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b公司。
祝长庚穿着母亲为他准备的父亲留下的老式西装,并没有觉得有多别扭,他乘着电梯俯瞰地面,他工作的这家公司是国内占据垄断地位的互联网巨掣,自从谷歌撤离大陆,就成了当仁不让的老大。他身边跟着穿着休闲装的苏川生,说是要见识一下度娘的真容,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了。
“不愧是大公司,就连电梯都这么气派。”苏川生并不是没见过世面,只是想要借此缓解祝长庚的紧张。
“可是对面就是烂尾楼啊!”祝长庚不自在地回应,进这样的公司一直都是他的愿望,今天是boss来检查工作的日子,他自然紧张。
“绿地集团的,还不是拆了要重新建写字楼。”正说话间,电梯门已经打开,祝长庚根本没怎么听苏川生的话,虽然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性格,可是看见人力资源部几个大字,想起初试时hr的刁钻,因为太在乎,还是不可避免的紧张。
上午八点半,玉丰酒店。
顾予茗昏昏沉沉的起床,照例地骂了章全几句,当初自己就是被这个家伙的花言巧语给迷惑了,不仅耽误了找正经工作的时间,而且连带着要连续待在工地一个星期。
章全大概是真的没骗她,因为不到半个小时,她就拿到了这个实习生的资格,绿地财大气粗,这样的工作实在是太辛苦,给她安排了很好的酒店和补贴。而顾予茗到了烂尾楼的工地才发现,那些她日常穿的衣服根本排不上用场,只好到附近的农贸市场买了一身迷彩服穿在身上,六月的s市日头极毒地照在头顶,她的工作其实不难,就是高级监工,却需要一直在一旁陪着,从早上到晚上,和工人们一起吃饭,然后每天报告爆破进度。
回到酒店的时候,大概已经是九十点的样子了,刚开始上班第一天,顾予茗还在包包里准备了防狼喷雾,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就索性什么也不带了,因为她一身迷彩,全是灰尘,把头发塞进帽子,几乎分不出男女,大概没有人会对这个样子的她起异心。
顾予茗站在烂尾楼的旁边,旁边是一幢幢高耸入云的写字楼,这栋烂尾楼本来是按照五十年的使用期限设计的,却因为设计风格过时的原因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段被早早拆除。
“小顾早!”带她的建筑师姓刘,带着圆圆的眼镜,有些古板严肃。
“刘老师早!”顾予茗恭敬地回答着。
“今天开始爆破,苦日子要结束了。”他感慨着,不远处的工人已经开始放置tnt了。
顾予茗点头,又在心里骂了章全几句。
“很少有女孩子会做这么危险的工作。你倒是不同。”刘姓建筑师感慨着。
顾予茗暗想——废话!我是被拐来的,失足少女求就解救!!!
开口却冠冕堂皇地变成了:“当然,我很想进绿地。”
男子笑着摇头,从口袋拿出,走出建筑工地去接电话,消失在顾予茗的视线。
顾予茗用图纸遮着毒太阳,开始无聊地幻想——这个老刘,背着我接电话,还一脸鬼鬼祟祟的表情,肯定是没什么好事。
接着又开始翻,今天下午有s市地方设计院的面试,为此她特地向刘老师请了半天假。
正看着,工地主管跑来借她的图纸,说是要看看炸药放的对不对,顾予茗教了半天,他却还是听不懂,她索性收了图纸,正了正帽子,和他一起进入了烂尾楼内部。
上午十点,b公司。
祝长庚扯了衬衫上的领带,这一轮工作介绍他自我感觉并不是十分顺利,和他分在一组的还有许多f大的顶尖学子,他不善言辞,给人的感觉大概很阴郁。
苏川生等他到一半便提前走了,偏偏祝长庚正准备搭电梯的时候还被告知隔壁的烂尾楼马上爆破,为了安全考虑,公司停运了电梯。
等到走下楼的时候,祝长庚已经满脸都是汗了。
然后,‘轰’地一声,那幢早上还矗立的高楼在祝长庚面前顷刻间化成了废墟。
这种毁灭的感觉着实让祝长庚内心震荡,爆破产生的灰尘荡出了好几十米远,祝长庚咳嗽了好几声,皱了皱眉头,连忙快步走开了。
要到地铁站最近的办法就是穿过那栋爆破楼的附近,祝长庚思忖着附近肯定封了路,正打算绕道远行,突然一个工装打扮的工人从旁边跑过,边跑嘴里还说着——救人了!
跪在废墟上,祝长庚跟着其他一起来面试的学生,奋力地扒着瓦砾和沙石,工人们说,他们的工地主管好像被埋在里面了。
刚才那股强烈的冲击力就算是站在b公司的门内,祝长庚都能强烈地感觉到,更何况,他也粗略知道要爆破掉这种高楼大概需要几吨的炸药。
面对灾难的时候,人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怜悯,然后止不住地,暗地里庆幸。
刘建筑师已经开始在空地上清点人数了,除了工地主管,似乎还少了一个人。
“小顾呢?”他大声问着,在他背后正奋力扒着瓦砾的祝长庚一下子顿住了。
“就是s大新来的建筑实习生,总穿迷彩的那个小顾!”男子继续添声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
“你口里的小顾……叫什么名字?”祝长庚死命地抓住了那男人的肩膀,不停地摇晃着。
刘建筑师似乎被眼前这个志愿者的反应吓坏了,只能断续地回答——
“她叫…顾予茗。”
消防队的战士劝祝长庚离开的时候,他丝毫没有反应,双手已经开始流血,被沙石刮出一道一道深浅不一的口子。
“你这样是没有用的。”一个战士再次来劝:“刚才已经用生命探测仪测过了,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不会的…不会的。”祝长庚机械地继续他的动作,机械地重复着他的话语。
“我的阿茗才不会这样。”
“就算你找到了她,她的样子也不会好看,把她最美的样子留在你心中不是更好吗?”战士继续劝着。
男孩总是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指甲此刻指缝里全部布满黑色的灰尘,祝长庚听了这句,默默低下了头。
“这不重要。”
接着笑得温柔:“阿茗她很怕黑,一定在找我。”
上午十一点半。
周围还有一些工人因为离得太近或是没有带上耳塞不同程度都有些受伤,救护车过了一会儿也来了,开始陆陆续续地搬送伤员,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祝长庚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和他一起的学生都三三两两地离开,只有他,西装都被磨破,却始终不愿放弃。
五岁那年也是这样,她骗自己她这个小燕子被皇后娘娘藏在了南山庵后面的琼花树下面,要他挖树来救她。
当时的他没有戳穿她的骗局,只是机智又高傲地说最讨厌把手指甲弄得脏兮兮地了,要是把衣服弄脏了,妈妈要打的。
可是现在,不是骗局。
“阿茗…阿茗…”他喃喃地说着,正午的日头越来越毒。
他没有哭,从小就没有这个习惯。
可那些汗,未必就不是他的泪。
“阿庚。”一个温柔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祝长庚扭头。
大概是太过虔诚,所以是梦。
顾予茗完全没有想到她离开的短短几个小时里面,这栋烂尾楼便已经被夷为平地,更想不到,阿庚会毫不顾忌地,跪在废墟上,用满是鲜血的双手扒着瓦砾。
然后,一遍又一遍叫着她的名字。
看着眼前的男孩一副愣住的模样,顾予茗轻柔地将自己的手覆在他伤痕累累的右手上。
那样真实的触感,陌生又细腻,终于让祝长庚从梦魇中苏醒。
是梦,都是梦,一醒过来,他们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互许心意而不自知。
祝长庚捧着顾予茗的脸,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像是要确定这是真真实实的她,顾予茗摸向他的双手,血顺着她的脸庞流下来,她一点也不在意。进入烂尾楼的前一秒,突然想起中冶南方设计院门前章全对自己说的话,然后,拦住了正要进入楼内的工地主管。
“我想,与其见证它毁灭,不如见证它重生。”
烂尾楼之所以会成为烂尾楼,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它和时代格格不入,而是因为它失去了建筑的魂,是人们抛弃了它,而不是眼前这些混凝土的罪过。
顾予茗知道她这个小小的建筑实习生根本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却还是折了回去,正打算找到刘老师,看看能不能避免爆破这种既浪费又暴戾残忍的方法。
却没有想到,她没有能够救赎这栋建筑,却救赎了她自己。
“我好怕…”抱着顾予茗良久,祝长庚稍稍缓过来,才说出这几个字。
顾予茗却哭了,接着破涕为笑:“你都是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了哎!”
她摩挲着他背上的西装衣料,不断地安抚着他。
看着她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迷彩衣服和阿庚身上被沙石磨得面目全非的西装,顾予茗轻轻搂紧了他,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阿庚别怕,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