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当关边走边说,待到望见了家门口停的两架骡车,一架牛车,许落大致也弄明白了,为何岑溪儿娘家村子那边,会如此迫切的隔日就上门来请,而且看架势,势在必得。
眼下,庆国正处于战乱之中,兵祸之下,贼匪横行。其中尤以那些溃兵与逃兵组成的盗匪,手段最狠,战力也最强。
似屠村抢掠这样的事,昨日之前,还只是听说。但就在昨日,不足百里之外,两个村庄一夜之间连遭横祸。
消息传来,人心惶惶。
到了这一步,侥幸心理是无论如何也存不得了,能做的选择只剩下两个,举村逃亡,或者奋起反抗,武力自保。
俗世里安土重迁的观念本就深入人心,而且岑溪儿娘家那边,是一个大村落,合村两百多户,近两千人口,田地山林都不缺,属于日子过得还算可以的一处村庄。
要他们抛家舍业,背井离乡去做流民?村子里绝大部分人都不情愿。
另一个特殊之处在于,这是个猎村。村中不论青壮老幼,甚至部分妇女,都是开得了弓,射得了箭的……他们,有一战之力,更有染血一战的血性。
所以,他们决定不走。
不走,就是要战。要战的决心刚下……几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岑溪儿的秀才相公,那个刚弄死了鬼狼,合村感激崇敬的小仙师。
不管迷信也好,真心认可也好,没有一个人反对,村民们很快做了必要的准备,由村老们亲自出面,来请许落和岑溪儿。
“仙师不必担心我们的决心。我村中男子,十个里至少九个,身上都是带疤的。我们,见得了血。”马当关颇有几分豪气的说道。
“嗯”,沈春生在旁用力点头,解开胸襟给许落看他身上密布的伤疤,“这是去年,狼咬的。当时很多人都以为我活不了了,你看,我还活着。我刚刚还杀人了。我们不怕的。”
两人热切的目光盯在许落脸上。
刚刚在许落家里,村老们忙着陈述当前危情,讲道理,又借着岑溪儿娘家的名义联络感情,说得岑溪儿其实已经意动了。但是,她不管如何意动,从头到尾都只一句:“得听我家相公的。”
想来这应该是许落先前“教育”的成果。
“若溪儿没意见的话,我觉得可以。”
马当关和沈春生终于等来了许落开口,一时间兴奋不已。
他们原以为,说服许落才是最难的。岑溪儿过去,毕竟有娘家的名义在,而许落过去,抛家舍业什么的且不去说,单是“投靠妻家”这一条,便不是一般男人接受得了的了,何况,他还是个秀才,还是个本身极有本事的人。
他们哪里知道,许落的思维中,根本就不存在这些世俗观念。而村东头的那两间屋子……除去里面唯一珍贵的,那个十八岁的小娘子,也根本算不上什么家业。
其实,许落也有自己的考虑。
修行者的世界里,散修不少,独来独往也自逍遥,就算那些有门有派的,其实归根到底,也是以个人为主,哪怕是师兄弟之间,也一样不得不彼此竞争,互相防备……
所以,修行者的世界,核心是个体,是一个个修士本身。
但是俗世里不同,俗世里,有家,有村,有国,几乎没有几个人,是以个体的身份存在的。
刚刚的那一幕,两名贼匪分头逃窜之时,若不是马当关和春生出手协助,现在等着许落的,就是贼匪团伙的报复。
这一幕其实对许落冲击很大。
“现在的我,要生存,尤其要保全我在乎的人,给她一份安稳……不能只凭个人了。就算我可以带着溪儿远走他方,躲避战祸,又怎比得上……留在一个她有亲有故,熟悉的地方,让她安心。”
猎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
岑溪儿被一群从小看着她长大的爷爷围着。
春枝与一位婶娘坐在她的身边。
家里杯子少,她连碗都用上了,还是不够给每个人都泡上茶……这个家,东西确实少得可怜,但它毕竟是家啊。真的要走么?相公怎的还不回来?
“娘家也是家啊,溪儿,你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是啊,是啊,你回去村里住,又可以每日和我玩在一起,多好?”春枝摇她的胳膊,“你别光说听你相公的,你也可以帮着劝他呀……”
“你看,村里帮你把屋子和田地都买回来了。你哥自己败掉的家,以后跟他就没关系了。以后,这就是你和小仙师自己的家。”
此时岑溪儿面前的桌上,正摆着一份房契和一份地契。这本是她爹娘留下的,后来被她那个败家哥哥卖给了镇上一个叫做李有财的员外家。而今战乱,房价地价都掉得厉害,村里为了让岑溪儿和许落安心迁居,干脆一早就跑去,替他们给买回来了。
岑溪儿现在只需按个手印,她曾经住过十六年的老屋,家里的田地,就都还是她的。
那是她已故爹娘留下的念想啊!要说岑溪儿一点不意动,肯定是假的,再加上如今贼匪横行的现实,她也没办法不担心。可是,正如其他人顾虑的一样,她更担心,这会让自家相公觉得委屈、难堪。
“我想过了,总之,还是得听我家相公的。”
“非得听我的么?就搬过去好了。你在那边住了十六年,这边才两年,还过得这般辛苦……我猜,你肯定更喜欢娘家那边。”许落恰好在这时,一脸笑容推门进来。
“相公。”岑溪儿急忙起身,唤了一声。
“一不小心走得远了些,还好遇上了马大哥和春生。”
许落上前给几位村老见了礼,把之前的决定又重复了一遍。
一时间,除了意外,几位村老连皱纹里都满是欢喜。
唯独岑溪儿,仍是有些担心的偷偷扯了扯许落衣角,将他叫到屋外,“相公若是会觉得委屈,咱们就不搬了。只要和相公在一起,溪儿在哪都不怕,在哪都欢喜。”
“我怎么会委屈呢?在我看来,那边实在什么都要好些。”
“可是,可是,那边毕竟是我娘家”,岑溪儿小心翼翼的看了许落一眼,“这边,傅爷爷原先说,是相公故去的爹娘为你买下的。这边,才是我们的家。我不想让相公为了我,抛家舍业。”
老头也太能瞎编了。我爹我娘是谁,我自己都不知道。
许落想了想,指了指岑溪儿,又指了指自己,“溪儿错了,家,是你和我,不是这两间屋子。不论在这里或哪里,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就是咱们的家。”
空冥山上的那群家伙肯定想象不到,这是空冥许落能说出来的话。
岑溪儿被这番情话甜进了心里,甜得发晕,“嗯,那我听相公的。”
…………
既然决定已经做了,许落不准备再耽搁时间。
这个家,东西本就不多。
马当关和春枝等人帮着收拾了厨房和屋外的东西,农家人日子过得精细,几个人连柴火和地里还长着的一点蔬菜,都给装上了车。
卧房的东西,则是岑溪儿亲手一件一件收拾的,许落在旁也没帮上什么忙。
一架牛车,再加上两架骡车,绰绰有余。
等到岑溪儿亲手把门锁上,刚被许落使唤出去的春生也回来了。
“师父姐夫”,春生已经换了称呼,他本就是一直叫岑溪儿做姐的,如今又自作主张往上加了一个师父,“师父姐夫,我按你说的,已经把山贼兴许会来的消息,一家家都知会过去了,至于他们要怎么办,我就不知道了。”
“嗯,咱们尽了人事就好。”许落拍了拍他的头,说,“走吧。”
牛车和骡车当先上路,剩下的人,徒步跟着。
许落对于这样的离开并没有什么感触,除了留下一个巨大的困惑和一点小小的遗憾。
困惑在于,赤火蟒到底为什么不会伤害岑溪儿?这事他已经追问过岑溪儿了,可是她婚后第一次去爬那处岩壁,并没有戴上银簪,所以,还是因为那枚银簪吗?
而遗憾,自然是因为那株二百岁生凝灵草。这在俗世,或是无数人终其一生也遇不上的,许落心想着,我迟早还得再来,想办法给它抢了。
相比许落,岑溪儿的情绪波动要大得多,她几乎是每走几步就回一次头,眼睛里噙着泪花,满满的全是不舍。
毕竟,真正一点一点把这两间屋子变成一个家的人,是她啊!这里,承载了她两年多孤单日子里,日日夜夜的守候和期盼。
“等以后日子安稳了,你想回来,我就常陪你回来看看。就是住上几天也行。你开的菜地,咱们也照样可以种上菜。”许落走到她身边,柔声安慰了几句。
“嗯。我其实,我其实,是想起相公娶我进门的时候了。所以,才更有些舍不得。”
岑溪儿伸手指了指,“你看,那个‘囍’字都还在呢。以前大风大雨的时候,我都会拿东西挡着,就怕相公还没回来,它就给风刮跑了,让雨淋没了……”
许落看一眼窗户上那个褪了色,却依然完整的“囍”字,心头颤了颤,“我现在已经回来了呀。”
“嗯。是啊,相公终于回来了。”
走了一会儿,渐渐的,旧村庄终于脱离了视线,岑溪儿的情绪也变得平稳了一些。
“对了,溪儿,你娘家村子就叫做猎村吗?还是另有正式的名字?”许落找了个话题。
“有的,叫出圣村。”岑溪儿应道。
“嗯?这名字……有什么来历吗?”
“说是上古的时候,出过圣人,……”岑溪儿本还想说,传说想必多是假的,但见村老们齐齐回头,关注着这个话题,便没敢再说下去。
圣人么?许落略有些意外。
圣人这个概念,离方今之世其实已经无比遥远了。他在书上倒是看到过一些传说记载,说是上古时代,有人能于俗世凡人之间,成就圣人位,拥有自己的道。
但是如今之世,妖族与蛮族那边倒还有妖圣和蛮圣的说法存在,只是不见出世。
至于人族修行,除去仙道,别无他途。而仙道修行,凝气、筑基、结丹、元婴、化神、问鼎……直至飞升成仙,其中或有散仙之类的特例与说法,却从未听说过,有圣人位存在。
“想来,传说多是假的吧。”许落想着,摇了摇头。
“仙师不知,我们村这个名字的由来,确是有些根据的”,一位村老凑过来道,“我村中祠堂,至今仍供奉着一块石牌。石牌记载,远祖身着兽皮,手持弓箭,奔走于山林间狩猎,日复一日,从射兔射狐,到射猛虎与狼,后可射异兽大妖,最终掌握“矢射之道”,指掌之间握有风与雷霆,强弓一开,可以直冲九天,击穿层层云雾,打破天地鸿沟,撼动天星日月。”
老人慷慨激昂的说完,跟着,和许落两个面面相觑。
许落想的是,这牛逼吹得好大。
老人则有些尴尬的解释:“那个,石牌上确实就是这么写的……正是因此,我出圣村后人才世代以狩猎为业,出过不少神箭手,只是,只是……从不见那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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