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姐, 请你不要这样。”李肖臣说,“我再说一遍,请你不要这样。”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女子看看他, 没有说话, 低头径自抿了一口红茶。
琵琶湖边的露天茶座, 风景秀丽, 可以算是安平市标志性的景点之一。茶座的一边是如镜般的湖水碧波荡漾, 另一边是过去的法租界,到处是漂亮的法式洋房,红砖、黑漆雕花铁门、弧线优美的阳台, 还有繁茂的法国梧桐沿马路植着,如伞如盖。
李肖臣很喜欢这个茶座, 他喜欢在那些不太暖又不太冷的日子里, 到这里点一杯三份的意式浓缩, 捧个笔记本就可以消磨一个下午的时间。他喜欢那种看着阳光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下下来,穿过梧桐的枝叶, 无声地落在自己的头上、脸上、肩上、身上……落满一身的感觉。很温暖,很明亮。因此他每次来这里的时候,心情都很好。
可是今天,他的心情却完全好不起来。
“吴小姐,你这样做, 让我很为难。”李肖臣又说。
那个被称为“吴小姐”的女子, 二十出头的年纪, 皮肤白皙, 面容姣美, 画着恰到好处的淡妆。漆黑的直发瀑布般垂到腰间,穿着一件无袖小立领改良式旗袍, 及地长裙。和李肖臣面对面坐在那里的样子实在是般配,怎么看都像是传说中的金童玉女。以至于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和李肖臣已经十分稔熟的店长还很暧昧地朝他眨眼笑了笑,似乎在说“终于把女朋友带来啦?”。李肖臣假装没看到。
吴莞儿吴大小姐仍是不说话,只是唇边一抹轻笑,带着几分嘲讽和自怜的意味,眼睛从杯子里移到李肖臣脸上,又从李肖臣脸上移到杯子里。
一个下午,几乎都是李肖臣一个人在说,他搬了很多大道理,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吴莞儿却完全不为所动,连点头摇头都不太有,只是不厌其烦地表演眼睛移来移去的动作。李肖臣觉得自己对面坐的不是人,而是一个黑洞,一个深不见底的、直接通到异次元的宇宙黑洞,他所有扔下去的话一旦陷入那个洞里便不知所终,连个回响都没有——还不如在厕所里打一个嗝!
他觉得自己快要失去耐心了。
“吴小姐……”
李肖臣刚开口,旁边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小女孩,穿着窄小而不合身的衣服,一脸黑漆漆饱经风雨的样子,手里抓着一把玫瑰花。
“先生,给女朋友买支花吧。”小女孩说。
李肖臣一时语塞,看看小女孩,又看看吴莞儿——吴莞儿笑意更浓,微微扬起的下巴带着一点胜利者的姿态。
这种神情让李肖臣心里对卖花女孩的一点点同情之心丧失殆尽,他以自己能控制的、最平淡冷漠的语气对女孩说:“她不是我女朋友。”
“现在不是,买了就可以是了。”小女孩满脸认真而天真的表情。
对面的吴莞儿已经“噗哧”笑了出来。
换在平时,李肖臣一定会为这个没有受过教育(他主观推测卖花女孩没有读过书)、甚至可能连字也不会写的小姑娘,竟会有如此出色的营销技巧而咋舌。心情好的话,他也许还会兴致勃勃打个电话给宋琉,把自己在马路上挖到一个营销天才的故事添油加醋地吹嘘一番。
可是这会儿,他完全没有这个兴趣。看到吴莞儿的笑,心里的火更大了。
店长过来为李肖臣解围,把卖花女孩赶了出去,陪笑打了好几次招呼,说这里情侣多,又是露天的,经常有卖花孩子混进来,让他别在意。李肖臣只好耐着性子点头。
“人家都把我们当情侣呢。”吴莞儿终于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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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肖臣本来已经火够大了,这会儿听到这句话,心里的怒气便再也压制不住,“腾”地升了起来,轻易刺穿他的脑壳,一直升腾到琵琶湖上空去了——敢情他说了一个下午,非但一点效果没有,反倒让这女人看了几个小时的脱口秀直播?——真是傻帽头顶!
“呵……”李肖臣不怒反笑,原本还带着几分温度的眼神突然变得精明而挑衅,“吴小姐,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的脾气想必你也知道,我这人别的没什么,就是爱挑。要做我的情人,首先有一点,就是声音要好听……”
他抬眼看了吴莞儿一眼,目光像薄刀一样从她脸上刮过去,吴莞儿觉得那一眼,几乎刮掉了自己脸上的一层皮。
“你在电话里笑成那个样子,说刷锅底什么的也许过了点。打个好听点的比方,就是喝了硫酸的乌鸦当自己是黄鹂,非但不收敛还要唱个不停。简直太对不起观众了。”
吴莞儿一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了一会儿,随后瞪大了双眼表示无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眼里立即聚起了水汽。
李肖臣看在眼里,心里一个劲地翻白眼——装无辜、装可怜、装哭,有谁能装得过宋琉?这套把戏他从小看到大,早就有了免疫,何况宋琉装起来比她逼真,也比她楚楚可怜多了。他连宋琉都不怕,还会怕她一个女人?
“怎么?你想说那几个电话不是你打的?”李肖臣冷笑。
吴莞儿含泪点头,又很快摇头,然后又点头,一副被冤枉了之后百口莫辩的样子。
“吴小姐,请你不要低估我的智商。同时,也不要高估自己的。”
憋了一个下午,终于能把心里真正想说的话一吐为快,李肖臣突然心情大好。他翘起腿,抿了一口咖啡,然后优雅地点燃一根烟,隔着缭绕的烟雾瞧着吴莞儿。
“你打到我公司和我手机的几个电话虽然设了隐藏来电,但用心的话,一样可以查到号码。移动公司和私家侦探,只要有钱,没什么查不到的。虽然那些手机号你打一个换一个,打完就把SIM卡扔掉,可有了号码就能找到出售SIM卡号的地方……接下来的事,不用我多说了吧?”
吴莞儿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她不再试图申辩,手在桌子底下攥紧了裙子,精美的水晶雕花指甲嵌进肉里,硌得她掌心生疼。
李肖臣轻轻一笑,吐出一口烟雾:“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同一家店一口气买这么多号码,这样太引人注目。你本来只是我的怀疑对象其中之一。我带了那么多人的照片去店里问,人家一眼就把你认出来。”
他停了停,似乎在让吴莞儿有思考的空间,然后接着说:“你说,你要做这些见不到光的事,低调一点不好么?非要打扮得花枝招展,把自己弄得跟个明星似的。人家只是卖手机号码的,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你这样一过去,要他们想忘记都难。还有,我知道你爸爸有钱,宋氏的高层,还持股的。可也用不着把保时捷直接停到人家大门口。那一带禁止停车,还给吃了罚单,是吧?交警那里都有记录。人证物证,一样不缺……”
吴莞儿捏着裙子,泪珠已不断滚落。
李肖臣嘴虽毒,也自诩已经对装模作样的假哭百毒不侵,可看到真正能让他看到女人流泪的机会委实不多。他又是何等的聪明剔透,怎么会分不出这会儿吴莞儿是真哭还是假哭。
此刻看到吴莞儿出自真心的、悔恨与羞愧交织的泪水,他不禁一时有点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可能把话说重了。
湖边一对老夫妻散步经过,看到这一幕,睥睨的神情李肖臣在几米外就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情景,怎么看都是负心汉对纯情女,陈世美对潘金莲,西门庆对武大……厄,不对不对,脑筋秀逗了——李肖臣揉揉眉心,真后悔今天戴了隐形眼镜出来,否则就可以无视这些不明真相又爱围观的人的目光。
“我说,吴小姐,”李肖臣把声音放柔了很多,“你的生活这么安逸,既不缺钱,又不缺朋友。搞那么多事情,究竟是为什么呢?”
吴莞儿抹了抹眼泪,眼红红的瞧着李肖臣:“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吗?”
李肖臣怔了一下,随后无奈地摇头:“那个时候我在美国就告诉过你,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喜欢你的,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不可能的。”
吴莞儿死死地盯着他,泪眼婆娑,字字血泪:“李肖臣,我十六岁在爸爸公司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学校里这么多人追我,还有人为我要死要活,我连正眼都没瞧过他们。后来你去美国念大学,我高中还没毕业就跟了过去。从小到大,我是爸爸妈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离乡背井,我容易吗?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
李肖臣掐灭了烟头,无奈和烦躁很快占据了他的全部神经——吴莞儿向他示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个时候他还不认识祁云月,只是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对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完全没有认知,便顺理成章地拒绝了她。后来回国之后,她又明里暗里地表达了好几次,李肖臣一心忙着打理乐队,没空搭理她……就这样几次三番,不知不觉竟变成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而且,他记得吴莞儿在美国读高中那会儿,日子过得比在国内还滋润。没有升学的压力,也没有大人管,开豪车、住豪宅,还有国内跟过去的佣人和厨师,整天和一群来自国内的富二代出入波士顿的声色场所,终日纸醉金迷的。怎么给她自己说出来,就变成苦哈哈的小白菜了?
“我打那些电话,根本就没有恶意。最早你拒绝我,我知道你要好好读书,我就等你把书读好。可是后来你又拒绝我,因为忙着工作,忙那个‘荒草’乐队。我爸爸一直说,以你的能力和你爸爸的身份,你完全可以在宋氏谋一个很好的职位,工作清闲收入又高,根本不需要整天跑来跑去忙进忙出的。我只是想……如果……如果‘荒草’解散的话,你就不会……我真的没有恶意!”
李肖臣忽然有些疲惫,他觉得自己和吴莞儿根本就是两个次元的人,完全不能沟通。他无法理解吴莞儿,就像吴莞儿无法理解他一样。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首先我要声明的是,Glaze Project也是宋氏旗下的产业,我已经在为宋氏打工了。这个职位很好,我很喜欢,也很适合我,短期内我是不会考虑转职的,替我谢谢吴先生的关心。其次,你必须知道,我做什么工作,和我会不会接受你,根本是两回事。就算我今天不管‘荒草’了,我也会带其他艺人。哪怕我什么艺人都不带,什么工作都不做,整天闲在家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空,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可你为什么一直不交女朋友?”吴莞儿忽然问,语声又尖又快,直刺李肖臣的耳膜。
李肖臣一愣,很明显地定住了,纵然他口才再好,一时也竟不知如何回答——实话实说,他毕竟还缺乏这点勇气。