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拾彩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太阳当头。
她顺手捡起来几个昨晚那只小猴子送来的山果,在身上擦了擦,算是解决了早饭。然后背上药篮,走出山洞继续采药。
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山顶。
拾彩擦了擦掌心的汗,放下药篮,然后躺在了悬崖边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沁人的凉意从头顶蔓延到脚跟,为她解了不少乏意。
她呆呆的看向天空,此时天幕低垂,山野空旷,青峰之间云雾缭绕,苍茫若梦境。
山脚下雾色渐退,谷底渐渐露出原来的模样。有银青两支军队在互相对峙,蒙远的偷袭已经变成了两军的正面交锋。
拾彩心惊,原来今日已开战了。
银色衣甲的步兵和骑兵已经退到了在主战场之外的南部山头,队伍前飞扬的大旗上的“昭”字依稀可见。
主战场的北面山头上黑蒙蒙一片,青色铠甲的兵团整肃的排列在“启”旗下严以待阵。双方互相怒视,剑拔弩张,随时准备再次冲下去厮杀。
山谷里满是累累尸体和废弃的战车,硝烟弥漫。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拾彩摇了摇头,不忍心再看下去,知道现在不是她同情心泛滥的时候,战士们出生入死,保家卫国,她作为被守护的人,理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现在多采一些止血的草药回去,明天就能多救几个人。
同情与不忍最是无用,除了徒增伤悲,没有丝毫可取之处。
百里之外的回溯关附近,江陵带领着十万大军埋伏在纵深几十里的两边山坡上,警惕的盯着援军到来的方向。
山塬林木茂密,山道狭长,从外面看,瞧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不过多时,远处终于传来一阵阵微弱的马啼声和跑步声,接着渐渐变大,最后演变成雷鸣之势,暴风雨般向南压来。
江陵探了探头,欣喜的勾起嘴角,小声说道:“来了。”
启军副将姜宁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将军,本该对回溯关有一定的警觉。但是由于时间紧急,兵贵神速,这条路又是通往绥邑最近的道路。
而且据他了解,江陵等人被困在前方脱不开身,后方又被蒙大将军领兵偷袭,此时定是乱作一团,决计没有多余的兵力埋伏在此。
所以他在进入回溯山道前下达的唯一命令就是将方正的队形打散,根据地形自由变换宽窄,快速通过谷地。
一时间十几万大军在几十里长的山谷里全面撒开,山道上遍布着不成队形的三五步兵,被蜿蜒逶迤的小道压迫的零零散散。
终于,在朝阳的雾色中,姜宁等少数将领骑着马率领步兵全部深入回溯山谷。
突然,山腰间的战鼓若晴天霹雳般在头顶炸响,随后号角大作,大纛旗在风中猎猎招展。滚木礌石恍若从天而降,黑色海潮般席卷而下。铁镞箭失呼啸飞掠,如一张张紧罗密网,铺天盖地的砸了下来。
山谷中带队的马队和散乱的步兵顿时惊慌失措,拥挤践踏,人仰马翻者数不胜数。
在启军还未回神之际,埋伏的三万骑兵又立刻趁胜出击,先行在前,呐喊着从两侧猛扑而下,将奋力往山坡上爬的启军一举碾压成肉泥。
中军重甲兵则跨着整齐的步伐山岳城墙般的从山道两头向中间推进,死死的把启军锁在越来越短的一道山谷内。
整整一条绵延三十多里的回溯关,战鼓如雷,喊杀连天,血流成河,战况激烈凶险,惨不忍睹。
面对漫山遍野的被动击杀,姜宁怒火中烧,刺向敌军的剑挥的更加用力。
山谷内狭窄拥挤束手束脚,毫无还击之力,再加上两侧有骑兵呼啸迎击,前后又被重甲兵堪堪堵死,如若再不突出重围,到时候范围越缩越小,他们就更伸展不开了。
想到这里,姜宁突然间清醒过来,大吼一声,“全体向前方重甲兵进攻,打开阙口,冲出山谷!!”
只可惜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沉闷的喊杀与短促的嘶吼中,丝毫没有起到统领的作用。
他满脸血泪的一跺脚,向高处爬了几步,暴露在毫无遮挡的陡峭山坡上,站定后对着下面的启军锐声高喝:“都给我听好了,全体集合向一处进攻!向一处……”
他的“进攻”两个字还没说完,后背忽然一凉,一把尖锐无比的箭从胸口径直穿过。箭头上勾带出森森血肉,接着是肚子,然后是两条腿……
他不敢置信的低头摸了摸胸前温热的鲜血,回身望去,突然两眼一黑,摇晃着跪在了地上。
江陵举起手中的最后一支箭,瞄准心口,在心里默道:对不起了老前辈,但是,我绝对不能让你们突出重围。
启军在一片混战中发现副将被杀,更是士气大降,若无头苍蝇一般四下乱飞,毫无打法。在猛烈的攻势下僵持了将近两个时辰之后,终于被一支长驱直入的轻骑兵一举击溃。
另一边的雀山山下,蒙远的两万精兵只剩下一层不到。
昨夜为了不引起李知荀的注意,能够顺利偷袭,他只带了少量骑兵,安排步兵大军随后而来。之前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和减小声响而一再缩减的队伍,此刻显然暴露出了致命的劣势。
面对十几万大军的层层包围,他们只能一再的后退,而此时,他们已经退到一处莽莽苍苍的森林边缘,前方又是步步紧逼的昭国大军。
此处地形两边高、中间洼,宛若一个小型盆地,骑兵不易展开,突围又突围不了,当真是进退维谷,四面楚歌。
此前蒙远本来还在满心希望的等待着援军的到来,可是现在晌午已过,援军还迟迟不见踪影。
他慢慢的闭上眼睛,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绝望。
他转身看着身边所剩不多的士兵们,黑红的血液凝固在青色的铠甲上,疲态尽现,泪水挂满了每个人的脸,却没有人嚎啕大哭,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哭声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大家可愿意随本将再战?”蒙远嘶声相问,眼睛里涌出了无可遏制的眼泪。
这是一场死战。
他自幼喜好兵武,熟读兵法,只盼一朝能功成名就。平生心愿无非是战死沙场枯白骨,马革裹尸成英名。但其他人不一样。
生逢乱世,许多人都是被迫从军,但求归田卸甲,妻儿团聚,不求受爵封地,光耀门楣。他可以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但他不能自私的要求让所有人都陪他送死。
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可这样的将,他宁愿不做。如果有人此时此刻想要返归故土,他也不会阻拦。
听闻蒙远的询问,将士们毫不犹豫,慷慨激陈。
“愿随将军共赴生死!”
不到两千的伤残之人的呼声竟然堪比万人之音,声音高亢有力,雄浑悲壮。余音惊飞了山里的鸟儿,飞鸿过处,只余一抹天青色,似在唱一首这人间最苍凉的挽歌。
“好,男子汉大丈夫,理当如此。能为国赴死,是我辈的荣幸!只要启国的黎民百姓记得我们做出的牺牲,更加珍惜眼前的太平之景,死又有何惧!”
有轻泣的将士面露赧色,听得蒙远的一番言语,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泪珠,跪下请命。
“请将军再战。”
其他人见状也一并跪下。
“请将军再战!”
蒙远欣慰的仰天长笑,连道三个好字,目光仇恨如火,似要燃烧眼前的一片银色。落日的余晖从他的背后映射而来,像是一座镀金的巍巍雕像。
李知荀一脸凝重的骑在马背上,一身银甲在烈日下灼灼生辉,如珠玉在侧,朗然照人。
都到了这个地步启军居然还不投降,坚持要死战到底。
做为晚辈,他本来对蜚声四国的蒙远大将军十分的敬佩,所以有心为他留一条生路,只要他愿意为大昭效力。
可是看眼前的情形,他的这番情义,怕是不能实现了。
齐适和李知荀所想一样,但见蒙远不肯屈服,心中十分惋惜,和李知荀相互对视一眼,都是沉默。
暮色苍茫之中,忽然山谷的北面传来一阵雷动的鼓声,启军像一只青色的怪物直扑下来,发疯似的化作一把利剑,直抵昭军心脏,仿佛想要刺穿这世间万物。
银甲战士们面露愠色,怒火中烧,手握长矛和遁甲,蓄势待发。
随着李知荀的一声令下,银色兵团也在号角声中如洪水般涌了出来。
穷途末路的英雄们,破釜沉舟,置生死于度外,怒吼出最后一个杀字,蜂拥般的冲向敌营。
银青两色交融混杂,在苍凉的黄昏中蜕变成奇异的光彩,兵器刺穿血肉的声音不绝于耳,一个又一个人在倒下,但是没有人因为惧怕死亡而停下来。
他们为了各自的家国,用生命勾勒出这世间最凄美的一副水墨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