安东知事所每日所需要运输的官盐足足要装一百船。这一百船盐给谁运,不给谁运都由石千石一个人说了算。因此,周楠的老丈人和大舅子才打起了这个主意,想放几条船进去赚点运费。
这一百条船中有四十多条是梅家的,而且,梅康乃是黑涩会出身,底子不干净,私底下鬼知道还会在江上从事什么不法勾当,必然和石知事有所勾连。
梅家和石千石打了十年交代,如果没有勾结,没有交情怎么可能在淮水上来去自如。
如此一想,今天这事就容易解释了。必定是梅家拿了大笔银子出来,请石千石帮他们报仇。石知事得了银子,又念及和梅康的情分,这才设了这个局。
可怜他周楠还为自己出力帮石千石解决了盐工短缺的问题为沾沾自喜,想要从盐运上发财,这就一头撞进罗网里去。
想到先前的情形,若自己反应慢上半拍,现在只怕要在知事所的拘留所里过夜了,周楠背心就出了一层冷汗。
虽然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可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周楠却混彷徨无计,竟至失眠。
到天明的时候,周楠顶着一个黑眼圈,刚洗了脸,净了口,突见外面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走进县衙。
承发房位于县衙的最外面,属于安东地方政府的窗口单位,类似与传达室、信访办,所有人要进衙,先得过他这一关。
定睛看去,正是知事所的兵丁,由石千石打头。
周楠吃惊的同时心中又冷笑,石千石你这个瘟器,果然飞扬跋扈,真当我县衙是你家开的,嚣张成这般模样,还真是少见
若我今日真被你拿了,以后也不用在这安东地界混下去。
当下心中也不惧,就跟门口的林阿大和林阿二吩咐了一句,然后换声身差衣大步迎了上去,拱手笑道:“原来是石知事,不知道是哪一阵风把你吹来了。大老爷正在后衙处置公务,还请先到承发房看茶,我已经叫人去请县尊了。”
换别人是周楠,看到自己,早吓得逃了,想不到他今天竟然如此镇定,似有依仗。石千石不觉一楞,然后喝道:“姓周的,你的事发了,随我到知事所走一趟吧!”
他是军汉出身,又有背景,手头权力不小,别人都会给他三分面子,自大惯了。遇事喜欢用简单粗暴的法子解决,当下就下令捉人。
两个盐丁一抖索子就要朝周楠颈项上套去。
啪一声,周楠双手左右开弓,抽在二人脸上,喝道:“好大胆子,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看看我身上穿的是什么衣裳,我乃大明朝的吏员,代表的朝廷,代表的是衙门,代表的是县尊的威严,岂能容你等造次?”
两人吃了这一记耳光,鼻血都流了下来,只感觉眼冒金星,脑子里晕忽忽一片。
见手下吃亏,石千石大怒,咆哮厉吼:“周楠,你一个小小的胥吏,算个几吧?好个贼子,竟敢到劳资家中行窃,动手,把他给捆回去,有事爷爷担着!”
“休要伤了我家师爷!”突然,一声呼啸,林阿二就带着五六个壮丁,提着水火棍,擎着雁翎刀冲过来,挡在盐丁身前。红着眼睛大吼:“都老实点,好大狗胆敢来冲击县衙,要造反吗?再上前一步,小爷刀子不认人。”
在以往,只有知事所拿人的,什么时候被人这么用刀子在面前比画过。石千石也铿锵一声抽出刀子,冷笑道:“什么玩意儿,还在俺面前耍刀弄枪。爷爷在战场上杀人的时候,你们还没有生出来呢!儿郎们听好了,给我打,出了事你们石爷担着!”
“是!”盐丁们也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发出阵阵鼓噪,欲要上前动手。
不得不承认,盐丁的营养条件比衙门里的衙役好许多,一个个生得膀大腰圆。且,他们时常在淮河上缉捕私盐贩子,战斗经验也异常丰富。真动起手来,只怕林阿二不是他们的对手。
周楠就在后面喊道:“知事所的弟兄们,此乃我和石千石的私人恩怨,和你等没有关系。昨夜那事究竟如何,想必你等心中也是清楚。等下我衙门里的弟兄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伤了疼了,可得你们自己个儿受着。若是手上粘了人命,那可是重罪,只怕你家大人也保不了。听我一句劝,大伙当差吃粮,吃粮当差,不外是求个活路,用得着提着脑袋耍?”
盐丁们一听,是啊,是这个道理。等下真受了伤,虽说石知事会付汤药,可疼的却是自己。真若落下残疾,这个盐丁怕是做不成了。如果真落下人命,上头追究下来,石千石也罩不住。到时候,我被判了徒刑,一家老小吃什么?
于是,手下就明显地慢了下来。无论石千石如何吼声震天,盐丁们都是出工不出力。
看到敌人士气尽丧,周楠大喜,正要叫衙役们宜将剩用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给知事所的盐丁们来一个秋风扫落叶。
可大约是他刚才思想工作做得太到位,衙役们也觉得:对啊,咱们都是打工的无产阶级,干嘛要为老爷们拼命,这是不傻吗?
于是,敌我怒目圆瞪,面红筋涨,棍来刀往,风声轰隆。
你一个力劈华山,我一个神龙摆尾,打得分外精彩。可双方却相距一丈,都试图用目光杀死对方。
如此一来,不但石千石,就连周楠也傻了眼。
石千石暴跳如雷:“该死了,你们这群畜生啊,畜生啊,给劳资上,给劳资上!”
周楠也叫:“杀上去,杀上去……咳,什么玩意儿……哈哈,哈哈……”叫到后面,他竟忍不住捧腹大笑。
只见,双方十来人闪亮登场,状若沙场点兵,煞是好看。
这边如此大动静,顿时惊动了,衙门里的其他人,都跑出来看热闹,并同时发出一阵喝彩。都觉得今天的节目实在精彩,给枯燥的工作中平添了一抹亮色。
如此闹剧早惊动了正在后衙酣睡的史知县,他忙派人喝止了对峙双方,传了石千石和周楠,升堂视事。
石千石有官身,得了个座位,他翘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看着立在大堂上的周楠,首先发难:“你是何人?”
周楠一笑:“石知事今日一见了我就喊打喊杀的,怎么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石千石突然一板脸:“我自然知道你是谁,本官现在问你,你是什么身份。一个卑贱的胥吏,见了史知县和本官,也敢站着说话?跪下!”
周楠听了,心中冷笑,好个姓石的你这是要给我下马威啊,我今日若是给你跪下去,以后在这衙门里还怎么做人?
他笑了笑,突然走到正在做记录的书办那里,示意他让开,然后一屁股坐下去。道:“我是县衙承发房的吏员,负责文书档案,速写记录,代表的是衙门,代表的是我大明朝的朝廷的威严。若是跪下记录,官府颜面何在,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难道石知事平日判事的时候也是见人就跪?”
“你……”石千石被他顶得说不出话来。
史知县:“好了,石知事,你今日来我衙捉拿周楠,所为何事?”
石千石道:“史知县,本官觉得县衙周典吏是个精明能干之人,又读过书,是个知礼的有德君子,心中喜欢。昨夜我就请周典吏到家里吃酒,欲将侄女三丫许配给他为妻。谁料这贼子见本官家中豪富,见财起意,意欲行窃。事情败露之后,越墙而逃。本官一片好心,竟被人当成驴肝肺。今日就带了盐丁过来缉捕周贼到案,知县来了正好,还请将此贼交与我知事所。”
说罢,他一拍巴掌,就两两个盐丁将一口包袱带进来。
打开了,里面都是各色金银细软。
石千石:“这些都是从周贼居住的客房里搜出来的,可为物证,在场的盐丁可为人证。人证物证俱在,周楠,你还有什么话好讲?”
周楠也不回答,提笔在卷宗上飞快地写起字来,一边写一边念道:“淮安都盐运转运司安东知事所知事状告安东县衙典吏周楠一案,物证有银镯一对、银筷子两双、掐银丝铜酒壶一只、螺钿盘一口,金钗一只,玉佩一只,五十两官银四梃……总重量五斤四两,一人环抱大小,甚是醒目。另外,周楠遗留在石家的衣物也不足为证,要寻一件如他身高体形的衣裳也易。”
“甚是醒目”四字他说得分外响亮,旁听的县衙衙役们心中都是雪亮,都不相信周楠会去偷石家的财物。这么多东西背背上简直就是一座小山,第二日他又如何能够大摇大摆地带回家去,说出来要叫人相信才好。
史知县也摇头:“石知事,你说周楠偷了你这些东西,本官觉得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不是太多了些?”
石千石叫道:“这是在他房中搜出来的,难道还能有假?”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证据怕是做不了数,也不合情理。他当时之所以弄这么东西,想得就是给周楠定个重罪。明朝的偷窃罪的轻重是按照数额大小来定的,偷窃的财物要达到一定数量才能入刑。
周楠又接着念道:“此案的人证有六人,分别是某甲,某乙,某丙……此六人都在知事所做盐丁,是石千石的家丁。按照《大明律》亲亲不能为证,因此,不足采信。”
“什么,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也不能佐证了?”石千石大怒。
周楠:“《大明律》上是这么写的,石大人若是不服,可去问刑部。”
“你……”
周楠又接着在案卷上写着,继续念道:“石千石说他要将侄女三丫嫁与周楠为妻,安东典吏周楠已经成婚多年,如何能再婚,此是不合情理之一。”
石千石:“我侄女可为大妻,你以前的老婆做平妻,难道不可以吗?你做了老子的侄女婿,靠着劳资知事这个牌子,有的是偌大好处,还不巴巴儿的应了。”
周楠点点头:“倒是,确实是一场大机缘。”当下,笔走龙蛇:“石千石欲将侄女许配给周楠为妻,以石家的豪富,必然有一笔不菲的嫁妆。周楠放着到手的诺大财货不要,却要行险偷窃,此不合情理之二。”
写完,他将卷宗交给史知县:“县尊,卑职记录完毕,还请大老爷裁决。”
听到这话,石千石张口结舌,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辩驳,憋红着脸气道:“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偷劳资,你就是失心疯难道不可以吗?”
大堂里的衙役都忍不住想笑,是啊,周师爷现在正得宠,前程看好,除非他是疯子才会去偷你石知事。是是是,周事业是急色,喜欢诸如仇人妻子、丧偶寡妇这种高难度操作。可他看上的女人都是大美人,听人说你石千石的侄女状如弥勒,也叫人下得去口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