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官来看,将军绝对不算个美男子,但是如今他的地位、他的能量赋予了他自信,让他平添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可以真真切切被感受到的气度。在这种气度的笼罩之下,我的怒火居然云散烟消,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挥散不去的心灰意冷。
我意识到,此刻的我,确实已经比不上坐在对面的这个男子。
“你这样望着我,望个****啊望!哈哈,老子就晓得,你耳朵里面只听得进好话,来来来,先喝杯酒,喝了酒再继续说。”
羞愧之下,我举起了面前的酒杯。
“我好几次听朋友说起过这个悟空。义色,你既然和他结了仇,要办他,那你晓不晓得,除了他在九镇是个大哥,说得起话之外,是个什么人?做过什么事?而今又是干什么的?”
听了将军的话,我突然发现,除了九镇道上那些耳熟能详的传说外,对于这个危险的敌人,我居然一无所知。
我只能摇头。虽然这让我感到丢脸,但是在将军的面前,我顾不上这么多,我知道这也许是唯一一条了解真相的途径。
“我就晓得你不清楚。义色,不是我说你,对头是个什么人,你都不晓得,你怎么就不明不白地和别个结了这么大的仇,还差点丢了命?你不是一个这样糊涂的人啊。”
我的冷汗忽地一下就流了下来。是啊,这段时间我想了这么多,我怎么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多出了这样一个致命的敌人?仔细想想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哪一件是因我而起,可我却偏偏是唯一那个差点为此丢掉了性命的人。
到底是什么让我不知不觉地走入了现在的险境?在这一切的背后,推着我走到今天这种处境的转折点,到底在哪里?
想到这里,我完全抛开了所谓的自尊,对将军说:“兄弟,我现在脑袋有些乱,你是怎么看的?”
将军的脸色也在我的带动下变得严肃起来。他看着我,说:“兄弟,你幸好问了我。这也证明你当我是兄弟。这个事,你先听我说完,具体怎么办,我们等下再说。”
将军顿了一顿,又接着道:“悟空而今做的是大生意,不是你想象的在九镇小打小闹。我听朋友讲,他在广东东莞那边混得相当不错,石碣和樟木头好几个车站的发车收客,现在都是他一个人在办。你没有出去,你不明白。简单来讲,他就是那边的土皇帝,要做这种生意,你光有几把刀、几个人是办不下来的,晓得不?要会做人,黑白两道都要有人抬(有人支持、帮助),随便在哪个场面上都吃得开,这才搞得好。”
“那他也只是在广东混得好,他混得这么牛逼,还回来搞我这个小麻皮干什么啊?”
“哼哼,你他妈的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他这次回来,在这边就没得事,回来玩的啊?你们市的廖光惠,你听过唦?”
廖光惠!
这个名字,我不是第一次听到。在唐五刚刚统一了九镇农副食品批发市场之后的某个晚上,偶遇喝醉了的一林,我被他拉着要继续喝。就是在那一晚,他给我讲了廖光惠。
后来,好几次听道上的朋友提到过这个名字。我知道,他在我们市里混得相当不错。可我不明白的是,他与悟空又有什么关系?
“听说廖光惠是我们市新出来没多久的大哥,好像还蛮吃得开。”
“吃得开?哼哼,兄弟我告诉你,你要我办什么事,我都绝对帮你办,我将军不是一个不义道的人,也更加不是一个过河拆桥的角色。老子有今天,哪个帮的我?你啊!你姚义杰啊!你拿着命来帮我做事,你以为我心里没数啊?你刚才说的话,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什么意思啊?我为什么不搭你的白(搭白:方言,搭茬、接话的意思),老子不想害你。兄弟绑在一起是一起发财过日子的,不是一起寻死路走的。帮倒忙,那不是兄弟,那是害人!再说了,我手底下现在还有人靠着我吃饭,冰冰他年纪也还小,我也要对他负责。你懂不懂?”
我亲手办了熊“市长”,我见识过熊“市长”风光时的前呼后拥、一呼百应。而今,将军取而代之,就算他根基不稳,暂时还比不上熊“市长”往日的风光,但是也差不到哪里去。可现在,凭着他的势力,居然也认为办悟空是送死,冷汗再一次顺着我的后脊梁流了下来。
将军继续说:“我告诉你啊,你别看我而今有一个饭店,能赚点钱,跟廖光惠比起来,我连毛都不是。他裤兜里掉出来的钱,都够你活一辈子。他是搞走私的,你晓不晓得?”
五雷轰顶。
走私,《英雄本色》里面我看到过,《杜月笙传》里面我看到过,《教父》里面我看到过,新闻里面我听到过。但是,在现实世界里,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连想都没有想过。
我彻底傻了,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更傻的话:“那被抓住是要枪毙的啊。”
“呵呵,义色,时代变哒。胆大日龙日虎,胆小日猫屁股。廖光惠敢搞,那肯定有搞的本钱。我们两个去走私,还没走出汕头市,就肯定被枪毙咯!兄弟,你晓得他走私是和哪个搞吗?和这个!”
将军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做出了一个手势:三个指头蜷在掌心,食指笔直伸出,大拇指笔直向上,指向了我。
枪!
“公安?”我有些心虚,所以声音也小了点。
将军神秘地一笑,摇了摇头。
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我的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我明白了!改革开放刚起步的那些年,在“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的思想指导下,经济建设压倒一切,只要能弄到钱,打擦边球的事情屡见不鲜。军队走私,几乎已经是一个全国范围内公开的秘密,就连身在内陆山区的我,也曾经多次听人说起过。每一个说的人脸上的表情都如同现在的将军一般,有些神秘,有些羡慕,有些得意,有些无可奈何。
和聪明人说话的确是一件酣畅淋漓的事情。不用我说话,只看我的脸色,将军就知道我懂了他的意思,他将手势收了回去,笑着说:“明白了吧,他在军分区是有铁关系的。”
李杰
“我告诉你,悟空而今和廖光惠走得相当近。据说廖光惠今后就在我们这边接货,广东那边出货的事就由悟空去做。不过我估计,如果他们真的联手办事的话,肯定也不会只做这个生意。”
“他再狠,也不是廖光惠本人,熊“市长”不也是一个大哥?结果呢?”
“义色,你千万别这么想,我十六岁就跟着熊‘市长’玩,跟了他快十年,我对他了解得很。他和悟空完全不同,也根本不能和悟空比,熊‘市长’出头之后,天天除了搭虾子(方言,玩女人)、打牌、喝酒,他还搞了什么?他啊,如果不是命好,有个当官的兄弟,他狗屁都不是!你看看悟空在干什么?他凭着自己的实力一步步爬上来,而今生意做大了,他还想着赚更多的钱,于是找廖光惠强强联手!这才是做事的人唦,熊‘市长’哪儿比得上他?
“还有,救你的那个海燕,就是廖光惠的人,也是一个大哥。我还和他吃过一次饭,人蛮不错的。你和他们结了仇,你真以为你和癫子几个鸟人拿两把刀子还砍得过枪啊?兄弟!人家手里都拿的是‘叭叭叭’的家伙哒,这个东西,你搞得赢不?你有不?时代不同哒,有钱才是大哥。他要弄死像你我这样的小麻皮,和吐口痰没得蛮大的区别。你八字好,海燕铁你。那天,如果不是海燕救你,我还能在这看到你?兄弟,听我一句,一码归一码,你和悟空之间的仇怨是你们的事,海燕这个关系,你一定要结交。这个社会,哪里不求人啊?山不转水转,肯定有用处的!”
听到这里,我冷静了下来。我又一次想到了那个关键点,于是我问了当晚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将军,他们既然这么牛逼,那为什么还要和唐五搞?唐五再,也只是九镇的一个大哥,九镇多大的地方?再说了,他们为什么要动我这样一个小麻皮呢?完全没得必要啊。”
将军的脸色再次变了。他脸上再也没有了片刻前侃侃而谈时的得意之情,变得极度凝重。沉默了半天,直到发觉我有些忐忑不安时,他才说:“兄弟,这些事我就只对你说。你心里有数就行,千万不要说出去,听到没有?”
将军待人一直豪爽大气,对我尤其如此。就连当初我去帮他办熊“市长”的时候,他也没有半句废话,根本没交代过我。但是现在,他却一反常态,他的这种慎重无疑感染了我,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唦?”
“嗯,唐五做水果收购生意的时候,你跟熊‘市长’来帮他办市里人。”
“义色,你有没有想过,在九镇的地面上,凭唐五的本事,难道还摆不平收购站里面那几个鸟人,还要外人来帮他搞?”
这又是一个我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发现了江湖水深,而我居然是那样愚蠢。
“我告诉,你千万莫小看了唐五,他远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唐五也是一个成大事的人啊。”
听到这句话,我隐隐想起了一些事情。
“李杰是谁,你肯定也听过唦,你们这里的头把交椅!”
是的,我听过,同样就在那一晚,同样就从醉酒后的一林口中。
“唐五收购站的农副产品批发就是李杰和唐五一起办的!”
我恍然大悟,抬起了头。
“唐五赶市里人可以,但是砍人的事,都在一个市里面,闹太大了,面子上不好交代,晓得吧?”
“唐五是跟李杰的?”
“有这么一说,不过我估计不是的。以前,我跟在熊‘市长’屁股后头和唐五打过很多次交道。义色,我告诉你,五哥绝对不是一个当小弟的人。我估计,他和李杰的关系跟廖光惠和悟空一样,也是绑在一起的。”
“五哥?他有什么必要和李杰绑在一起?他又不是悟空,在外头又混得不好。”
“哼,你晓得而今在东莞、汕头那边,混得好的是哪里人不?”
我摇了摇头。
“九镇人。在外头混的,谁不晓得老家的大哥是哪些人啊?自己的父母儿女都在老家,在外头混得再好,也要给老家的大哥几分面子,好帮忙照顾一下屋里人啊。出来混,本来就是山不转水转的事情。在广东那边,除了你们县的这几个大哥之外,李杰自己根本摆不平。再说了,你以为你们那个收购站是小生意啊?呵呵,李杰这样的人做小生意?开玩笑!九镇多少年来都是鱼米之乡,周围的地方哪儿有九镇的农产品多?唐五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你还真以为他和你一样,天天只晓得在街上玩?他的脑壳,那是装了算盘珠子的,转得快得很!”
“那李杰也没得必要和唐五绑在一起唦,他又不搞……”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我顿了一下,因为一道灵光在脑海中飞快闪过,就在那一刹那,所有的一切我都想通了,“李杰要抢走私生意?”
将军笑了起来:“是唦,我就说你今天晚上怎么这么蠢。他们两人的争夺早就开始了,我告诉你,你们市还要出大事。李杰和廖光惠之间迟早会有一场血战,你看着吧!”
将军边笑边夹了一颗花生米送入嘴里,得意地嚼着。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就算李杰混得再好,他也只是道上一个大哥,他没得廖光惠和军分区的关系,他抢了生意有什么用?”
“哈哈,李杰只是一个大哥?这个话你也说得出口?兄弟,你晓不晓得,你还在读书的时候,李杰就已经是你们市说一不二的头号大哥哒?这么多年来,在廖光惠冒头之前,李杰在头把交椅上坐得稳如泰山,他手底下的宋家跃、刘快、胖子、太子、陈风,哪一个不是大哥级的人物?你啊,你还打什么流啊,老子真服哒你。他抢了生意有什么用?呵呵,要不是廖光惠命好,起了个早,不然……你难道不晓得李杰家里的老倌子(方言:老头,父亲)是谁啊?”
我摇头。
“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
我眼一睁,有些不耐烦地瞪了将军一眼。将军突然弯下腰,神秘兮兮地将脑袋凑了过来,低声说出了三个字。
又一次五雷轰顶。
在我们市,如果说他的儿子是地下秩序的头把交椅,那么,他就算不是地上秩序的头把交椅,也必定可以列入前三。
原来如此!我居然陷入了两大阵营凶狠博弈的漩涡中,成为了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小卒。
李杰对廖光惠,唐五对悟空。
原来,唐五公然与悟空翻脸,并不只是为了鸭子,而是为了李杰。
原来,悟空想要我的命,并不是要与我结仇,也不是为了打击唐五,而是为了廖光惠。
原来,我和我的兄弟都只是别人暗地结盟过程中的投名状。
我应该何去何从?
就在那一天,在极度的震惊和茫然之后,我更加坚定了之前定下的那个决心:做一个大哥!
那一刻,我的耳边听到将军的话传来:“兄弟,这个时代是个好时代,群雄并起,浑水好摸鱼,大家都有机会。道上迟早要乱,乱了才好,乱了,新人才能出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听我一句话,在出头之前,我们兄弟就是一根草,风往哪个方向吹,草就要往哪个方向倒。倒来倒去,只要不死,迟早变大树。树大了,就不怕风哒!”
草欲静而风不止
因为我的召唤,癫子已经踏上了回家的旅途。我却几乎失去了报仇的勇气。与将军一席谈话之后,我才知道了自己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势力,这远远不是现在的我可以去挑战的,连试一试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将军说得对,现在的我就像是一根草。当风吹过来的时候,我唯一的选择,只能是风往哪边吹,我就往哪边倒。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这句话刻在了脑海之后,我开始着手准备办游戏机室的事情。家里人很支持我,舅舅答应由他出面来帮我办理文化、工商、税务之类的手续。
我自己则开始了选址。
九镇最繁华的地段位于新码头和十字路口的两家电影院附近。但是电影院附近的门面几乎已经被租售一空,仅剩的几间原属于供销社的门面,面积太大,租金又贵,有些划不来。
最后,经过仔细考虑,我选择了九镇大桥旁边的两个小门面,这个位置比起前面两个地方而言稍微偏僻了一点。不过顺着这里继续往上街走,就是九镇幼儿园、九镇完小、九镇中学和九镇联校。这四所学校的学生每天上学,这里都是必经之道,而游戏机最大的客户群体就是学生。
看了几次房,心里有底之后,我不想再拖,准备在今天傍晚就与房东正式敲定这件事情。
没想到,一件事情毫无预兆地爆发了,将我弄了个措手不及。
下午,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雪,我靠在门边抽烟,看着两条野狗在巷口的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片片雪花落在它们的身上,黄狗变白狗,白狗身上肿。
远处走来了一个人影,起初我没太在意,随着来人越走越近,他向我招起了手,仔细看去,原来是秦三。
我的心紧缩起来。秦三待人称得上和善,平日里也有意无意地帮过我一些小忙。但不知为何,在我的潜意识里面,却始终没有和他亲近的感觉。相反,每当他面如古井地看着我,总会让我心惊肉跳。
这段时间,我不去上班,唐五也很少来找我。秦三就更是没有见过面,今天他突然出现在这里,有些奇怪。
“三哥,你怎么来了?”
“哈哈,义色,这种鬼天气,你不在屋里烤火,怎么一个人站在门口抽烟啊?不冷啊?”
“还好,还好,来,三哥,进来坐,烤下火。”
“不坐了,我一会儿还有事,我就是来帮五哥通知你一声。五哥要你今天晚上到他家去吃个饭。何勇、铁明他们几个也都要去,记着啊,七点整。”
唐五很少叫人去家里吃饭,上一次我到他家吃饭,还是刚刚帮他抢下收购站的时候。今天他却毫无预兆地将我们全部叫齐,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哦,三哥,有什么事吗?”
“那就不晓得了,五哥也没有给我说,就是要我通知你们。那好咯,义色,我把口信送到了,就先走了啊。”说完,秦三潇洒地挥一挥手,转身就准备离开。
“哎,三哥,我晚上还有事,和房东约好了,要去谈门面。”
秦三停下了脚步,站了大概一两秒钟,我清晰地看到一片雪花飞入了他的头顶,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