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安最先得到了姬昌出事的消息。
因为他可以一直关注朝歌城那边上演的‘刺诸侯’大戏。
但这事的发展方向吧……就突出一个魔幻。
这是帝辛准备、筹谋了几年后主动发难,南伯侯鄂崇禹成为帝辛刀下待宰羔羊,又用了一点道德绑架之法,把其他大诸侯放在火上烤。
【谁为南伯侯求情,谁就得世人称颂圣贤之名。】
李平安本来觉得帝辛这招很幼稚,谁能上这种浅层次的当?
但他没想到啊……
众诸侯能上当;
不少老臣也能上当;
商容这般商国首相,更能上当。
南伯侯被囚禁不过四五日,已是有数十名举足轻重的诸侯、商臣,入王宫之中向帝辛求情,为南伯侯求个免死。
商容遭帝辛训斥,泪洒王宫。
大批商臣被杖责五十,罚俸三年。
一群小诸侯遭刑,但刑罚都不致命,在商国刑罚之中称不上酷刑。
一时间,朝歌城王宫大门前哀声遍野,商人都在说帝辛过于凶狠,不该对这么多大臣大打出手,有啥事都能商量之类的。
随着时间推进,事情不断发酵,朝歌城就出现了两种声音。
去为南伯侯求情的,都是大商的忠臣;能得帝辛刑罚的,都是能名传后世的好臣。
帝辛要斩南伯侯的屠刀,一直悬而未落。
这时,比较抽象的一幕出现了。
东伯侯进朝歌城,还是带着小队人马、骑着最快的异兽,狂奔了大半个月,一身老骨头架子差点被颠散。
帝辛的老丈人,东伯侯姜桓楚,来刷威望了!
这个姜桓楚一现身,帝辛兴奋的差点把桌子掀了,立刻派人暗中封锁朝歌城的城门,一个又一个宏伟的计划在他脑海中划过,甚至许久未曾宠幸过的姜皇后,都得了帝辛连夜召见。
姜桓楚休整了一夜。
这位年事已高的八百诸侯之首,在第二日一早,率朝歌城内驻扎的数十名诸侯,进入王宫之中,直奔帝辛的大殿,要为南伯侯求情饶命。
此时已经看出问题的姬昌,明智地选择了明哲保身,并未参与这波诸侯的联动。
以至于,姬昌还被几名好友指责,说他懦弱怕事如何如何。
随着诸侯进入大殿朝拜,王宫大门缓缓关闭。
姬昌自住处负手轻叹,一直下意识佝偻着的身躯,缓缓站直了些。
轰隆——
天空传来了闷雷声,不知何时,天空遍布乌云,淅淅沥沥的大雨不断砸落。
是日,南伯侯鄂崇禹意图联合南蛮谋反,为帝所诛。
东伯侯姜桓楚等数十诸侯为南伯侯求情,帝大怒,姜桓楚炮烙而死,数十诸侯皆遭重刑,半数而亡。
朝歌城中一片寂静,朝歌城外兵马陈列,随时开拔东征。
商有老臣入王宫斥责帝辛残暴,遭刑,横尸宫门之外。
同日,帝辛宣布一批商人臣将之任命,一批自小贵族乃至百姓黎民出身的有才有能之人,进入朝堂之中。
帝辛又宣布延期东征,各路诸侯应献粮草、兵卒、甲胄、奴隶,若再有两个月未能抵达朝歌城者,皆以谋逆罪论处。
诸侯半数急忙朝贡。
半个月后,冀侯苏护昭告天下诸侯,斥帝辛残暴,高呼永不朝商。
帝辛立刻下令,暂缓东征,调五十万大军,亲自讨伐冀国。
也就是在帝辛亲伐苏护前夜,帝辛在王宫内摆了一桌宴席,而被帝辛招待的,也唯有一人。
西伯侯,姬昌。
……
李平安的一抹虚影出现在偏殿角落,抱起胳膊、靠着木柱,瞧着此刻有些压抑的画面。
帝辛坦胸露怀,穿着金丝做成的长衣,斜靠在低矮的软塌中,面前是两名跪着的美姬,她们背上放了桌面,桌上摆着几类美味。
十丈之外,已显苍老的姬昌低头跪坐,面前是一只矮桌,身旁是两名带刀的侍卫。
几样小菜摆在姬昌面前。
“吃啊,爱卿。”
帝辛目中多是笑意。
“谢大王,”姬昌有些惶恐地伸出手,抓起一块兽腿肉,送到嘴边大口咀嚼。
帝辛温声道:“不必做出这般模样,你是圣贤,是天生的神人,如此狼狈不堪做给谁看啊?”
他冷笑了声,那张留着络腮胡的面容上多是嘲讽。
帝辛的嗓音越发轻淡:
“这朝歌城中,最懂寡人的,应该就是你了,姬昌。
“我父,杀了你父,你可有怀恨在心?”
姬昌连忙低头跪下,顾不得油污,含糊不清地高喊:“大王明鉴!老臣!老臣对先王与大王只有忠心啊!”
“好了,别喊了。”
帝辛摆了摆手:
“坐吧,寡人现在没有合适的理由杀你,现在外面应该已经在传,寡人只要喝醉了酒就容易变得暴怒,从而滥杀无辜。
“用个酗酒、暴虐之名,换我大商延寿千载,西伯侯以为如何?”
姬昌慢慢抬头,只是看了眼帝辛他就连忙低头,额头抵在地毯上,高呼:“大王!您当以社稷为重!保重自身!莫要再多饮酒了!”
“你这老东西,此地又无外人。”
帝辛轻轻啧了声,看着面前的铃铛,想着殿外费仲与五十名刀斧手。
他悠然道:
“寡人等这一日,你知道等了多久吗?
“那个姜桓楚,号称八百诸侯之首,隐隐要与朝歌城共这天下,可他却忘了,这天下是我商人的天下!莫说他只是一个女儿嫁给我,就算是他认我做父亲,我也不可能任由他如此肆意妄为、数典忘宗!
“他姜家若非大商封赏,焉能有今日,焉能有此时!”
姬昌低头不敢多言。
帝辛像是在宣泄一般,又像是想激怒姬昌,继续说着:
“你当寡人不想直接杀伱吗?
“你与姜桓楚,其实一次只能死一个,死两个就是倒逼两边同时造反,那小小苏护,不过是跳梁小丑,看不清形势如何,还真以为这天地间有所谓的大义。
“寡人先杀了他祭旗,而后发兵东讨,断那姜家基业,灭姜家扶持的东夷诸部落。
“只需再东征两次,寡人就能重定大商东部这诸富庶之地,再显汤祖之荣!”
帝辛胳膊高举,用力震动。
“那你现在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圣贤!”
姬昌急声道:“大王是圣贤!”
“寡人都说了,你可以放松一下,寡人现在为何要杀你呢?为了让你周人造反?”
帝辛嗤的一笑:
“姬昌,你那几个儿子,被寡人查的一清二楚。
“长子懦弱,二子匹夫,三子平庸,四子神隐,你号称有百子,大多都是充数的义子,拉拢人心、掌控军务,唯一能堪大用的就是你那二子。
“但不幸的是,他遇到了寡人。
“待寡人平定姜家,你们周国又能如何?
“其实寡人还有一个不杀你的理由……你们守着朝歌城的西大门,那些羌人多骁勇残忍,此前没有你们周国时,他们曾几度威胁到我商国之腹地,先祖不得不迁都躲避。
“故,先祖用了一个妙计,将一支羌族引入大商边境,传授铸器、锻甲之法,以我大商之臣民而待之。
“这才有了你周国的今日。
“这八百诸侯,哪个不是我大商册封,哪个不曾被我商人征服!而你,也敢与我大商为敌?”
“臣!”姬昌颤声喊着,“臣绝无与大商为敌之念!请大王明察啊!臣对大王忠心耿耿,姬家对商人毫无二心!”
帝辛皱眉注视着姬昌。
他突然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美姬,骂道:“无趣……在这跪着吧,天亮了送去羑里羁押,不得与任何人尤其是周人有半点来往,若有监察失职者,拉去蛇池。”
一旁立刻有几名侍卫闪身而出,低头领命。
帝辛转身就走。
姬昌连忙高呼:“谢大王不杀之恩!”
“你就是个懦夫!”
姬昌二呼:“谢大王不杀之恩!”
“懦夫!”
帝辛的骂声带着几分不甘,而殿外等候的刀斧手,快步离去。
姬昌跪在那一动不动,灰白长发不断颤动。
李平安瞧着这一幕,轻轻挑了挑眉。
他倒是没什么同情或者阵营归属感,纯粹就是在观察、感受、增进感悟。
他这个局外人其实看的明白。
帝辛并非不想杀姬昌,而是迫于形势,根本不能杀姬昌。
留着姬昌就能暂时稳住周人,还能利用姬考继续在西岐城搞分化,劝说周人不要趁势起义,如此,帝辛才能腾出手来收拾东伯侯。
现在,帝辛的整体计划已经顺利完成。
八百诸侯元气大损,东伯侯一家群龙无首,姜桓楚的嫡长子现在都不敢喊一句立刻伐商。
这背后的根本原因,其实还是商国经过帝辛这些年的折腾,国力再次提升,将领善战、士兵骁勇。
随着各路诸侯送来的粮草、兵卒、甲胄抵达朝歌城,朝歌城兵强马壮,甚至已可以支撑两线开战。
待姬昌被押去羑里城囚禁,帝辛召集心腹重臣商议东征之事,而此间站着的赫然少了一个老臣——商容。
商容代表的是老旧贵族势力,已经被帝辛顺势扫出局。
朝歌城中,商人都在说帝辛酗酒、残暴,而也只有比干等少数大臣知晓,他们这位大王,几乎已经盘活了一盘死棋。
接下来,就是对外征战、威慑诸侯,以武立国运,以杀祭诸王。
……
李平安的视线,已经从西岐城挪到朝歌城。
倒不是其他,这边的故事着实太多了。
姬昌被囚不过半年,冀州苏护兵败自尽,临死诅咒帝辛不得好死,苏护妻儿皆沦为奴隶,其女苏妲己貌美,被监军尤浑发现,献于帝辛,成为帝辛众美姬中的一员。
待讨伐苏护的兵马回返朝歌城驻守,帝辛率商军主力再次东征。
被宰了家长的姜家,屁都没敢放一个,反而还拿出了大批粮草、甲胄献给帝辛,并派出了部分精锐帮助商军讨伐东夷。
此次东征,帝辛并没有获得太多好处,没能掠夺多少宝物、粮草,也没抓到足够的俘虏。
——因为东夷诸部落早已在姜家的授意下提前迁徙,只留下了几个小部落给商人填战功。
但帝辛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对于姜家的忍气吞声,天下诸侯皆深感失望,姜家威望一落千丈,帝辛撤军时还敲打了一下姜家,命商人大军攻破一两个跟随姜家的小诸侯,进城烧杀抢掠、肆意而为。
姜家依旧是大气不敢喘。
自此,姜家已开始陷入颓势,帝辛已在计划第四次东征时,对姜家直接出手,扶持一个新的东伯侯,为商人守护大地的东大门。
帝辛率军回返朝歌城后,他在商人之中的威信达到了顶峰,骂名也达到了顶峰。
对于骂名,帝辛全然不在乎,局势尽在他掌控后,帝辛开始夜夜笙歌。
娇媚的苏妲己就是在这时得了帝辛恩宠,苏妲己没死的家人也因此得救。
而苏妲己这个在朝中没有任何背景的美人,也被帝辛选中,用来压制姜皇后。
借由‘妇人之口’,帝辛加快了提拔自己嫡系的步伐,商王之大权日渐威隆,商臣之权逐渐分散,商容也被迫辞官。
如此修养了几年后,帝辛已开始计划第三次东征,再次发出了对诸侯的征粮令。
西岐城。
李平安的小院中。
越发沉稳的姬发坐在李平安面前,面容有些憔悴,神态多是疲倦。
还是那般年轻的‘姬旦’,笑着为姬发斟了一杯茶,温声问:“二哥这是怎么了?西边的战事不顺利?”
“顺利,”姬发叹道,“羌人部落大多都已收服,这几年得益于你的出谋划策,咱们也算握住了第二把剑。”
“那二哥为何愁眉不展?”
“父亲年事已高,却犹自被牢狱所困。”
姬发低声道:
“此事我如何能心安?
“而今大王再次下令,让各路诸侯运送粮草,我与几位大人商量,想趁这个机会,携带多些宝物,去朝歌城为父亲求情,请大王放了父亲。”
李平安略微思索,缓声道:“当前这个时局,姜家锐气尽失,商人越发强横,诸侯不敢异动,帝辛倒是有可能放父亲回来。”
“唉,”姬发低声道,“有时我也分不清,大王到底是凶残暴虐还是雄才大略。”
“人都有多面性,”李平安笑着摇摇头,“他的战略眼光和他的行事风格并不矛盾,而商人的传统,就是用恐怖让诸侯惧怕,从而巩固自身统治。”
姬发道:“老四,这次去朝歌城,不如你我陪大哥一同前去。”
李平安摸着下巴问:“我为什么要去?”
“这不是想着你主意多,”姬发嘀咕道,“让大哥自己去,我真不放心,我现在最怕的是大哥见到了大王,而后大王杀父亲,扶大哥上位……我并非是对权势有留恋,只是怕大哥自废我周人之武。”
李平安笑道:“也好,我也可去,不过我不会多管其他事,只是去看个热闹。”
姬发问:“啥热闹?”
“这个,”李平安略微沉吟,他想到了昨日刚在羑里城的大牢中,看到姬昌所做的批卦。
【损卦六三:三人行,则损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