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看翁春看到自己脸上变色,心中不觉得意。叫别人畏惧自己,自然是一件暗爽的事情。
不等翁秀才再说下去,他就朝金管家一拱手:“金管家,要不我也来试试?”
周楠平日里见着梅家的人都绕着走,到了安东县这几个月也就去过一次梅家。金管家是梅府内宅管家,也不怎么出门,自然认他不得。
见周楠一身儒袍,以为是也是是一个来应聘的秀才。刚才这场比试被翁春弄冷了场未免不美,就笑道:“这位先生请讲。”
周楠挥了挥袖子,从容淡定地缓缓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前两个不孝我也不赘述了,今天翁秀才在无后为大上有不同的见解,我就说说这第三点吧。”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分明就是说不生孩子就是最大的不孝,和做晚辈的没有做后人的规矩,不修德,不守礼没有任何关系。前面两点已经说了做后人的行为准则,第三点为什么要单独拿出来说,那不是废话吗?须知孔子的话字字珠玑,将一个问题反反复复说车轱辘话可能吗?”
翁春毕竟是个书生,既然周楠要和自己辩经。他也顾不得揭破这个胥吏的身份,喝问:“还请教你有何新解?我儒家讲究的是存天理,灭人欲,四书五经讲的都是做人做事的道理,岂能纠缠于闺房夫妻之事哉?”
是啊,大成至圣先师和亚圣何等高大上,他的文章的理论怎么可能纠缠在生孩子这种下三路的事情,那是对圣人大大的不敬。
周楠哈哈一笑,随口胡诌:“翁朋友你错了,存天理灭人欲这句中的欲可不是单指饮食男女,而是防范个人欲念的过度膨胀。所谓事行有度,过犹不及。朱子这句话是提醒我们,正常的人欲是需要的,但不能过度。凡事,都要守规矩,将个人的欲念约束到维护社会、道德和民风的规矩中,讲的是修身的道理,而不是叫大家禁欲。否则,咱们还读书做什么,干脆剃了头发去做和尚。那人欲岂不就灭得干干净净了。”
听他这么说,其他书生都忍不住点了点头。就有一个不爽翁春争了先的秀才就笑道:“是啊,按照这位翁朋友的说话,咱们还读什么书呀。依我看来,要真灭得干净,做和尚那么麻烦,干脆净身做阉贼好了。”
另外一声夸张地叫道:“想不到翁朋友原来是司礼监的公公,失敬失敬!”
听这二人说得有趣,众人都低低地笑起来。
周楠:“据汉时皇甫谧《帝王世纪》一书记载,周朝春秋时,天下共有人口一千三百余万。即便是齐楚燕赵韩魏秦这种大国,也不过百万余人,可见当时人力之短缺。国家自然要大力鼓励百姓生育,所以,孔子这句话就是叫大家多生孩子,而没有其他别的意思。”
战国末年,秦灭楚,发动了六十万大军,这已经是强秦所有的人力资源;长平之战,白起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卒,把赵国一代人杀了个干净。自此,战国六雄中军力最强大的赵国再无力抵抗秦国的侵略,战略上处于绝对的守势,直到灭亡。
由此可见,当时的人口少何等稀少。战国七雄中任何一个国家的丁口,仅相当于后世一个大县。
作为一个文科生,文史不分家,这些都是常识。可落到明朝人耳朵里,却是那么新鲜,众生竟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说完,他看了看众人,笑道:“各位朋友中肯定有尚未娶妻的,一把年纪了,若是在春秋时期,那已经是犯法了。不过大家放心,国家会给大家发老婆的。男子十四不婚,国家会强行将一个未婚女子送进你房中。”
众书生都笑起来,大家都穷,确实有不少实在熬不下去的光棍。不然,也不可能来应聘这个私塾先生,想的就是保包吃包住,每年有五十两银子的束修。
听到周楠这话,不禁悠然向往:国家还包发女子,上古的三王之治,春秋的小国寡民,真是我辈之乐土,恨不能生逢其时。
翁春瞠目结舌,还有这么解的,喃喃道:“邪论,邪论,姓周的……”
周楠如何肯让他继续说下去,突然大喝一声,戟指翁春:“分明就是你这书生欲要做梅府私塾先生,想要特立独行,炫耀自己的经学本事,但实际上却是哗众取宠,曲解圣人经义,发此邪论,我辈读书人断不能容忍?”
他和翁春都指对方发邪论,在士林中这已经是很严重的指责了。
翁春:“我我我……”
周楠继续喝道:“你当我不识得你,各位同道,此人乃是我县的县学廪生,家有颇有资产。咱们今日来此应聘梅府私塾先生,虽说是为稻梁谋,可也像效法孔子当年教书育人,传播圣人的道德之言。可这厮却觊觎梅二小姐美色,欲借此进入梅府,欲行不轨。败类,斯文败类!”
在场的六七十号书生中,本县的秀才也就罢了,毕竟大家是本地本方的,自不好得罪翁春这个年轻一辈的知识分子圈中的领袖。可外县的却管不了这么多,听到这话,猛然醒悟,同时破口大骂。
翁春毕竟是个读书人,好歹有点羞耻心,被人说破心中那点小算盘,顿时满如红枣,只恨不得地上有个缝隙好钻进去。
一时间,船上乱成一团。金管家也是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如何控制住眼前这个场面。
这场招聘比试会,刚开始的时候挺正常的,翁秀才的经也解得极好,别开生面,相当的有趣。可等到周楠跳出来,味道就变了,直接说到夫妻生孩子上面去,又揭翁春隐私,搞成了一场闹剧。
今日之事若传出去,只怕对二小姐的名声有损。
该怎么办呢,难道这场招聘会就此作罢,叫大家各自回去……不行,这船上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他们自然不依,又不好用强。
一时间,金管家急得额上冒汗。
“恶贼,你好大胆子敢来我家船上!”突然,一个女子的厉叱声传来。从后舱闪出一条人影,只见她身材窈窕,头上罩着面纱,清影动人。
虽说看不清楚她的模样,可由影观人,由声观人,必然是一个大美女。
金管家大急:“二小姐,你怎么出来了,回去,回去!”
众书生都是一惊,原来竟是梅家的千金大小姐。
梅二小姐在看到周楠的时候,新仇就恨涌上心头。特别是他当众说翁春要追求自己一事,着就是一种极大的羞辱。
顿时就按捺不住冲出来。
她指着周楠怒骂:“你这恶贼说翁应元曲解圣人典籍,我看你才是歪曲诋毁圣人之言。方才你一口一个孔子,狂妄、悖逆,是可忍,孰不可忍。”
翁春这才醒悟,是啊,刚才周楠一口一个孔子,已是犯了读书人的大忌。明朝儒家门徒,在称呼孔子的时候都以大成至圣先师代之,孟子则被称之为亚圣:“果然如此,各位同道,咱们将这个贼人打将下船去!”
“啊,好可恶,不可原谅!”众秀才听到这话,顿时大怒,纷纷出言怒骂。先前他们还和周楠站在同一阵线,现在却改旗易帜。真是立场转变太快,就像龙卷风。
翁春继续大叫:“好叫各位朋友知道,此贼乃是我县衙门的胥吏。”
“啊,原来是个贼胥,可恶,打死这个卑贱小人。”秀才们挽起袖子涌了上来。
看到汹涌的群情,阿二欲要向前救驾。可船舱里人实在太多,挤得厉害,即便力气再大,又如何冲得过来。
周楠心中叫苦,只恨不得给自己一记耳光:叫你说话不过脑子,叫你说话不过脑子,竟然有这么大口误,要死了,要死了!
明朝的读书人,尤其是嘉靖年间的读书人可不是后人所想象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相反,这些人在有的事情脾气火暴得很。在大礼仪政治斗争中,文官一言不合就跟你拳脚相交,还打死过几个政敌。
当时的首辅张璁有一次还差点被打死,若非他跑得快。
可见,任何时候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周楠知道自己今天一个不慎,说不好就被人活活整死。就算不死,被六七十人爆锤一顿,下半生估计也只能在病床上度过了。
不过,眼前的情形正是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把事情搞大。
为了达到目的,过程如何却不要紧。
当下,周楠不退反进,一个箭步朝梅二小姐冲去,左手抓住她的胳膊,右手一翻,一把黄鳝尾小插子,也就是匕首架在梅迟脖子上。
厉声大喝:“都退后,没错,我是安东县衙的典吏周楠。尔等在此结社、聚会、建党,想干什么,造反吗?本典吏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尔等速速退下,休要自误!”
“啊!”众书生都楞住了,先前周楠发了一通邪论,想不到他人更邪。一言不合就把刀子架到人脖子上,挟持梅家小姐做人质,真真是胆大包天了。
梅二小姐虽然生性刚强,和毕竟是一个十六岁的大户人家女子,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等凶险的情形,顿时浑身乱颤。
隔着面纱看过去,一张清秀美丽的脸失去了血色。她只是紧咬着牙关,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叫出声来。
但目光却如燃烧的火焰那般狠狠地看着周楠,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周楠已经被剁成肉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